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文集三十四(1)
制科(二)
【崇祯九年湖广乡试程录(序一首论一首策三道)】
湖广乡试录序
崇祯九年秋八月,湖广大比士,上俞礼官请,命编修臣伟业偕给事中臣玫往典试事。臣材质暗薄,皇上拔置侍从,夙夜畏栗,弗克奉称。今奉诏命臣录楚士,臣惧任之不胜,然楚之多材,于何蔑有,臣其敢弗力?臣惟《大雅》文王作人,《棫朴》之五章曰:“勉勉我王,纲纪四方。”未有纲纪正而不收四方之才者也。文王纲纪四方,多士趣之。其伐崇墉也,“是类是祃,是致是附,四方以无侮”,“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未有纲纪正,人才得,不收四方之功者也。
今国家以天下之士而一之于学,以天下之士之学而一之于道。道者,行于己之谓德,适于人之谓材,比于事之谓艺,通于变之谓术。故士有志行清白,执节淳固以为道者,有宽溥善谋,刚毅多略以为道者;士有通达经术,多闻内植以为道者,有明习法令,治烦去惑以为道者;士有进退揖让,比礼节乐以为道者,有奔走御侮,折冲厌难以为道者。上之科令一,而下之材分殊,其何以比天下而同之?曰:汉之数路不及贤良,唐之诸科不及词赋。我国家宠进儒雅,登用俊良,不计口率,不议限年,不束声病是非,不难孤文绝义,举德材艺术之士,而一以帖诵试之。若是者岂文焉已乎?曰:凡以为道尔。道者,文亦所自生,德材艺术所繇出也。皇上兴化建善,选忠用良,布求士之诏,下责实之令,庶几得文武材以备任使。行射礼,复明法、明算诸条,犹恐教诲之不先,士未必其驯习而服习之也,下之礼官,博谘其议。诸士生明盛之世,应察举之诏,上则有道先扬,次亦曲艺必誓,其何有不感上之恩德而率上之诫令也!
臣闻高皇帝召国子生命之射,为称“文武吉甫”之诗。吉甫,楚产也。宣王之时,荆州、太原皆有寇难,吉甫北伐,方叔南征。美方叔之功者曰:“征伐狁,蛮荆来威。”岂以《六月》之师,方叔从吉甫有功、南人慑其先声哉?以楚人定乱功莫有如吉甫者也。楚士矜气谊,负志节,不为爵劝,不为禄勉,不避事,不违难;楚兵慻以锐,未尝挫北;楚地名山大川广薮,魁奇瑰达之士生焉。然则求士之文武材称上任使者其莫若楚。楚之先,养繇基之艺,不过下大夫,孙叔敖乘马三年,不知牝牡,楚国以霸。论者以材不如德,艺术不如材。然国家文恬武嬉,二百余年,流寇发难,荆、襄、汉、汝,井堙木刊,天子诏用楚饷十万,以饷楚士之在行者,申、息之北门,诸将之过者以数百,微、卢、庸、濮之师,无不提剑挥鼓,愿为前行,忠孝之所畜,其惟士乎!犹曰文武异用,不在军事,若此者其于道甚不可也。
臣闻之,《诗》曰:“德濆如毛,民鲜克举之,惟仲山甫举之。”又曰:“羔裘豹饰,孔武有力。彼其之子,邦之司直。”楚大夫如杨文定、夏忠靖诸君子,匡危疑,恢王略,身兼数器,有直毅强正之风;杨忠烈持直节,好强谏,触祸患,临死生而不顾:此所谓不畏强御者也,虽贲、育何以过诸!士而为此也,天下士之求行其必于楚矣,士之求材其必于楚矣;而不若是,虽外有俊材过绝于人,臣惧其经术无所师受,伤于德而累于道也。《书·誓》有之:“仡仡勇夫”,“截截善谝言”。说曰:是非君子之勇也,仡仡者,是非君子之言也;截截者,岂诸士之所期也哉?夫简文小诵,拘牵流俗,不以此时佐国家之急,表树行能,与夫乘时斗捷,负能而遗行者,皆道所弗取,功令所必禁。然则诸士服文王之德,辅宣王之功,以无负国家纲纪作人之意,其在斯乎!
圣王修身立政之本论
王者之道,于其内不于其外,于其实不于其文,于其虚不于其盈。知所以理情性,则高而能下矣;知所以处德位,则满而能损矣;知所以饬己而治人,则恭而能安矣;知所以尊道而重事,则慎而能止矣。夫人君有持一术而百行修,庶事举,天下后世从者,其惟敬也。真西山曰:“圣王以敬为修身立政之本。”生民之初,于于而睢睢,袒裼而蹲夷,能知立如磬折乎?拱如桴鼓乎?拜而颡至地乎?抑知事而君臣父子庄庄乎其悦,兄弟朋友抑抑乎其仪乎?曰:不知也,是皆圣王之教也。
圣王之教,聪明以为德矣,而见有道必齐;尊卑以为序矣,而礼高年必杖。冕而缫采,可以为临矣,必前俯而后仰;佩而珩琚,可以为度矣,必衡折而委蛇。然则为圣王者不亦劳乎?其为道也不亦繁乎?于以教天下也不亦难乎?曰:本存焉故尔。本者谓何?五味之本以和,五色之本以素。虽有嘉稷,弗忘五尺之耒;虽有绮縠,弗忘三月之桑。丹青在山,人宝而用之,而或不能名其山;良玉在野,人服而佩之,而或不能名其野。人知师氏之乐,师氏之乐非琴瑟也;人知公输之艺,公输之艺非绳削也;人知圣王之光施文惠,烛明四极,不知斋庄中正其为道之渊泉也。匪勤弗昌,匪逸弗亡,无怠无荒,是为圣王。
圣王之治天下也,天尊焉而日月当时,民众焉而歌舞自来,群臣庶官材焉而大小受禄。戎车之警,无或闻也;弓矢犀革出于四境,无外惧也;圭璧在笥,鬼神既格,祝史之词有报而无祈也。太山之隈,奚有于阜?大海之荡,奚有于川?乔木之下,奚有于植?然而圣王进师保而命之曰:“尔得毋以寡人为骄乎?以寡人为汰乎?其拂我而弗舍我,将终身守此翼翼。”朝国人而谓之曰:“百姓其有忧乎?庶政其有阙乎?匹夫胜余敢不畏图,将终身守此栗栗。”处法宫之中,明堂之上,适然以思曰:“吾其在佚而勤乎?不然则已疏;吾其居安而惧乎?不然则已玩。诫无垢,思无辱,将终身守此战战也。”君臣父子,非敬不亲;神人上下,非敬不格;轨章物采,非敬不立;官爵刑赏,非敬不行。
夫敬,生于人心者也。潢污之菜,采之烹之,登于鼎俎;沟中之断,朴斫丹雘,入于飨献:则见者为肃衣冠,盥手足矣。人有挈一石之樽,不知于色;奉三升之酒,举前曳踵者:敬在故也。圣王知其然也,为之昭文章,辨等列,明少长,习威仪,使人见其动作有象,俯仰可受,则而效之,畏而近之。犹恐人之有易心也,临之以天地,惧之以鬼神,为之说曰:“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凶。敬者养之以福,不敬者败以取祸。”若此者,自其君公大夫以及乎匹夫士庶无有易之者矣;自班朝莅官以及乎燕居夙夜,无有违之者矣。鲁隐观百金之鱼,僖伯疾谏;景王铸无射之钟,州鸠献箴。君子必敬其耳目。公子言惧,是宜为君大夫;语犯,必将有咎。语曰:“墙有耳,伏寇在侧。”君子必敬其语言。齐侯搢笏于会,震矜不终;晋国慢瑞者亡,肃命则霸。语曰:“若行独梁,不为无人不竞其容。”又曰:“火灭修容,慎戒则恭,恭则寿。”君子必敬其容貌。郑子华服不衷而身及,齐庆氏车甚泽而人瘁。君子必敬其车服。契为司徒,敬敷五教,苏公司寇,式敬尔狱。君子必敬其政刑。赵襄子得两城,中食而忧;晋文公定三国,侧席而坐;莫敖狃蒲骚之役,虢公恃桑田之功。君子必敬其兵旅。先民之恭,以将烈祖;夙夜之畏,是享文王。孔子犹曰:“诵《诗》三百,不足以一献。”君子必敬其祭祀。《蟋蟀》歌而印氏以无荒保禄,《草虫》赋而子展以降心后亡,子圉招乱,伯有为戮。君子必敬其宴享。是以圣王之世,上无戏渝之言,下无陵暴之俗,百官无跛踦之容,庶民无流淫之行。其为道也,飆然以和,悫然以端,亻畐然以肃,翼然以庄,见以为可休而不可休也,见以为可佚而不可佚也。其于天下也,不约而诚,不令而一,岂非敬德所致也哉!
《尧典》称“钦明”,钦者言敬也。马融曰:“威仪表备谓之钦。”《汉·志》曰:“内曰恭,外曰钦。”尧之敬其在外也。朱子曰:“恭主容,敬主事。恭见乎外,敬主乎中。”又曰:“敬体而明用。”尧之敬其在内也。合内外而一之,此敬所以为明也。《坤》六爻辞:“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疏云直内方外,《易》之辞不曰正以直内,变文以见义者,言正者之能敬也。太公告武王以丹书曰:凡事弗强则枉,弗正则不敬,枉者废灭,敬者万世。此敬所以为正也。
后世之言敬者,其惟程子乎!程子之言敬有二说:其一存乎知,其一存乎礼。存乎知者,程子之言曰:“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存乎礼者,朱子之言曰:“程子之论主敬,不曰虚静渊默,而必谨之于衣冠言动之间。”夫存乎知,则明之说也;存乎礼,则正之说也。王者有其功,儒者有其理,圣人得其道,贤人得其义,所以德行宽容而守之以恭,位尊禄重而守之以畏,聪明睿智而守之以愚,博闻强记而守之以浅。敬夫!
第一问
愚闻之:君之于政也,在所任也。惟正人是庸,惟匪人是退,以立庶事,以兴王功,所任得也。君之于政也,在所听也。惟嘉言弗伏,惟辩言弗闻,以持国是,以定众谋,所听得也。《诗》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礼》曰:“事君者,大言入则望大利,小言入则望小利。”夫人君博求贤能,奖进忠直;士之生其国者如此其庶且多,人臣之进说于君者如此其利且远也。天下之大,何患无材?群臣之众,何患无直?虽然,殊能绝行之士,劳心尽节,歲歲侃侃,摅蕴积于前矣;其或爵禄所劝,天下士之来者日益众,邪正并进,忠佞无常,斯亦有国之所忧也。人主所以驭之者,其必有道乎!
高皇帝谕群臣:“君子之过,虽微必彰;小人之过,虽大弗形。盖君子直道而行,故无所回护;小人巧于修饰,故多所隐蔽。”又曰:“朕观往昔议论于廷,有忤人主之意者,必君子也;其顺从人主之意者,必小人也。”高皇帝知人之明,官人之惠,度越万古,与尧、舜同德。其谕群臣,反复以君子小人为戒,盖以贞佞不并立,忠邪不共朝,奸回之士折公实之臣,背诞之谋乱党正之议,此尧、舜所以难壬人、塱谗说耳。
洪惟我皇上聪明勇智、宽仁威惠之德,远追尧、舜,同符太祖。即位之初,进有德,诛大憝,责公卿以吏事,虽万里之外,诸大吏惴惴奉职,一不称,盘毛氂缨,法弗少贷。忧劳海内,慎择守牧,下令群臣各举有道方正之士,郎官以下,庶人流外,无不察举。弘开使过,而乱人之党先暴其辜;谋及刍荛,而诬上之言必下于理。天下之士,咸洗心濯意以承休德。愚生胸臆约结,固无奇也,生明盛之世,岂有遗虑乎?其何言之敢献?何计之敢图?惟执事之问而窃以意对。
愚生闻之:自古公忠有为之臣,利不必其在身,当官则行;谋不必其出己,见义则断;其得也有可纪之功,其失也亦有不避之罪,故资其器用,有益公家。若守智安禄之徒,于国家之事非不知其可也,而恐其为己罪也,又恶人之功之掩己也,因循沮坏以至于弗为;及事机颠蹶,彼固未有显谋,从容固位,终受其无咎。彼其时天下之责非不至也,能言之士非不众也,然为之者往往覆塞其小过,以解免其大过。夫人臣有大过,幸自解免,而诸士大夫之望我也,匿名迹,示归诚,以营去其小过,乃阳为谢曰:“天下不安,诸臣所责是也。若所引,不敢承也。”夫大过则谢而受之,不以为负;小过则营而去之,不以为嫌:而人臣遂无过矣。无过而天下不安何也?以天下之无材;岂惟无材也,将疑天下之无直。夫天下近无材与无直,而名为材与直者将安归乎?而言事者起矣。虽然,不可以不慎也。天下有弊人,无弊法。言者议法而不及人,以法无所畏沮,而人多所迁讳也。天下无弊法,多弊例。言者议法而不及例,以法易于改为,而弊难于披剔也。所欲行则抱虚而进之,所欲去则厚诽而出之,法去而人不易,法变而例又生,甚至利与害两穷而不可解,此古人与言之通患也。
我国家设官立极,机要之司非止治文书,铨衡之政非仅稽年考,执宪不得以奏却而奇请,司马不得以隃度而亡师。今皇上所以礼诸臣者可谓至矣,诸臣所以事皇上者可谓勤矣。上意以四方未靖,夙夜弗遑,诸臣簿书期会之是忧,国之大事不闻晓然画可否于上前。夫先朝满四之叛,彭文宪持京军不可遣,兵尚书有危言,弗为动,而项襄毅得以讨贼;那吉来奔,高文襄从总制请,力主羁縻,举朝危之,王襄毅卒以靖寇。此二臣者,苟令石城未下,俺答未臣,岂不知言出患入?而为国效节,不顾后难。今者内寇外虏,战守抚剿,诸臣有能为皇上任之者乎?洪武中,陕西士人上仁政书而不及爱民,广东儒士上治平策而不及用贤,高皇以其弗达政体,面谕群臣,降旨切责。皇上谋卿士庶人之从,而严无藉弗询之戒,众言是同,乱政必斥,诏书数下,而上书言事者卒循尚浮词,无卓尔异闻。前代吏民封奏,或于鼓院投递,或于仗下面陈,言繁多以抉择,汉昭帝令杜延年平处复奏,宋神宗委司马光、张方平详定选择。我宣宗章皇帝三年,行在礼部奏:官民建言,请同六部尚书、都御史、六科给事中会议以闻。夫先朝如甘州戍卒以言事赐衣一袭,盐山县丞以应诏条上十事。苏轼曰:“庶人之言,不知爵禄之可爱,故其言公;不知君威之可畏,故其言直。”公直之言,明主所欲急闻也。今之吏民,有能为皇上陈之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