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村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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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文集八(2)

【邹黎眉诗序】

余与梁溪邹子介同举省闱者将四十年,子介之次子于度及其孙黎眉先后从余游,盖余之交于邹氏者三世矣。于度大廷奏名第一,天乃丰其遇而啬之年。予以暇日过惠山,则黎眉所学大进,天才隽逸,深肆力于诗古文词,间出其余技,笔墨渲染,无不造诸至极,其志气超迈,论辩英伟,有绝出于流辈者。予初叹子介之不及见其子成进士,继又于京师哭于度,私心伤之,今乃知旧门长德,源远流长,其于湖山清淑之气,渟毓而盘礴,子介、于度所不能尽者,将悉以发之黎眉无疑也。

有黄子夏生者,为黎眉友,才相亚而穷困过之。黄子一日造予而言曰:邹子将办装入太学,行有日矣,先生不可以无辞。予曰:昔宋吕文穆公繇对策首选,受知太宗,晚进其侄夷简,遂相继柄用。今以于度为世祖所拔擢,诚使积年资,跻通显,黎眉于其时用近臣子弟身至京师,进平生所为文,其遭逢必有大过人者。今乃从白衣诸生,蹇驴衤菐被,以折旋于博士之前。士之遇合,大小迟速,岂非以其数耶!虽然,太学者,教化之原,人才所自出也。尝试推邹氏之先,不有骋辩而谈天雕龙者乎?上书而连类比物者乎?当周衰学废,汉兴,文、景之世,未遑有所兴起。士生其间,不能逊志鼓箧以从事于《诗》《书》之业,各逞私欲,希尊宠于当世,故有迂怪不经,游谭无实,盛自称许于碣石稷下、梁苑吹台之间,如三四子者,虽各有所长,而风习固已衰矣。

国家遵行先王之制,举天下之士,一志同方,毕归之于学。我东南之人争自濯磨者甚众,只以伏处江介,援引劝诱之不力,废格衰沮,不能自达于通都。其上者嵁穴著书,次者客授管记,渐流为唐季之余习,识者忧之。求其具车马登桥门,奋然欲自进于天子之科目如黎眉者,百未一二数也。嗟乎,人才消长之故,可胜道哉!夫邹子之所善莫过于黄子,然黄子一再试于有司,辄有摧幢息机之意。京师贤公卿大夫见黎眉之才,亦慨然于南士之不鸣不跃者乎?亟思所以收之,其必有道矣。是为序。

【沈伊在诗序】

异时吾友邵僧弥好为人言吴中先贤轶事,曰:石田沈先生之隐相城也,有郡守召之图其树塞门,一郡惊诧:此当呼庸工,奈何以辱沈先生?先生顾不肯祈免,亟囊笔往,图毕辞归,而守不知也。吴文定公匏庵于先生为布衣交,官宗伯,居京师。郡守缘辑瑞入,公首迎问先生起居,守愕眙不能应,退访之,则向者囊笔生也。归而惶恐,执贽谢,先生已逾垣遁矣。僧弥善书画,能诗,性耿介,耻干谒,为余叙述先贤往役不往见之义,庶几于其身亲见之。又自以与余善,窃用石田自许,而取文定望余。乃不幸僧弥早世,而余颓然放废以老,惟追忆亡友之言,为愀怆而已。

今年秋,避客狮林寺中,金昌沈生伊在持所作诗若画来见。生颀而秀,精警有机辩,一时倾其坐人。画学赵承旨,布景设色,超诣独绝,诗亦沉练有法度。问之,则固石田孙也。自来儒雅,诗与丹青为两家,惟石田之画擅名当代,而一时巨公推挹其诗,以为舒写性情,牢笼物态,仿佛少陵、香山之间。今伊在亲其子孙,阅数世,逾百年,一旦起而修明祖业,其诗若画深造而日新者,家法具在,又何俟乎它求哉!虽然,余以伊在之学先生者,不专在诗画,而在其为人。尝试取往事比类观之:今之有司,视文人才士如鸿毛,世无吴文定,即使若文定者复出,曾不足介其一言以为轻重;而今之为士者,于郡县必先谒,谒而任奔走之役,有百倍于绘事者,又何有于不知而后谢,谢而拂衣去之也?然则伊在之学先生者,亦贵乎自重已耳。

世运而往,自石田逮乎僧弥之时,不知其几变,然其时风流文采,犹为当世所矜式;乃抚今追昔者,已慨然前贤之不可作,而况于今日乎?余少与僧弥用诗文书画相砥砺,顾念逝者已矣,老而才退,于所学无所成名,见伊在之年少而才,取三十年前所闻于故友者告之,非图勖勉同志,良以自感也。是为序。

【徐季重诗序】

梅村之西偏曰旧学庵,余与同里诸子读书咏诗其中,昆山徐季重僦邻舍以居,啸歌之声相接,往还十有余载。余既于役京师,季重亦还其邑之故庐以去。今年相见道旧,出所为诗示余,余读而叹曰:吾闻土山之阳,界溪之上,在昔多隐君子焉。百年以来,名臣巨卿往往间出,独处士未之概见,岂其埋没于风习,不能自振欤?抑流俗之所弗尚,姓名磨灭,不复使之传欤?吾不得而知也。夫儒者处世,不簪绂而贵,非岩穴而高,修身服物,弹琴以咏先王,其声若出金石,虽有家门贵宠,蝉联辉赫,而能退然其中,乘柴车,处僻壤,蓬蔚之宫,鸡豚之社,终其身无不自得,当世景其高行,有铜韑伯华之风,若季重者,殆其人乎!

庄生有言:“旧国旧都,望之畅然。”夫庄生以道德仁义为蘧庐之一宿,将以遁于无何有之乡,顾犹惓惓于此者,不能已于情也。人孰无情者哉!《小雅·黄鸟》之诗曰:“此邦之人,不我肯穣。言旋言归,复我邦族。”周宣王时,其民初经劳来安集,有流离而失所者,固已少矣,异邦之叹,故士之思见于诗者,如此其切至,无怪乎唐人之羁愁远宦,远歌长吟,悲思而踯躅也。余本昆人,迁而去之者三世矣。当季重侨寓东沧,相与讲枌榆之雅,比屋城南,有皋亭水木之胜,论心学古,终焉不出。世故牵挽,不克守其匹夫之节,飘蓬劳苦,为别四年,归,而所谓旧学庵者坏墙蔓草,诸子或穷或达,各以散去,季重独于其间返故乡,戢田庐,守坟墓,枕经籍书,于阳城畏垒之滨,逍遥宴娱,以有此诗也,余读之其能无慨于中乎!夫昆山东冈之畔,先参政之丙舍在焉,余将买田一廛,偕季重共为耕甿,以优游尧、舜之化,斯不可以乐而忘死耶?《黄鸟》之初章,其义盖有取尔也,故以之序季重,且以见余志焉。

【翁季霖诗序】

余读欧阳公《集古录序》,其言物常聚于所好,而得于有力之强,自谓好之已笃,力虽未足,犹勉致之。以余观公之所好,如盘盂、金石、篆籀、分隶诸书,亦重其文焉而已。后有继者,如赵明诚、倪元镇之流,其所访求搜购,为有力之强且十倍焉,然皆取其器,不徒以其文,视公之所好,相去稍有间矣,天下士大夫乃亟称之,良以后生去古既远,庶几睹其物,知其用,俾观者得所考,虽目之好古而文可也。

余尝访友莫釐峰旁,过翁氏之庐,见其堂庑深靓,夹窗助明,雷尊蝪鼎、犀签缥帙以为之陈,雕茵髹几、文竹异石以为之饰,问其家,曰:先人之所遗也,没十余年矣。琴策在前,罍洗居右,部分而不乱,无纤翳焉。噫!是其聚之可谓有力之强者矣,然非其子孙好文,不能守之完且美也。其中子季霖出所为诗一卷,读之琅琅然,铿金而戛玉。夫生于湖山巨丽之区,能守先业,读父书,以讽咏为乐,若季霖者,所得不既多乎!吾闻翁氏之先,以化迁起家,其后改为任侠,击钟连骑,角狗马之足,与鸡鞠之会,以大耗其资;而季霖之先人慕奇嗜癖,独以之称风流,传来裔。欧公有言:象犀金玉,其能果不散乎?赵明诚、倪元镇即其身遭逢丧乱,荡为云烟,后世犹美其标韵;而况于翁氏若考作室,维涂暨茨,匪徒永保而弗失,又重以风雅之道,为之后先辉映也!

夫诗以流连光景,陶永性情,与好古博物其道为相近。季霖列玩左右,望若神仙,摩挲前人之手泽,而咏歌击节,得是编于高山流水之间,吾知其诗有进而未睹其止也,乃取而著之于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