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文集十一
序（七）
【江南巡抚韩公奏议序】
御史中丞蒲坂韩公巡抚江南之五载，天子洊锡公命，进秩司空。公自以幸得备位，维是地方之得失，闾阎之利病，分条其所以兴及所以革之状，当宁幸听其言，得奉行弗坠，以少逭于阙失。其副封与草稿具在，手自裒辑，得若干卷，授其部民吴伟业序之。伟业读而叹曰：上之加劳公与公之尽心厥职者，其在斯乎，其在斯乎！昔我世祖章皇帝听览之暇，命儒臣采经摭传以撰集群书，无亦以后之人制度文为鉴于前王之成训，罔或遗漏，故不厌其多闻博物而义类之弘深也。若奏对之体，贵乎指事造实，以通变而适用，其理核，其文显，一切驳回繁曲之辞，屏使弗进。伟业每南苑夜直，见诸公坐而假寐，漏下三十刻，中书犹捧督抚所上章奏以参订国书，有微文之疑，互相为之执笔彷徨，看详久而后定。然则有事于敷陈者，可不慎哉！
《诗》曰：“维今之人，不尚有旧。”《书》曰：“乃身在外，乃心罔不在王室。”当韩公之在京师，宿卫忠正，晓习文法，佐太宰以赞邦治，《周官》所云“大事则从其长，小事则专达”，其公之谓欤！天子器其能，擢自帷幄，出典畿辅，三命作牧，四方具瞻，公莅政浃旬，固已赫然改观矣。无何有迁擢江南之命。先是江南山越未平，萑苻数起，闽海巨寇阑入内地，以诖误吏民，当事者赤囊纷驰告变，收捕之章又数从中下。公至之日，氛祲消而奸宄息，不动声色，用拊循弹压以为政，向之所谓告急之书、穷考之案则皆无之。顾以东南区区一隅，赋税居天下之半，秦、楚、滇南、闽、粤之饷，檄使旁午，奔命弗遑。吴民户赋而口敛，乡部书都鄙之版，掾史掌邦国之贰，调发出纳，千条万端。郡邑守相，日有要，月有成，趋办不及，即镌谯随之。发代者拜除如流，罢免者羁管不去，虽有考课之法，亦不得而施。公能无燋心极虑，以求当世之长策耶！昔有宋安抚大臣，设上佐以勾管机宜文字，主者执凡治要而已。今者职事巨细，旬朔动以具闻，其间诏条赦令，计簿狱词，所当钩稽而出入者，节目繁夥，不可亿算。唯公通达政体，能周知乎轻重赢缩之数，而操纲纪以御之，如游刃，如治丝，如烛照而觿解，故有所建白，区处详当，体例精密，深严之地朝拜夕可，所司莫得而驳难焉。论者以此重其才，服其略，它人为之，弗能及也已。
窃惟古来奏疏莫善于晁、贾，亦尝建积粟铸钱；韩、范、欧阳本经术大儒，在西夏、河北所进札子，首以理财足国为务。夫论事人主之前，先使之知经制出入，充然其有余，则仁义道德之言始可得而进，自古然矣。方今西北之土未尽垦，山泽之产未尽出，商贾并兼之利，未尽讲求以归县官，举天下之费毕出之于农，故军兴孔亟，水旱灾荒，则上与下焦然其并困。我公以肺腑居重任，忧公如家，权时制宜，用其征发期会以仰副度支之急；若夫定经赋，宽民力，为根本以兼为东南，此万世之谋，不易之论，未始不端言之也。
汉神爵之治尚综核，而致其隆于三代；唐贞观之政行仁义，而收其效于富强。圣主贤臣，谘诹要道，或课名实，或布宽仁，一张一弛，同条共贯，非已事之极验耶！世祖所以大修吏治，务合经意者，盖兼之也。今天子寅恭祗畏，广询博谘，尤闵念我东南之民，以访求疾苦。其久任公者，将尽行公之言，而公之言有非一时所能尽。处腹心密勿之地，入则造膝留身，出则皂囊封上，嘉谋嘉猷，从容陈请，必期实有所裨益，此岂疏逖小臣、刍荛献替者可得而比？然则其嘉惠吴民，虽古大臣之用心无以过之矣。彼于文墨治办之间，谓公功著职修，服其才而重其略，不知此特庶务之可见者耳，又乌足以窥公之大哉！谨序。
【江海肤功诗序】
古者克敌必示子孙，故于人臣之有功者，旂常以记之，钟鼎以铭之，简册丹青以载之，鼓籥笙簧以歌之。“王命尸臣，官此栒邑”，“虎拜稽首，天子万年”，商、周以前尚矣。降此则辅氏之钟，魏颗所以获杜回也；邢国之鼎，礼至所以掖国子也；燕然北征，窦车骑所以登山刻石也；冀州安居，皇甫义真所以定乱作歌也。上之人载在盟府，弦之乐官，图其劳于不朽；为臣者则又受彝器而刻其辞，用荐家庙，传后世，永永矢报于勿忘。呜呼，功名之际，岂不盛哉！
今我西安梁公，庸江宁一捷，再造南土，天子晋秩而宠异之，且将定封焉。吴之人以其忧兵闵乱，赖公克底于宁也，作歌诗数十章。公曰：吾之功既在史氏矣，惟士大夫赠我以言，重于雕戈黼黻，不可以不记。乃执首简命伟业曰：子为吾序之。
公秦人也，《车邻》《驷歳》《小戎》《无衣》之诗，其音亢切而偾厉，清笳急笛，骤而歌之，介胄之士无不抚剑扼腕、变色冲冠者，此《秦风》之雄乎！若夫三江五湖之间，楼船羽盖，黄头棹歌，非犹夫《扶风壮士》之声情慷慨也；《石城》《乌栖》《江南》之弄，非犹夫《陇头水》《关山月》之激昂三叹也。语曰：“歌诗必类。”斯岂其类哉？余则以为不然。公之在军中，通诗书，习礼乐，有轻裘缓带、投壶雅歌之风，及其孤军决战，虽以吴人之不武，驱之赴利，决命争首，视五陵六郡之豪不是过焉，又何有于土风，而畏难音宽柔聁缓，不足乎听耶？然则吴士大夫之属而和者，用公之气以讲军容而壮武节，其辞皆发扬蹈厉，请以奏之师中，当古短箫铙歌之曲可也。公笑而颔曰：善。遂书之以为序。
【盐运分司张森岳赈济册序】
苟可以仁恩及物，则智不必勤其官，能不必举其职，推而行之，罔或勿济。今夫盐策者，利之所自出，专以佐国而足用，非晓然有益于民者也。《周礼》掌邦之委积，治年之丰凶，于荒政纤悉具备，而山泽之利，则尽推以予民；其设之官者，制其政令而已，无所谓征榷以取之也，自管子相齐，以为海王之国，即水煮盐，宜管其权而尽归之于上，其说曰：予之在君，夺之在君，使人长见予之形，而不见夺之理。后世遵而行之，豪强并兼，擅利孔而挠上法者，害固以浸除，而诸君吾子之所食，无不量其釜升，而为之设衡立准，其法至为苛细，盐策尚为有益于民否耶？盐策诚有有益于民者。国家水旱之不时，什一之征，常恐不足于用，惟盐为天地所藏，取之无害，足以佐公家之急。汉元封中，置盐官二十八郡，齐居其六。山东大水，民饥，流人转徙，赈恤以亿万计，然而外奉军旅，内供兴作，得以不匮，则盐策为之饶也。盐策为之饶，于国家爱济元元之意，未尝不阴为之助，独为是官者不能显以养民。其显以养民，如吾友张君森岳是已。
张君为青州盐运分司。青州者，山东负海之地，《管子》所谓渠展之盐，梁、赵、宋、卫资以仰给者也。为君计者，钩稽弊漏，恤下惠商，广蓄积以备乏绝，斯足以勤其官矣；权时缓急，搜逋举羡，俾朝家以全力为农，民不加赋而用自给，斯足以举其职矣，乃有进于是者：岁比不登，民之流离不能自存者僵仆满道，朝廷方发帑金，遣使者赈救畿以南，而张君能先民之急，捐资为粥于路，又下劝分之令，募豪长者相假贷，愿输者具以其名闻，奖励有方，赋恤有法，所全活最众，是可为难也已。
夫张君尝治一道以牧民，有称于时矣，此其事办之有余。余以为难者，方君以盐筴为官，能不拘拘于职守，救灾眚，施德惠，知所本务。管子贤人也，相齐之功，霸以九世，而君之所见似为过之，诚可书也。于是乎言。
【海防鲁公赠言序】
吴郡濒海之邑，其民有事于供亿而驿骚弗宁者，非甚良牧莫能恤也。会稽鲁公，繇丝纶近臣出副二千石，来莅吾吴，以防海为其职。尝与余论海事而筹之，曰：夫海上之筑城堡，立墩台，所以驻屯兵也，除道成梁，陈刍置顿，则以备王人之衔命、大帅之巡守，惟恐赋敛之不时，阙而为罪，其于用民之力亦已极矣。夫土功者，王政之所不废也。吾诚以其时，量功命日，揣高卑、度厚薄而为之，则城可立，台可成，而民不至于重困。今属役赋丈之无方，故其下未能授功而先为之扰。又民欲成之而兵欲毁之，彼津亭土堠之不修者，非玩也，其戍守者利于其堕而频为之兴筑也，若之何勿禁也？先王之制，凡承王命为过宾者，牢醴饩献饮食之数，各以班位而为之等。今庶具百物岁一赋之于民，帷帟几席，槽枥砧{坐}，事过则弃之；而酒浆糗糽，牲牢刍茭，常以宾至之无时，偫于无用，为黠吏之所侵没。负贩之细民，征索匈匈，列肆昼闭；既又计亩而定其征：是商与民交困也已。语曰：有优无匮。吾诚先为之缮馆舍，庀器用，而后令候人逆之于郊，致馆致餐，拜而将币，官正奉符而阅其数，胥徒执牍而书其物，宾至如归，民用不扰，若之何弗举也？
余闻之叹曰：善哉言乎！夫为政之道，撙节爱养，息事宁人，非狃一时之安而惰窳之也；开敏强毅，兴事就功，亦非轻百姓之力而程督之也。语曰：不一劳者不永逸，不暂费者不永宁。若鲁公所言，规为措置，虑始经久，民不知役而时懊恘之，斯非体国之长谋，而使民之佚道乎！鲁公之驻节出治，在乎海虞，虞岩邑也，其山有飞泉夹涧之奇，其材有丹枫翠樾之美，其田野有陂渠塘泺、粳稻蒲蠃之饶，人民好嬉游而不事作业，美衣食而不知盖藏，因之以饥馑，加之以诛求，物力大诎。水则浸以尚湖，绾江海之冲，而设重戍，游徼之骑旁午而狎至，艅艎之舟邪许而毕集，朝廷简文臣以勾会其资给而整齐其法制，于职秩为重。公府初立，庶事草创，将吏有犒馈宴飨、劳旋勤归，掾史有出纳奇赢、征令考校，它若僚采之联事，宾客之过从，络驿奔凑，咸于是乎在。苟非囗闳之高，堂皇之峻，唐阶屏树，审术办方，则上无以发教令、治文书，下无以充揖让、洽笑语，鲁公有忧之。且公之来也，尝诹于都人士曰：学校者，为政之本也。古者行师，在泮献馘，行饮至之礼。今海上桴鼓无警，而戍逻之卒有刍牧于孔子之宫者，我备官而遽忘之耶？乃即训导沈君与谋，以尊经阁倾圮日久，不可莫之治也，揆日戒徒，畚挶既具，翚革斯起，易其黮，焕以丹青，瞽宗瞿相，顾瞻奕奕，而公治事之堂亦适会于成。诸生入学鼓箧，得游息讲肄之所；而海上突骑，水犀诸军，负弩被甲而趋庭者，见榱题轮奂，有严有翼，无大无小，欢欣凫藻。凡此二役，皆公于农事之隙，斥羡金、捐俸入以为之，故鼛鼓弗戒，而版筑克就。
君子曰：鲁公于为政，知所重矣！《春秋》于浚洙、城防、新延厩则非之，于复纮宫、作泮宫、修御廪则善之，诚繇此而推，其于筑城置堠，平易道路，储偫糇粮，皆当预之以时而定之以法，俾其下居平无劳苦叹息之声，临事无供顿颠踣之怨，公之才实优为之，而吾吴人之获有休息，其道端出乎此也。沈君率其邑之士大夫征余文为贺，余因以前所闻于公者为之告，而且深有所望焉。
【圣恩剖石和尚语录序】
《圣恩语录》，剖石大和尚所著，其嗣法弟子黄龙朗梓而行焉者也。当三峰举扬临济宗旨，剖公与黄龙并出其位下。其后黄龙走之章门庐岳颠崖绝之中，而剖公补其师故处，修祖庭以化导我吴人者三十年。此三十年间，诸方信佛之流传者不知几何人，而趺坐说法之书，亦既溢名山而遍都市矣。圣恩剖公，黑白无不瞻仰，所谓精进光明幢也，而《语录》至今日始出。盖和尚以真实了义扶植吾宗，不欲寻文觅句，与世之名闻利养者同其演唱；逮黄龙以故人还故山，受记莂以去，力请之，方许行世，顾犹删而存之，仅得四卷。是编也，所谓最后出而尊贵者欤！伟业尝从而问道者也，遂不辞为之序曰：昔马祖首以棒喝接人，至临济而竖三玄三要，宋洪觉范乃标举以立纲宗，是岂谓棒喝之不足，而以玄要为门庭哉？盖自衣止不传之后，法派不得不分；法派分则付嘱不得不广。从上诸祖，惧夫世之一知半解者，借口于单提直入，颟顸儱侗，无以考验其浅深得失，故设为权实照用，料简回互，以策励而勘辨之，此所谓宗旨也。以余所见，当三峰之时，海内知传法为不易，其从游者皆人才英特，语机迅利，而犹尽力钳锤，未肯轻相印可。今之竖拂拈锥者在在有之，可谓盛矣，吾不知明眼人辨验其所开法，于玄要宾主竟何如也？夫风习所不能止者，当折之以所服。三峰之门，推圣恩、南岳、灵隐为三大老，非复浅学初机所可几及。今以法印相承之耆宿，其操持修正为最久，而此书之出也若是其慎重，然则有朝参承而暮撰述者，能无瞿然其自失乎？
或曰：黄龙之在法昌也，尝坐禅山窟中，虎饮于岩泉不为动，大蛇上下其肩背而鼻观自如，此其力量有过人者。和尚退然不出户牖，俾称弟子而折辈行，彼盖以道故屈也。其书具在，吾又乌足以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