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诗后集二（2）
一女血泪啼阑干，舅姑岭表无书传；
一女家破归间关，良人在北愁戍边；
更有一女忧烽烟，围城六月江风寒，
使我念此增辛酸。其余灯下行差肩，
见人悲叹殊无端，携手游戏盈床前。
相思夜阑更剪烛，严城鼓声振林木，
众雏怖向床头伏，摇手禁之不敢哭。
其五
舍南春水成清渠，其上高柳三五株。
草阁窈窕花扶疏，园有菜茹池有鱼。
蓬头奴子推鹿车，艺瓜既熟分里闾。
忽闻兵马来城隅，南翁北叟当窗趋。
我把耒锄心踌躇，问言不答将无愚。
老大无成灌蔬壤，暂息干戈窃偃仰。
舍之出门更何往？手种松杉已成长。
其六
白头儒生良自苦，独抱陈编住环堵。
身历燕南遍齐鲁，摩挲漆经观石鼓，
上探商周过三五，砽砽穷年竟奚补？
岣嵝山头祝融火，百王遗文弃如土。
马矢高于矍相圃，笺释虫鱼付榛莽。
寓言何必齐庄周？属辞何必通《春秋》？
一字不向人间留，乱离已矣吾无忧。
【咏拙政园山茶花（并引）】
拙政园，故大弘寺基也。其地林木绝胜，有王御史者侵之以广其宫，后归徐氏最久。兵兴，为镇将所据，已而海昌陈相国得之。内有宝珠山茶三四株，交柯合理，得势争高，每花时，巨丽鲜妍，纷披照瞩，为江南所仅见。相国自买此园，在政地十年不归，再经谴谪辽海，此花从未寓目。余偶过太息，为作此诗，他日午桥独乐，定有酬唱以示看花君子也。）
拙政园内山茶花，一株两株枝交加。
艳如天孙织云锦，巘如姹女烧丹砂，
吐如珊瑚缀火齐，映如蟚蝬朝霞。
百年前是空王宅，宝珠色相生光华。
长养端资鬼神力，优昙涌现西流沙！
歌台舞榭从何起，当日豪家擅闾里。
苦夺精蓝为玩花，旋抛先业随流水。
儿郎纵博赌名园，一掷留传犹在耳。
后人修筑改池台，石梁路转苍苔履。
曲槛奇花拂画楼，楼上朱颜娇莫比。
千条绛蜡照铅华，十丈红墙饰罗绮。
斗尽风流富管弦，更谁瞥眼闲桃李。
齐女门边战鼓声，入门便作将军垒。
荆棘从填马矢高，斧斤勿剪莺簧喜。
近年此地归相公，相公劳苦承明宫。
真宰阳和暗回斡，长安日日披熏风。
花留金谷迟难落，花到朱门分外红。
独有君恩归未得，百花深锁月明中。
灌花老人向前说，园中昨夜零霜雪。
黄沙淅淅动人愁，碧树垂垂为谁发？
可怜塞上燕支山，染花不就花枝殷。
江城作花颜色好，杜鹃啼血何斑斑。
花开连理古来少，并蒂同心不相保。
名花珍异惜如珠，满地飘残胡不扫？
杨柳丝丝二月天，玉门关外无芳草。
纵费东君着意吹，忍经摧折春光老。
看花不语泪沾衣，惆怅花间燕子飞！
折取一枝还供佛，征人消息几时归？
【短歌】
王郎头白何所为，罢官岭表归何迟？
衣囊已遭盗贼笑，幞被尚少亲朋知。
我书与君堪太息，不如长作五羊客。
君言垂老命如丝，纵不归人且归骨。
入门别怀未及话，石壕夜半呼仓促。
胠箧从他误攫金，告缗怜我非怀璧。
田园斥尽敝裘难，苦乏家钱典图籍。
爱子摧残付托空，万卷飘零复奚惜！
吁嗟乎！十上长安不见收，千山远宦终何益？
君不见郁孤台临数百尺，恶滩过处森刀戟。
历遍风波到故乡，此中别有盘涡石。
【西顾侍御招同沈山人友圣虎丘夜集作图纪胜因赋长句】
汉阳仙人乘黄鹄，朝发三巴五湖宿。
春深潮满阖闾城，剪得晴川半篙绿。
锦泾催动木兰桡，恣讨名山纵心目。
判牍挥毫拨若云，支筇屏骑从惟鹿。
苍丘虎气郁腾骧，一片盘陀径广场。
平座千人填语笑，危栏百尺沸丝簧。
夫差石上杯浮月，欧冶池边剑拂霜。
花雨讲台孤塔迥，风流舍宅六朝荒。
曾来此地探奇迹，薄晚迎流刺舟入。
携手何人沈与吴，词客青衫我头白。
脱略才知兴会真，冥搜务取烟霞适。
火照灵湫暑月寒，钟埋苦雾阴崖黑。
鲁公擘窠字如斗，忠孝轮囷鬼神走。
藓剥苔侵耿不磨，手扪沉吟立来久。
重烧官烛奏鹍弦，今夕欢游逢快友。
后约须听笠泽莺，临分忍折阊门柳。
七里山塘五月天，玉丝金管自年年。
江村茶熟桥成市，溪馆花开树满船。
贺老一歌尝月下，泰娘双桨即门前。
泥车瓦马儿童戏，竹几蕉团估客眠。
万事韶华有凋替，烟芜渐失层峦翠。
鼠窜回廊僧舍空，鸦啼废井渔扉闭。
赤幰黄骢佳气浮，姑苏台上春风细。
令出天清鹳鹤高，诗成日落溪山丽。
箂屐篮舆逐后尘，碧油帘舫夜留宾。
栖迟我已伤颓老，历落君偏重散人。
好把丹青垂胜事，可凭诗卷息闲身。
襄阳寺壁摹羊祜，句曲山图补许询。
妙手生绡经想像，兔毫点出双瞳王。
抱膝看云见祑砢，搘颐藉草耽疏放。
半衲谁堪竺道生，一樽足拟陶元亮。
绢素流传天壤存，它年相见欣无恙。
黄鹤高飞玉笛残，旧游我亦梦湘沅。
峭帆此去应千里，郢树参差响急滩。
饮君酒，送君还，王程长作画图看。
携将老笔龙眠辈，写尽江南江北山！
【高凉司马行（赠孙孝若）】
高凉司马才如龙，眼看变化畴人中。
豪华公子作能吏，刻苦不与寻常同。
十年太末声名好，随牒单车向岭表。
猿啸天边雁北飞，相思不断如春草。
官清喜得乡园近，载米尝闻上山郡。
此去虽持合浦珠，炎州何处沽佳酝？
君言万事随双屐，浮踪岂必嗟行役。
婚嫁粗完身计空，掉头且作天涯客。
江南赋税愁连天，笑余卖尽江南田；
京华权贵书盈寸，笑余不作京华信。
平生声伎罗满前，幞被独上孤篷船。
到日兰芽开百本，饱啖荔枝宁论钱？
故旧三人肠几转，白头老辈摊吟卷。
王宰丹青价自高，周郎酒兴愁来减。
三衢橘柚广州柑，梦绕江南与海南。
吾谷霜枫回首处，错认桄榔是乡树。
【鲁谦庵使君以云间山人陆天乙所画虞山图索歌得二十七韵】
江南好古推海虞，大痴画卷张颠书。
士女嬉游衣食足，丹青价重高璠玙。
不知何事今萧索，异闻只说姑苏乐。
西施案舞出层台，瑟瑟珍珠半空落。
闻道王孙爱画图，购求不惜千金诺。
此地空余好事家，扁舟载入他人橐。
玉轴牙签痛惜深，丹崖翠壁精华弱。
鲁侯鲁侯何太奇，此卷留得无人知。
一官三载今上计，粉本溪山坐卧持。
九峰主人写名胜，百年绢素犹苍润。
云是探微后代孙，飘残兵火遗名姓。
我也菰芦拥被眠，旧游屈指嗟衰病。
忽听柴门枉尺缄，披图重起篮舆兴。
乌目烟峦妙蜿蜒，西风拂水响溅溅。
使君自是神仙尉，老我堪依渔钓船。
招真治畔飞黄鹄，七桧盘根走麋鹿。
写就青山当酒钱，醉歌何必谐丝竹。
鲁侯笑我太颠狂，不羡金张夸顾陆。
登临落日援吟毫，太息当年贤与豪。
请为陆生添数笔，绛云楼榭旧东皋。
【九峰草堂歌（并序）】
九峰草堂者，青溪诸乾一进士所构也。乾一取第后未仕，著书九峰山下，每峰皆有卜筑，而神山为最。明初彭素云仙翁修真此山，征书至而蜕去，丹井尚存，金蛇著异，故名神鼍峰焉。少参陆兰陔诛茅山麓，而其旁张王屋先生旧墅，有孙汉度，能继家风，余诗中所援陆瑁、张融，盖指两人也。佘山为陈征君眉公隐处，吾友董得仲以诗文为此峰主人。乾一葺征君废屋置祠，而横云为李氏园，相望则天马峰有铁崖旧墓，机山则二陆故宅也。乾一拉余同游，坐客有许九日、沈友圣、倪思曼及故人徐、陈二子，而少司空张公寻携尊至，凡乞花场、种藕塘、仙人棋枰、厙将军兵书、铁锁并玉屏、石床、龙洞、虎塔，皆一时杖屦所登历，故叙次及之，其详在《九峰志》中。）
九峰草堂神鼍峰，丹崖启自彭仙翁。
终南曳杖来采药，眼看江上飞虬龙。
紫泥欲下早蝉蜕，掉头不肯随东封。
金蛇三寸戏沙砾，玉棺万古悬虚空。
仙井曾经鬼神凿，九还洗出桃花红。
霓旌羽节往来过，月明鸾鹤吟天风。
九峰主人青溪曲，上清谪受金门禄。
一鞭槐市撼鸣珂，脱却朝衫友麋鹿。
地近宁移许掾家，身轻未辟留侯谷。
层阁嵚崎俯碧潭，回廊窈窕穿修竹。
同志相期四五人，幽栖几处依林麓。
陆瑁溪堂薄宦成，张融岸屋先人筑。
曹唐道者伴吹笙，注罢《南华》理松菊。
叶落闲阶阆苑钟，熏香小史清如玉。
主人诗酒真人豪，好将踪迹从渔樵。
痛饮恕人容水部，长吟怀古继龙标。
名高仕宦从教懒，金尽妻孥任见嘲。
是处亭台添布置，到来宾客共逍遥。
精蓝每与支公会，快友还将董相招。
我辈漫应夸隐遁，此君犹复困蓬蒿。
小园涉趣知能赋，中岁离愁拟续《骚》。
右手酒杯浇块垒，双眸书卷辨秋毫。
忆昔溪山正全盛，征君比屋开三径。
笋屐篮舆莺燕忙，酒旗歌板花枝映。
处士诗成猿鸟知，尚书画就烟峦润。
客过尝逢太守车，书来每接高僧信。
李氏名园士女游，徐公别墅琴尊兴。
禊饮壶觞妙妓弦，饼师粔籹山翁印。
西风急浪五湖天，四月江村响杜鹃。
仙客棋枰抛浩劫，道人扃襜隐残编。
乞花何处花如锦，种藕曾无藕似船。
铁笛已稀天马逝，玉屏虽在石床镌。
豢龙洞暗荒祠雨，讲虎经销妙塔年。
九峰主人三叹息，赤乌臣主真相得。
儒将雍容羽扇风，歌钟棨戟王侯宅。
勋业将衰文字兴，江山秀弱机云出。
宝玉空埋剑影寒，芦花一片江湖白。
英雄已往余气在，后来往往生遗佚。
青史人间岁月遒，老铁歌残歌白石。
我听君谈意凄哽，停樽不御青灯耿。
相看徐孺与陈郎，杂坐迂倪偕瘦沈。
强项还推一老生，江都著作摅孤愤。
屐齿俄闻到茂先，一坐倾靡再张饮。
有客依人话《过秦》，无家二子同《哀郢》。
感旧思今涕泪多，荒鸡喔喔催人寝。
九峰九峰空巑岏，朝来重上仙翁坛，
浮生感叹诚无端。拂衣长啸投渔竿，
烟波一叶愁风湍。愿君授我长生诀，
携向峰头万仞看。
【观王石谷山水图歌】
世间胜事谁能识，兵戈老尽丹青客。
真宰英灵厌寂寥，江山幻出王郎笔。
王郎展卷闲窗净，良久呼之曾不应。
剪水双瞳镇日看，侧身似向千峰进。
一时儒雅高江东，气韵吾推里两翁。
师授虽真肯沿袭？后生更自开蚕丛。
取象经营巧且密，丰神点拂天然中。
顿挫淋漓写胸臆，研精毫发摹宗工。
广陵花月扁舟送，贵戚豪华盛供奉。
不惜黄金购画图，好奇往往轻南宋。
妙手装潢技绝伦，残缣断墨俄飞动。
阖闾城下收藏家，诛求到骨愁生涯。
仅存数轴用娱老，载去西风响鹿车。
君也侯门趿珠履，晴日湘帘凭画几。
弈罢双童捧箧来，狎客何知亦咨美。
笑持茗碗听王郎，鉴别妍媸臻妙理。
作者风流异代逢，赏心拊掌王孙喜。
枉买青娥十万钱，移人尤物惟山水。
王郎驰誉满通都，软裘快马还东吴。
道边相识半穷饿，致身犹是忧妻孥。
羡君人才为世出，盛年绝艺须难得。
好求真诀走名山，粉本终南兼少室。
揽取荆关入掌中，归帆重补烟江色。
诸侯书币迷深处，搦管松根醉箕踞。
绢素流传天壤间，白云万里飞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