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丁巳秋,梦骑青狮、执玉如意,因结茅于此。时先严讶其僻小,遂不住。腊月,罹大疚。越年六月,稍收神,简书苦无静馆。复左接椽对山,右筑亭傍树,而同一门,故统名玉狮也。厅有三,以丈计;庭有二,以尺计;房有四,以指计;窗有八,以目计;垣外人家有千、遥山有万,以意计。榕本茂不值花、地本高不架楼、客本少不掩户,海之胜亭收之、山之胜斋收之、云烟风月之胜树收之,而合诸胜之胜则主人收之。然至风雨晦冥之时,人迹既稀,山鬼欲泣,聒耳凄肠,有泫然而不禁矣。
夫狮,智物也;至人用幼智而不住。余因读书数月以答山灵,仍前不住以遵严命云。
戊午仲冬三日。
虎溪岩记池显方
鹭之虎溪山,一名玉屏山;秀峭嶙峋,人迹稀至。乙卯冬,余寻幽到此,心赏奇观。因建剎,名玉屏。左为大雄阁、棱层洞、夹天径,后为石室。上为双鲸石,又为六通洞、宛在洞。秣陵将军胡真卿视师海上,以磴道纡回,大费游屐,砌石亭于腰,枕山瞰海,名啸风亭。
夫陟危石者,目瞪多华、足企多茧,气奔则颤、神泄则摇。故有层峦绝壁以役之,必有剎与洞以休之;有剎与洞与役之,必有亭以休之。而后目不华可以睨六合、足不茧可以蹑云衢、气不颤可以通帝座、神不摇可以揽太虚,则斯亭其须弥之日官、宝所之化城也。
然则何以曰啸风,从虎名也;亦将军自寓也。
序
颖川先生集序(唐)黄滔
唐设进士科垂三百年,有司之取士也,喻之明镜、喻之平衡,未尝不以至公为之主。而得丧之际,或失于明镜、或差于平衡,何哉?彼其负不覉之才、蕴出人之行,殁身名路、抱恨泉台者,多矣。呜呼!岂天之竟否其至公也,抑人自坎其命邪?颖川陈先生,实斯人之谓欤!
先生讳黯,字希儒。父讳贽,通经及第;娶江夏黄夫人,贤而生先生,无昆仲姊妹。十岁,能诗。十三,袖诗一通谒清源牧,其首篇咏河阳花;时面豆新愈(疮之如豆),牧戏之曰:『藻才而花貌,胡不咏歌』?先生应声曰:『玳瑁应难比,班犀定不加;天嫌未端正,满面与装花』。繇是,声名大振于州里。十七,为词赋,作「苏武谒汉武帝陵庙赋」,便为作者推伏。二十,为文;先生松姿柳态、山屹陂注,语默有程、进退可法。早孤,事太夫人弥孝;熙熙愉愉,承颜侍膳。虽隆云路之望,终确彩衣之恋。而及其子蔚冠,太夫人勉之曰:『付蔚于潘岳之筵,俟尔于郄诜之桂』。方于乡荐求试贡闱,已过不惑之年矣。乃会昌乙丑、逮咸通乙酉,其间以宁家兼在疚之断绝,往来吴、楚之江山,辛勤秦、雍之槐蝉,叹嗟知己之许与;与同郡王肱、萧枢、同邑林颢、漳浦赫连韬、福州陈蔇、陈发、詹雄同时而名,价相上下。呜呼!斯八贤皆以不覉之才、出人之行,恳恳乎进趋、恂恂乎乡党而无所成,岂天之竟否其至公耶,抑人自坎其命耶?俾有司失其明镜、差其平衡之如是。结冤气于名路之中、衔永恨于泉台之下,岂不甚欤!先生之文,词不尚奇,切理也;意不偶立,重师古也。其诗篇词赋笺檄,皆精而切于官试尤工。
某,即先生之内侄也,丱而趋隅,顷随注之。岁先生下世后一十五年,而忝登甲第。东归之,求遗藁,其季子蘧泣曰:『兵火也』。少得其文三十一首、赋若干首;他处得诗若干首,俟增而后述。天复元年,某叨闽相之辟,旋使钱塘,与罗郎中隐遇。隐曰:『咸通初,与先生定交于蒲津。秋试之场,赋则五老化为流星,诗则汉武横汾。先生之作也,为试官严郎中都之吟讽秋场五十人之降仰。今遗藁可丛,愿序之。既还,不及求增;谨以所得之文、赋、诗、笺、檄,分为五卷。抹泪搦管,为之前序;将寓正郎,为之后序。正郎负宇内之雄名,用释泉台之永恨』。
时,天复二年秋、七月也。
颖川先生集序(唐)罗隐
颖川陈先生讳黯,字希儒。曩者与余声迹相接于京师,各获誉于进取。咸通庚寅岁,胶其道蒲津秋试之场,自后俱为小宗伯所困不一。某甲申春,告余以婚嫁之牵制,东归青门。
操轨之后,余亦东游。逮大梁时,故杭州卢员外浔在幕,赍其文轴,谓余曰:『陈君罢而归,岂期斯文之终窒乎!子东及之,为我归其文而檄其来』。余至维扬,乃归其文,遵其言,相欢月余而后别。我谢范阳公龙门之役,不复顾矣。由是,音尘杜绝。
天复元年,四门博士江夏君通家相好于吴越,面余论及场中曩之名士及希儒之表也,余不觉怆然怀旧。明年,黄君以其文章德业以寓,俾余系述,遂得申斯言。呜呼!大唐设进士三百年矣,得之者或非常之人,失之者或非常之人;若陈希儒之才美,则非常之人失者矣。夫德行莫若敦于亲戚,文章莫若大于流传,今已备于江夏之笔矣。予不克再,敬正书交道于是。噫!
裨正书序(宋)朱晦庵
「裨正书」三卷,唐陈昌晦撰;凡四十九篇,熹所校定可缮写。熹被府檄访境内先贤碑碣事,序传悉上之府;最后,得此书及墓表于其家。表文猥近不足观,然述其世次为详。书籍晚唐偶俪之体,而时出奇沚,殆难以句读也。相传浸久,又多讹谬;无善本相参校,特以私意定其一二。而其不可知者,盖阙如也。
观其洁身江海之上,不污世俗之垢纷,次辑旧闻以为此书;虽有险奇放绝之行、瓖怪伟丽之文,然其微词感厉,时有发明义理之致而切于名教者,亦可谓守正、循理、不惑之士矣。操行之难,而姓名曾不少概见于世,亦足悲夫!诗之序曰:『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若昌晦者,可为近之。故熹因校其书,而为序其意如此。后有君子,得以览焉。
玉屏集序(明)蔡复一
古今万象,皆诗也。万象归其光而不得遯,古今受命而乐为之役,则才之所至也。而子之立教,必曰温柔敦厚,何哉?是非离才也,才而深之之道也。以王、孟之柔厚若有过于李、杜,而终不敢踞李、杜之上,则才之所至,法不得争矣。温柔敦厚,诗德也;其镜万象而冶古今者,才也。德可小心入,而才不可盛气取;故曰才难。吾入楚,与其君子言曰:『议论而能不借李宏甫眼,风雅而能不沿袁中郎筏,吾必以为巨擘』。是亦温柔敦厚之教云耳。吾虽以之述教,而终不敢以之衡人,才难故也。
吾乡里之才,莫如池直夫;禅其心、山其骨,而发之于诗,曰「玉屏集」。吾未及至玉屏,而以斯集为玉屏卧而游之。划然而开,则以为有诗眼;谺然而邃,则以为有诗胸;嫣然而相怿,则以为有诗容;突然而自恣,则以有诗胆:而一言以蔽之,曰诗才。才者何也?古今万象入于其镜而寒、出于其冶而热者是也。寒之而不敢遯,如禹鼎之搜毛发,灵怪且啼;热之而乐于受命,如铸五色石以补天,隶天之人距曲交踊,皆才之所至也。而于古人柔厚之脉,时一离之,若有不暇且不屑者;则才之所至,法不得争也。直夫自以其率、其险、其疏散,有得于玉屏而与之角奇。然予谓是三者,可令人疑、令人骇、令人怒而不可令人厌;厌,则德之薄也。直夫持论颇喜李宏甫,而读其诗间堕中郎云雾。予怪焉!狮子独行,肯为是规规者?今乃知才子襟灵,造车合辙,岂必千载后再一杨子云哉!
犹记在楚酒袁小修,与言诗曰:『诗可以兴;其寄象前、其感音外,妙在渊乎有余,若公输氏当巧而不用者也』。小修曰:『此深于才者也。而人之不能尽其才者,比比也。君将安取』?不能为不尽而能为尽,小修盖自许云。若吾直夫,则能尽其才者也。
噫!使才之道而不深言之,则虽以温柔敦厚为未尝有才焉,可矣。吾又将与直夫言矣。
观海堂平平编序蔡复一
取平于水而言天下之至奇者,莫海若。海也,风立之而山、云取之而市,异物都之而光怪;奇矣!而吾所奇者不存焉锺美疏恶,族鳞介、行舟楫、成五盐,力之强以浮地、气之微以平火,以信日月、以作雷雨;吾所谓奇也,乃水之所谓大平也。平,水德也;德以有当用,以用而不穷奇。不穷则大,大则化;其山、其市、其光怪者,化之余也。化不可知,而可知者,从能为水始;涔潦之待涸也,未能为水也。故学海而不至有水,于此跃而声曰:吾厌为水,而且必为海;其能海乎?圣言海也,以水观海,其澜不远。今之惊奇者,离水而欲为海者也。
吾友允坤林君独行,其博士言曰「平平编」。读君之文,指传于理之所必抉,而舌导其中之所欲鸣。其机拓若有余,而于巧常啬而有不敢尽。独茧抽丝而无杂绪,弹丸脱手而无滞势。此不厌为水而能为水者也,则恶知无奇之非大奇欤?允坤今令浮梁。古之令者,精神用于阡陌亭障桑麻树畜,政盖平平而史以循吏着。循吏之济民大矣,察吏之智疑鬼,健吏之惑疑帝,毛举鸷击无当而易穷,君子弗奇也。夫大平之奇,文与政皆然;非净心弗止、非精心弗行,水清而形物者也。允坤以之航浮梁,而海乎天下不疑矣。
允坤读书之堂,曰观海;而吾与之言海,余与允坤皆海上人也。
说诗自序池显方
善说诗者,莫如子夏。大序之传,人犹疑之;况齐、鲁、毛、郑诸家乎?夫说诗与作诗,并难者也。作诗者,其感物前、其寄象外。说诗者,本无感、寄而代诗人为感、寄。说风而被人不远,说雅而洗俗不净,说颂而形容不真者,不解说也;即说风而不能通之雅、颂,说雅、颂而不能通之风,亦不解说也;即说风、雅、颂而仅写诗人之感、寄,不能写自心之感、寄,亦不解说也。人谓诗之有功于世,不在作而在删者;余谓夫子之有功于诗,不在能删而在能说。括三百于「思无邪」之一言,非圣人能若是说乎?乃说者遂因「无邪」之旨,而疑郑、卫;复因序之解而疑朱,纷纷未定。不知天下惟夫妇之思最真,故特以风居诗之首。我不学其思而学其真,即从序、从朱无不可者。然则胡为删?夫子虑情之溢也,故宁从约。思者,情也;无邪者,性也。约情归性,学问之道如斯而已。汉、魏祖其思,而发为沉雄委丽;唐人祖其思,而发为渊娟秀巧;宋、元祖其思,而发为轻纤艳幻之词曲;词当代祖其思,而发为靡曼妖妍之帖括。诗愈变,说愈歧矣。
余尝学诗,祖汉、唐之思而犹不肖;乃今知三百篇之难也。既不能说,安能作?深愧余诗之妄作也!因搜箧摘二十余首,惧而不敢多说,从夫子之删而已。
击筑集自序(明)阮文锡
「击筑集」者,阮子客燕作也。阮子自丙午入都,计六易寒暑矣。然岁丁未,则自燕而返闽;戊申,则复自燕而走豫。故断自己酉以下,为「击筑集」也。
夫燕为召公所封国,「二南」篇章播于雅乐,先王之教泽存焉。迨乎燕昭下士、子丹养客,而后椎埋、屠狗之夫,接踵于燕,而风为之一变;虽不轨于正乎,要之轻死生、重然诺,往往以身许人,君子犹有取焉。然自汉至今,毋论召公之化邈乎难追;而所云感慨悲歌之士,间亦未尝一遇!岂非世远人湮,山川如故而九原不可复作欤?然则击筑之思,亦犹怀古之志也。
或曰:『筑,商声也;子之近作,其声于商为近』。然耶,否耶?因并识之以俟知者。
籁余草序阮文锡
忆与郑子啸歌万石之峰,盖十余年矣。庚子夏,避地囗山楼,阅春而楼毁。郑子好藏三代鼎彝、秦汉金石及宋元名人墨迹,尽火于楼无余也;而予藏书数千卷,亦与焉。
两人因相视而笑,郑子曰:『吾尚有余者存』。盖指其诗草也。
夫郑子乙酉岁游榕城,有「三山草」;归而开万石禅林,有「万石岩草」;又汇其近集,题「以心籁」:然皆火于楼矣。近学余善病,事参苓而心独不为物役;复记其前后,集为「籁余」。予亦未知其所余何事?然既谓之「余」,则视吾一身中,有爪甲、涎涕、毛发、须眉焉,「余」矣;而耳之听、目之视、口鼻之味与臭,亦莫非「余」也。况人间之为声、为色、为歌舞、为战斗、为悲愁愉快怨恨思慕,何适而非「余」?悟所谓「余」,方将离形气以游清虚、亲性灵而辞尘垢,又焉有物余于吾心之内哉?虽然,「余」者因其至足而命之也;不足于内而无余,则足于内而为有余矣。闲尝观日月、星辰、山岳、河海以至崖谷云飞、汀渚霜落,知为天地余也;草朝花、木秋实,鸟现鱼潜,百兽昆虫相与叫号游走,知为山川余也;大而颉之书、夔之乐、姬公之礼制,小而扁之治病、旷之治律,良之御、庖之牛、秋之奕,知为圣贤余也。郑子不余于物而余于心,其着为经时之略、处世之宜,皆心余也。又散而为溪山之秀丽、亭阁之参差,收而为笔墨之离奇、技能之工巧,天地所有、古今所传将无余矣。
予方思窃其「余」,以备藏书之阙;至其所以为「余」,则予固深思之而未得。郑子亦不能以其所得而共之于人也夫?
啸草序(明)纪许国
古之为诗者,不甚滞声响、笔墨间。至唐而诸体始密,然皆根于情、寓于境,不必以为雕镂绮缋也。故其时以诗名者,往往多山林抗浪之土;不则,挫于下僚、郁于势会,而以其奇怪瑰卓者,散寄于篇什之中。情之所至,时代不足以限之矣。然则天下之诗人,皆天下之深情人也。而世之论者,方且遗本而饰貌、踵事而增华,不已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