唐诗鉴赏大辞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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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李白(13)

这首诗一名《梁苑醉酒歌》,写于天宝三载(744)诗人游大梁(今河南开封一带)和宋州(州治在今河南商丘)的时候。梁园,一句梁苑,汉代梁孝王所建;平台,春秋时宋平公所建。这两个遗迹,分别在唐时的大梁和宋州。李白是离长安后来到这一带的。三年前,他得到唐玄宗的征召,满怀理想,奔向长安。结果不仅抱负落空,立脚也很艰难,终于被唐玄宗“赐金放还”(《新唐书》本传)。由希望转成失望,这在一个感情强烈的浪漫主义诗人心中所引起的波涛,是可以想见的。这首诗的成功之处,就是把这一转折中产生的激越而复杂的感情,真切而又生动形象地抒发出来。我们好象被带入天宝年代,亲耳聆听诗人的倾诉。

从开头到“路远”句为第一段,抒发作者离开长安后抑郁悲苦的情怀。离开长安,意味着政治理想的挫折,不能不使李白感到极度的苦闷和茫然。然而这种低沉迷惘的情绪,诗人不是直接叙述出来,而是融情于景,巧妙地结合登程景物的描绘,自然地流露出来。“挂席欲进波连山”,滔滔巨浪如群峰绵亘起伏,多么使人厌憎的艰难行程,然而这不也正是作者脚下坎坷不平的人生途程么!“天长水阔厌远涉”,万里长河直伸向缥缈无际的天边,多么遥远的前路,然而诗人的希望和追求不也正象这前路一样遥远和渺茫么!在这里,情即是景,景即是情,情景相生,传达出来的情绪含蓄而又强烈,一股失意厌倦的情绪扑人,我们几乎可以感觉到诗人沉重、疲惫的步履。这样的笔墨,使本属平铺直叙的开头,不仅不显得平淡,而且造成一种浓郁的气氛,笼罩全诗,奠定了基调,可谓起得有势。

接着诗笔层折而下。诗人访古以遣愁绪,而访古徒增忧思;作歌以抒积郁,心头却又浮现阮籍的哀吟:“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渌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羁旅无俦匹,俯仰怀哀伤。”(《咏怀诗》)今人古人,后先相望,遭遇何其相似!这更加触动诗人的心事,不禁由阮诗的蓬池洪波又转向浩荡的黄河,由浩荡的黄河又引向迷茫不可见的长安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一声慨叹含着对理想破灭的无限惋惜,道出了忧思纠结的根源。短短六句诗,感情回环往复,百结千缠,表现出深沉的忧怀,为下文作好了铺垫。

从“人生”句到“分曹”句为第二段。由感情方面说,诗人更加激昂,苦闷之极转而为狂放。由诗的径路方面说,改从排解忧怀角度着笔,由低徊掩抑一变而为旷放豪纵,境界一新,是大开大阖的章法。诗人以“达命”者自居,对不合理的人生遭遇采取藐视态度,登高楼,饮美酒,遣愁放怀,高视一切。奴子摇扇,暑热成秋,环境宜人;玉盘鲜梅,吴盐似雪,饮馔精美。对此自可开怀,而不必象伯夷、叔齐那样苦苦拘执于“高洁”。夷齐以薇代粮,不食周粟,持志高洁,士大夫们常引以为同调。这里“莫学”两字,正可看出诗人理想破灭后极度悲愤的心情,他痛苦地否定了以往的追求,这就为下文火山爆发一般的愤激之情拉开了序幕。

“昔人”以下进入了情感上剧烈的矛盾冲突中。李白痛苦的主观根源来自对功业的执着追求,这里的诗意便象汹涌的波涛一般激愤地向功业思想冲刷过去。诗人即目抒怀,就梁园史事落墨。看一看吧,豪贵一时的魏国公子无忌,今日已经丘墓不保;一代名王梁孝王,宫室已成陈迹;昔日上宾枚乘、司马相如也已早作古人,不见踪影。一切都不耐时间的冲刷,烟消云散,功业又何足系恋!“荒城”二句极善造境,冷月荒城,高云古木,构成一种凄清冷寂的色调,为遗迹荒凉做了很好的烘托。“舞影”二句以蓬池、汴水较为永恒的事物,同舞影歌声人世易于消歇的事物对举,将人世飘忽之意点染得十分浓足。如果说开始还只是开怀畅饮,那么,随着感情的激越,到这里便已近于纵酒颠狂。呼五纵六,分曹赌酒,简单几笔便勾画出酣饮豪博的形象。“酣驰晖”三字写出一似在同时间赛跑,更使汲汲如不及的狂饮情态跃然纸上。

否定了人生积极的事物,自不免消极颓唐。但这显然是有激而然。狂放由苦闷而生,否定由执着而来,狂放和否定都是变态,而非本志。因此,愈写出狂放,愈显出痛苦之深;愈表现否定,愈见出系恋之挚。刘熙载说得好:“太白诗言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乐府形体耳。读者或认作真身,岂非皮相。”(《艺概》卷二)正因为如此,诗人感情的旋律并没有就此终结,而是继续旋转升腾,导出末段四句的高潮:总有一天会象高卧东山的谢安一样,被请出山实现济世的宏愿。多么强烈的期望,多么坚定的信心!李白的诗常夹杂一些消极成分,但总体上并不使人消沉,就在于他心中永远燃烧着一团火,始终没有丢弃追求和信心,这是十分可贵的。

这首诗,善于形象地抒写感情。诗人利用各种表情手段,从客观景物到历史遗事以至一些生活场景,把它如触如见地勾画出来,使人感到一股强烈的感情激流。我们好象亲眼看到一个正直灵魂的苦闷挣扎,冲击抗争,从而感受到社会对他的无情摧残和压抑。

清人潘德舆说:“长篇波澜贵层叠,尤贵陡变;贵陡变,尤贵自在。”(《养一斋诗话》卷二)这首长篇歌行体诗可说是一个典范。它随着诗人感情的自然奔泻,诗境不停地转换,一似夭矫的游龙飞腾云雾之中,不可捉摸。从抑郁忧思变而为纵酒狂放,从纵酒狂放又转而为充满信心的期望。波澜起伏,陡转奇兀,愈激愈高,好象登泰山,通过十八盘,跃出南天门,踏上最高峰头,高唱入云。

(孙静)

横江词六首(其一)

横江词六首(其一)

李白

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

猛风吹倒天门山,白浪高于瓦官阁。

李白早期创作的诗歌就焕发着积极浪漫主义的光彩,语言明朗真率,他这种艺术特色的形成得力于学习汉魏乐府民歌。这首诗,无论在语言运用和艺术构思上都深受南朝乐府吴声歌曲的影响。

“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开首两句,语言自然流畅,朴实无华,充满地方色彩。“侬”为吴人自称。“人道”、“侬道”,纯用口语,生活气息浓烈。一抑一扬,感情真率,语言对称,富有民间文学本色。横江,即横江浦,在今安徽和县东南,位于长江西北岸,与东南岸的采石矶相对,形势险要。从横江浦观看长江江面,有时风平浪静,景色宜人,所谓“人道横江好”;然而,有时则风急浪高,“横江欲渡风波恶”,“如此风波不可行”,惊险可怖,所以“侬道横江恶”,引出下面两句奇语。

“猛风吹倒天门山”,“吹倒山”,这是民歌惯用的夸张手法。天门山由东、西两梁山组成。西梁山位于和县以南,东梁山又名博望山,位于当涂县西南,“两山石状飚岩,东西相向,横夹大江,对峙如门”(《江南通志》),形势十分险要。“猛风吹倒”,诗人描摹大风吹得凶猛:狂飚怒吼,呼啸而过,仿佛要刮倒天门山。

紧接一句,顺水推舟,形容猛风掀起洪涛巨浪的雄奇情景:“白浪高于瓦官阁。”猛烈的暴风掀起洪涛巨浪,激起雪白的浪花,从高处远远望去,“白浪如山那可渡?”“涛似连山喷雪来”。沿着天门山长江江面,排山倒海般奔腾而去,洪流浪峰,一浪高一浪,仿佛高过南京城外江边上的瓦官阁。诗中以“瓦官阁”收束结句,是画龙点睛的传神之笔。瓦官阁即瓦棺寺,又名昇元阁,故址“在建康府城西隅。前瞰江面,后据重冈,……乃梁朝故物,高二百四十尺”(《方舆胜览》)。它在诗中好比一座航标,指示方向、位置、高度,诗人在想象中站在高处,从天门山这一角度纵目遥望,仿佛隐约可见。巨浪滔滔,一泻千里,向着瓦官阁铺天盖地奔去,那汹涌雄奇的白浪高高腾起,似乎比瓦官阁还要高,真是蔚为壮观。诗人描绘大风大浪的夸张手法,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猛风吹倒天门山”,显然是大胆夸张,然而,从摹状山势的险峻与风力的猛烈情景看,可以说是写得活龙活现,令人感到可信而不觉得虚妄离奇。“白浪高于瓦官阁”,粗看仿佛不似,但从近大远小的透视规律上看,站在高处远望,白浪好象高过远处的瓦官阁了。这样的夸张,合乎情理而不显得生硬造作。

诗人以浪漫主义的彩笔,驰骋丰富奇伟的想象,创造出雄伟壮阔的境界,读来使人精神振奋,胸襟开阔。语言也象民歌般自然流畅,明白如话。

(何国治)

横江词六首(其五)

横江词六首(其五)

李白

横江馆前津吏迎,向余东指海云生,“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

我国的旧诗中,虽则也间有相互问答之词,如诗经的“女曰:鸡鸣。士曰:昧旦。”(《诗经。齐风。鸡鸣》)以及《孔雀东南飞》中兰芝与使君的对白,但数量少得很,一般都是作者一人在作独白。尤其在一首绝句中,限于字数,要包括双方的问答,的确是不简单的。

李白这一首诗,不但有主客双方的对白,而且除了人地以外,还辅以说话时的手势,奕奕如生,有声有色。第一句“横江馆前津吏迎”,写出李白与津吏(管渡口的小吏)在横江浦(今安徽和县东南)的驿馆前相逢。一个“迎”字点出津吏的社会地位与李白悬殊。第二句“向余东指海云生”形象写得极其活跃,几乎使人在纸上看到这一年老善良的津吏拉着少年李白的袖子,一手指向遥远的天空,在警告李白说:云生海上,暴风雨即将来临。津吏为什么这样说呢?当然为了李白先提出要渡江,否则决不会有对方尚未开口,来意未明之前,就先凑上去的。第三句中的“郎今欲渡”四字,就证实了津吏未举手东指以前,李白就先已提出了“欲渡”,这一手法就将李白所说的话,包括在津吏的话中,不必再加明写,而自然知道是对白,因此笔墨上就非常凝炼,非常精约。

第三句以下纯是津吏的话。“郎今欲渡缘何事?”句中称李白为郎(郎在唐代除了女性称其爱人以外,一般也用来称呼少年),可见那时李白年龄还不大,而津吏则已是老人。津吏问李白缘何事而渡江,言外之意,有可省即省之意,反映出李白当时急于渡江的那种神情,这个问题还没有等李白答复,接下来就从上句的“海云生”,下出了结论,说:“如此风波不可行”。“如此风波”四字好象风波已成为事实,其实海云初生,那有江风江浪立即接天而来之理?这里,这样说法,一则可见津吏对于观察天象积有经验,颇具自信,二则显示老人的善良心情,如老长辈一般的用命令式来肯定他的“不可行”。

全诗虽则有如上所说那些特点,可是在表现形式上,却又那么地爽朗明快,简直是一气呵成。

(沈熙乾)

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李白

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

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

解道“澄江浄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金陵城西楼即“孙楚楼”,因西晋诗人孙楚曾来此登高吟咏而得名。楼在金陵城西北覆舟山上(见《舆地志》),蜿蜒的城垣,浩渺的长江,皆陈其足下,为观景的胜地。这首诗,李白写自己夜登城西楼所见所感。

“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诗人是在静寂的夜间,独自一人登上城西楼的。“凉风发”,暗示季节是秋天,与下文“秋月”相呼应。“吴越”,泛指江、浙一带;远望吴越,点出登楼的目的。从“夜寂”、“独上”、“望吴越”等词语中,隐隐地透露出诗人登楼时孤寂、抑郁、怅惘的心情。诗人正是怀着这种心情来写“望”中之景的。

“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上句写俯视,下句写仰观。俯视白云和城垣的影子倒映在江面上,微波涌动,恍若白云、城垣在轻轻摇荡;仰观遥空垂落的露珠,在月光映照下,象珍珠般晶莹,仿佛是从月亮中滴出。十四个字,把秋月下临江古城特殊的夜景,描绘得多么逼真传神!两个“白”字,在色彩上分外渲染出月光之皎洁,云天之渺茫,露珠之晶莹,江水之明净。“空”字,在气氛上又令人感到古城之夜特别静寂。“摇”、“滴”两个动词用得尤其神奇。城是不会“摇”的,但“凉风发”,水摇,影摇,给你的幻觉,城也摇荡起来,月亮是不会“滴”露珠的,但“独上高楼”,凝神仰望秋月皎洁如洗,好象露珠是从月亮上滴下似的。“滴”与“摇”,使整个静止的画面飞动起来,使本属平常的云、水、城、露、月诸多景物,一齐情态逼露,异趣横生,令人浮想联翩,为之神往。这样的描写,不仅反映出浪漫主义诗人想象的奇特,也充分显示出他对大自然敏锐的感觉和细致的观察力,故能捕捉住客观景物的主要特征,“着一字而境界全出”。

“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诗人伫立月下,沉思默想,久久不归。他苦苦思索什么?原来他是在慨叹人世混浊,知音难遇。“相接”,精神相通、心心相印的意思。一个“稀”字,吐露了诗人一生怀才不遇、愤世疾俗的苦闷心情。“古来”、“眼中”,又是诗人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意思是说,不仅是我眼前知音稀少,自古以来有才华、有抱负的人当时也都是如此。知音者“眼中”既然“稀”,诗人很自然地怀念起他所敬慕的历史人物。这里“眼中”二字对最后一联,在结构上又起了“金针暗度”的作用,暗示底下将要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