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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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手稿(8)

诸公应记仆于第二会讲义,已言政治之学,大半功夫,存于分别国家形式,故所讲虽多,尚不离分别之事。适才所论,乃市府、邦域两国家分殊。其所已言,乃土地广狭与机关疏密二者。然其分殊,岂止此乎?脱其止此,则古之雅典,今之英伦,所分别者,不过一小一大而已。此说不待明者而知其疏。夫雅典为希腊之都会,而伦敦亦为英伦之都会。但历史言二国家,一则指雅典不指希腊,一则指英伦而不指伦敦。故其言国民也,前曰雅典国民Athenians,后曰英吉利English。且雅里斯多德以希腊之人而自言国政,乃其论政治完全机关也,则不称国家,而直云市府。当是时,岂无马基顿、波斯诸大国土,为雅里氏所亲见者?顾彼之意,直不以是二者为国家也,亦不以二大国之众为国民也。故其说曰:“人类者,天生以为国民者也。”又曰:“土地过大,遇国会国民之不能毕至者,非完全国家。”又曰:“于国家措置无所与闻者,其人非国民。”凡兹数语,乃政治学之地义天经,而至今西人所犹奉之为金科玉律者。诸公请谨记之,庶几于此后所讲者,不至枘凿耳。

虽然,果如雅里氏言,则亦有难者,此易见也。夫国家最初之义,不过有治人、治于人之伦理而已。一群之中,必有出令者,必有从令者。顾自最初言之,此二项人,必至相近,而口耳得以相接,使不相接,无此事也。然则,使所谓国家者,不必如中国之二十余省而暨满、,亦不必如俄国之跨有三洲,如英国之日无停照,但令幅员如古之齐、晋,径在数百千里以上,雅里氏之说,不可守矣。顾彼西人又必不肯弃雅里氏之成训,然则一有国家,将必皆为市府,而邦域国家不当有欤?乃物竞之烈,又非邦域之制不可自存,此真事之两难者也。吾辈生于亚洲帝国之中,耳熟吾国圣贤人之旧说,积习成第二性,故于此等,漠不关怀。不知异族之中所自击射渔猎[①]以来,社会淘洶,竭力尽气,流血丧元,其见诸历史之中者,只为解此区区难题,居大半也。诸公有信吾言者乎?

夫使但求有以治之,则其事诚无难。何者?地虽广大,固可分也。分省分州分府分县,而各置将帅守宰焉,吾事不既办矣乎!虽然办矣,设不得其术,将所立皆敌也。顾所谓得其术者亦无难。不见吾中国历代之所为乎!中国如是,他国亦如是也。其形式万殊,而其求所以治大者则一。则于是凡国,莫不有两政府焉:一曰中央政府,一曰分治政府。分治政府者,即地方自治也。盖此广土众民,夫既以为一国矣,则事之利害,必有关于全体者。又以天时地利人情物产之各殊,必有系于其分地者。系其分地者,每最繁剧,而其事又中央之所不必问也。故法每予之以自治之权,使有事得自行其便,惟事涉全体,而宜为一律者,则受令于中央之政府。

夫如是言,则我中国之有地方自治,盖已三千余年,此非无虑之言也。盖地方自治之制,广土众民之国所不能无。虽然,邦域国家非一,其有地方自治则同。而其所以为自治者,乃有无穷之异,不独其对于中央政府,有泛切轻重之殊科,即治权所出,亦不一也。有为中央政府之所勅命者,有为地方之众所公举者,有画壤分茅,世相传袭者,此治权所从受之异也。至其机关,则有出于一人之专制,有出于少数之贵族豪杰,有出于一方之议院,有合其二三而并用之者,其为异如此。是故吾国居今而言地方自治,非以其所本无而求立新制,乃因旧制行用日久,时势变迁,不足逮事,而求另立一部机关,于以补旧制之所阙。笃而论之,亦只是参用民权而已。地方之有乡约工局,犹国家之有议院内阁。此吾辈所不可不瞭然于心者也。

不佞目前所论,在区别各种国家,故于自治异制,尚未暇详,而于自治权之殊异,亦所不计。所请诸公著眼者,在一大国中,必有此二项政府;而二项政府所职,一总一分。分者必了之于地方,总者必治之于首要,此乃不可泯灭之殊异。然各国立法,厘然不同。如法兰西,则地方自治之权最小,几成中央政府之傀儡,事少自由;此谓趋重中央之政府,西语谓之Centralized。而与此反对者,地方之权常多,虽法秉一尊,而自由之措置不少,此谓委任地方之政制,西语谓之decentralized。则如英国三岛所行是已。委任地方之极点,则其势常成于外重。前此波斯、蒙古,所封节督,曰萨图拉白,曰宜赞,其权力几与国王无异。若夫内重之势,彼西人所以治属国者,大抵然也。

内重外重,达于极点之时,其政府常危险,而有革变之可忧,此邦域国家所有之现象也。独至市府国家,以狭小之故,自治之制,可以不立。但观雅里氏之说,彼谓国民不咸集决事者,非真国家,可知无事于地方自治矣。是故市府、邦域两国家,其政制殊异之要点,在于一单一双。单者何?独此政府更无包孕。双者何?以一大政府而包几许之小政府,此小政府,往往其先皆独立之市府也。

邦域国家,有一统合众之分。一统,西文谓之Unitary。合众,西文谓之Federation。二者皆联合无数自治之地方,而总之以中央之政府,因之成一邦域。特联合矣,而中央政府,权有轻重多少之分。使重而多,则成英、法、俄、日诸国;使轻而少,则成北美合众之局,其相差在度数,不在形制。夫北美合三十余国,国如其旗之星数。而名之为合众者,无他,以其宪法中载明,何项政事,乃地方所得自主径行,而某某等要政,非地方政府所得自由,必裁决受命于华盛顿政府耳。夫执此而论,即英、法之制,亦岂有殊,特伦敦、巴黎政府所裁决者,大而且多而已。

故一统邦域国家,可以地方自治权之轻重而分为两等。即合众国家,亦可视其合之切泛而分为两等。其一为合众,如北美,如瑞士,如德意志,虽所合一有自主自治之权。然以统于一尊,或为合切密,尚不失为独立之团体,而名邦域国家。此如东周时之中国,虽天王仅为守府,不可谓其非一朝,对于外族,尚可为合众之国。至于其次,则所为合者愈轻,不能视为独立团体,不可更称国家。此在欧洲中叶,有罗马之“神圣同盟”。至于今无此物矣。德国学者,有特设极切当之二名词。彼于前者,则谓之联邦Bundesstaat,联而可指为一邦者也。于后则谓之邦联Staatenbund,各自为邦,特联而已,不可以谓一邦也。

总前所论,此会讲义,所发明者,乃市府、邦域二国家之殊异,中及邦域国家之何由演成。有由市府而团结者,有不由市府而成立者。顾既成为邦域国家,则以幅员广远,人民众多之故。势不能复守市府政治之制,而中央政府、地方自治之制,生于其间。中央、地方二者之对待,又有泛切轻重之殊,于是有二形之可言,一为一统,一为合众。而是二者以地方得权之多寡,又可递分,有趋重中央之一统,有委任地方之一统。而合众亦有联邦、邦联之异。凡此一以贯之,实皆以地方自治权之有无多寡而见其等级者也。若夫民权之多寡有无,不在此论。市府之世,民权重矣,而独治亦行于其间。一统之朝,君权尊矣,而英、法皆民权之最盛。民权之事,请于后会及之,今未暇也。

第五会

西国学堂,每讲政治,浅学之人,多嫌沈闷,必待论及民权自由,听者始有兴会。使西国如此,其于吾人可知。况近岁以来,士大夫喜闻新异之说,一若旧法无可复陈,必其咸与维新,吾国庶几有豸,则无怪其崇拜自由如此也。独惜政治所明,乃是管理之术。管理与自由,义本反对。自由者,惟个人之所欲为。管理者,个人必屈其所欲为,以为社会之公益,所谓舍己为群是也。是故自由诚最高之幸福。但人既入群,而欲享幸福之实,所谓使最多数人民得最大幸福者,其物须与治理并施。纯乎治理而无自由,其社会无从发达;即纯自由而无治理,其社会且不得安居。而斟酌二者之间,使相剂而不相妨者,此政治家之事业,而即我辈今日之问题也。

案政界自由之义,原为我国所不谈。即自唐虞三代,至于今时,中国言治之书,浩如烟海,亦未闻有持民得自由,即为治道之盛者。自不佞所知者言,只有扬雄《法言》,“周人多行,秦人多病”语,行病对举。所谓行者,当是自由之意。舍此而外,不概见也。且中国治世,多在纲举目张。风同道一之时,而黄、老清静无扰之术,间一用之,非其常道。最可异者,近世新学之士,一边于西国自由之说,深表同情;一边于本国黄老之谈,痛加诋毁,以矛陷盾,杳不自知。笃而论之,此等论家,于两义均无所知而已。西人之言治也,谓政府初立,惟恐机关不灵,不灵则政不举。及政举而机关灵矣,则又虑其权力之太大,侵夺个人自主之权,使一切皆听命于政府。当此之时,使暴君酷吏乘之,使民生不得喘息。此等现象,见于欧洲之十八世纪者最多。故著论者,大声疾呼,无往不持自由主义。或祀以为神,或表为徽帜。诸君试察墨西哥洋钱,其一面为飞鹰爪棘衔蛇;其一面状若石块,周围有森森如剑戟者,即系当时人所戴之自由帽。其作作有芒,乃以示荣华之意,非石块剑戟也。其为崇拜主义如此。然罗兰夫人则云,自由自由,天下许多之事,假子之名而行矣。自西力东渐,政论日变,至于今日,其变愈亟。深恐此等名词主义,后此传诸口耳者,必日益多。夫其物之美恶,因果之利害,姑未暇言,但其字既为常用若此,我辈既治此学,自不得不深考而微论之,观其实意之所属。故今夕仆与诸公所谈,将舍自由而外无他物也。

言西政诚不可不深论自由,但欲言之得理,自不能不先言管辖。管辖者,政府之专职,而自由之反对也。政治之论政府,犹计学之论财,焉有不先政府,而先自由之理。故我辈于前数会,先将各式政府,略为分晰,而后及此。且实告诸君,即此考论自由,亦系区别国家,体验政府性情之事,诸公入后,将自见之。

方民权之起也,社会之演说,草野之诗歌,奋厉激昂,嘘唏感

,几无时不以自由为主脑,而惊心动色于奴隶之不可为。每当酣

畅淋漓,往往皆欢抃雷动。故西人于此二字,其入于脑海甚深。顾即以世俗常用之故,其名词的义,渐即模糊。凡是民生幸福,无非自由,甚至其事与自由全然不属者,而亦以此称之。夫字义本与时代推移,如今日吾国新学家所云经济,其义岂为古有?而使报章言论,数数用之,其义自然渐变。然则彼用自由名词,必欲扩而充之,使于前指俗义,无所不包,是亦未尝不可。但我辈所言政治,乃是科学。既云科学,则其中所用字义,必须界线分明,不准丝毫含混。假其不然,则虽讲至口舌桥,于听者无几微之益也。

是故欲论自由,自必先求此二字之的义。又此二字名词,用于政治之中,非由我辈,乃自西人,自不得不考彼中用法之如何。今不佞试举数条期与诸公共评而已。如法国革命军之起也,自由之说最哗。歌力芝Colerige者,英之名士,为诗大赞之。有谓平生见空中白云,舒卷自如,辄心乐之,以为自由之极致。是以今见法国革命,民去烦苛,其感情与之相若。夫国之政法与天之风云,岂可同一观法?然此是诗家赏会之事,不可以常理相绳,则置之不论可矣。乃腊斯金J·Ruskin者,亦英之名宿也,独起驳之。彼谓白云舒卷,看似自由,其实不尔,有地吸力光热诸公例。当其舒卷变灭,实皆公例之行,为所管摄,不得丝毫妄动等语。此其说精矣。但既如是言,则当知一切世间,初无自由之事,岂独风云不得自由,即法民革命亦是众因成果,潜率阴驱,无一顷得以自由之理。乃不意荷〔歌〕继之又曰,虽白云起灭,不得不依自然公例,而法民则不然。何则?法民,人也。惟人能自造时世,逆挽气运,故法民之能自由者,法民之自求多福也。二家之说,自文人骚客观之,皆若可喜,而律以科学眼藏,真成儿戏之谈。此外尚有协黎Shelley者,亦名宿也。当一千八百二十年,英国工人苦饥,则著论云,凡是自由国土,必无饥民,如今英者。夫如是言,则自由名词,义兼饱暖,其转变之广,吾又乌从而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