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论语七
八佾篇
孔子谓季氏章
季氏八佾,止是多添人数,未有明文,故夫子就其事责之。若三家雍彻,则分明歌天子之诗,故夫子引其诗以晓之。
问:「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曰:「季氏初心,也须知其为不安。然见这八佾人数热闹,便自忍而用之。这便是遏绝天理,失其初心也。」
子升问集注两说不同。曰:「如今亦未见圣人之言端的是如何。如后说之意,亦自当存,盖只此便是天理发处。圣人言语,固是旨意归一。后人看得有未端的处,大率意义长者录在前,有当知而未甚稳者录在后。如『放于利而行多怨』,或者又说求利而不得,则自多怨天尤人。此意亦自是。但以意旨观之,人怨之说为分晓,故只从一说。」
居父问:「『是可忍也』,后说恐未安。圣人气象似不如此暴露。」曰:「前日见赵子钦亦疑此,亦是。但圣人亦自有大段叵耐人处。如孔子作春秋,是大段叵耐,忍不得处。」
问:「『是可忍也』,范氏谓季氏『罪不容诛』,莫是有不容忍之意否?」曰:「只大概如此说,不是有此意。」
三家者以雍彻章
问「三家者以雍彻」。曰:「这个自是不当用,更无可疑。」问:「是成王赐周公?」曰:「便是成王赐周公,也是成王不是。若武王赐之,也是武王不是。公道是成王赐,便不敢道不是了。雍诗自是武王之乐,余人自是用他不得。成王已自用不得了,何况更用之于他人!」
问:「雍彻,程子谓『成王之赐,伯禽之受,皆非也』。」曰:「使鲁不曾用天子之礼乐,则三家亦无缘见此等礼乐而用之。」
问:「范氏以成王赐鲁以天子礼乐,惟用以祀周公于大庙,非使鲁君亦得以用之也。不如伊川断然便道成王不当赐,伯禽不当受。」曰:「然。范先生说书,大抵言语宽,所以至此。」
「居是邦不非其大夫」,只是不议其过恶。若大夫有不善,合当谏正者,亦不可但已。孔子谓季氏八佾与三家雍彻之事,又却不然。
人而不仁如礼何章
或问:「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曰:「如礼乐何,谓其不柰礼乐何也。『心中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慢易之心入之。』既不和乐,不庄敬,如何行得礼乐!儒用录云:「不庄不敬,不和不乐,便是不仁。暴慢鄙诈,则无如礼乐何矣。」譬如不善操舟,必不柰一舟何;不善乘马,必不柰一马何。」又问:「礼乐是玉帛钟鼓之文否?」曰:「看其文势,却是说玉帛钟鼓之礼乐也。」儒用同。
「人既不仁,自是与那礼乐不相管摄。礼乐虽是好底事,心既不在,自是呼唤他不来,他亦不为吾用矣。心既不仁,便是都不醒了。如人身体麻木,都不醒了,自是与礼乐不相干事。所以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只是一个求放心,更无别工夫。」或曰:「初求放心时,须是执持在此,不可令他放。」曰:「也不用擒捉他,只是要常在这里。」或曰:「只是常常省察照管得在,便得,不可用心去把持擒捉他。」曰:「然。只知得不在,才省悟,便在这里。」或曰:「某人只恁擒制这心,少间倒生出病痛,心气不定。」曰:「不是如此。只是要照管常在此,便得。」
问:「礼者,天理之节文;乐者,天理之和乐。仁者,人心之天理。人心若存得这天理,便与礼乐凑合得着,若无这天理,便与礼乐凑合不着。」曰:「固是。若人而不仁,空有那周旋百拜,铿锵鼓舞,许多劳攘,当不得那礼乐。」
「人而不仁」,则其心已不是;其心既不是,便用之于礼乐,也则是虚文,决然是不能为。心既不正,虽有钟鼓玉帛,亦何所用!卓。
「人而不仁,如礼何」!而今莫说「八佾」、「雍彻」,是无如礼乐何。便教季氏用四佾以祭,也无如礼乐何,缘是它不仁了。
蜚卿问:「『人而不仁,如礼何』!是无恻隐之心,则礼乐皆为虚文。」曰:「此仁是指全体而言,不是指恻隐。」
希真问:「『人而不仁』,与『不能以礼让为国』,皆曰『如礼何』!意同否?」曰:「『人而不仁』,是以仁对礼乐言。『不以礼让』,是以礼之实对礼之文言。能以逊让为先,则人心感服,自无乖争陵犯之风。」
或问:「集注云『礼乐不为之用』,如何?」曰:「礼是恭敬底物事,尔心中自不恭敬,外面空做许多般模样;乐是和乐底物事,尔心中自不和乐,外面强做和乐,也不得。心里不恁地,外面强做,终是有差失。纵饶做得不差失,也只表里不相应,也不是礼乐。」集注。
「集注云『礼乐不为用』,是如何?」曰:「不仁之人,浑是一团私意,自不柰那礼乐何。礼乐须是中和温厚底人,便行得。若不仁之人,与礼乐自不相关了。譬如无状之人去读语孟六经。语孟六经自是语孟六经,与他即无干涉,又安得为之用!」
或问「人而不仁」注下数语。曰:「『其如礼乐何哉』,是柰他不下;礼乐不为之用也,是不为我使,我使他不得。虽玉帛交错,不足以为礼;虽钟鼓铿锵,不足以为乐。虽有礼而非礼,虽有乐而非乐。」因言「季氏,当初成王不赐,伯禽不受,则后人虽欲僭,亦无样子,他也做不成」。又曰:「观天子之礼于鲁宋。宋是二王后,有天子之礼。当时诸侯皆不识天子之礼,皆于鲁宋观之。」
「仁者,天下之正理」。只是泛说,不是以此说仁体。若曰「义者,天下之正理,也得」。
问「仁者,天下之正理」。曰:「说得自好,只是太宽。须是说仁是本心之全德,便有个天理在。若天理不在,人欲横肆,如何得序而和!」
程子说「仁者,天下之正理」,固好;但少疏,不见得仁。仁者,本心之全德。人若本然天理之良心存而不失,则所作为自有序而和。若此心一放,只是人欲私心做得出来,安得有序,安得有和!
问「仁者,天下之正理」。曰:「此说太宽。如义,亦可谓天下之正理;礼,亦可谓天下之正理。」又问:「仁是合知觉与理而为之与,舍知觉而为之与?」曰:「仁自是知觉。」又问:「知觉是仁中之一件否?」久之,曰:「生底是仁。」又曰:「仁义礼智是四个根子,恻隐、羞恶、恭敬、是非是根上所发底苗。」又曰:「生是元,长是亨,收敛是利,藏是贞,只是一理无形,故就气上看理,也是恁地。」次日,又曰:「仁是根,爱是苗。」又曰:「古人言仁,多以慈详恺悌。易则曰:『安土敦乎仁,故能爱。』何尝以知觉为仁!」又曰:「程子曰『仁是理』,此说太宽。如曰『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此说却是紧要底。」问:「仁如何包四者?」曰:「易便说得好:『元者,善之长。』义礼知莫非善,这个却是善之长。」又曰:「义礼知无仁,则死矣,何处更讨义礼知来?」又曰:「如一间屋分为四段,仁是中间紧要一段。孟子言『仁人心,义人路』,后不言义者,包义在其中。如『克己复礼为仁』,亦是恁地。」
问:「仁者,心之德也。不仁之人,心德既亡,方寸之中,绝无天理。平日运量酬酢,尽是非僻淫邪之气,无复本心之正。如此等人,虽周旋于玉帛交错之间,钟鼓铿锵之际,其于礼乐判为二物,如猿狙衣周公之服一般,其如礼乐何!伊川所谓『仁者,天下之正理。失正理,则无序而不和』。所谓正理,即心之德也。若天理不亡,则见得礼乐本意,皆是天理中发出来,自然有序而和。若是胸中不有正理,虽周旋于礼乐之间,但见得私意扰扰,所谓升降揖逊,铿锵节奏,为何等物!不是礼乐无序与不和,是他自见得无序与不和,而礼乐之理自在也。」曰:「只是如此。」南升。
问:「『人而不仁,如礼乐何』!据李氏之说,则指在外之礼乐言之,如玉帛钟鼓之类。程先生所谓『无序而不和』,却是主在内者言之,如何?」曰:「两说只是一意。缘在我者无序而不和,故在外之礼乐亦不为我用。」又问:「仁义礼智,皆正理也,而程子独以仁为天下之正理,如何?」曰:「便是程子之说有太宽处,此只是且恁宽说。」曰:「是以其专言者言之否?」曰:「也是如此。」
问:「集注举三说:若游氏则言心,程氏主理,李氏谓『待人而后行』。」曰:「所疑者何?」曰:「今观前二说,与后说不相似。」曰:「仲思以为如何?」曰:「此正『苟非其人,道不虚行』之意。盖心具是理,而所以存是心者,则在乎人也。」曰:「恁地看,则得之。」
问:「吕氏曰:『礼乐之情,皆出于仁。』此语似好。」曰:「大概也只是如此。」问:「游氏曰:『人而不仁,则人心亡矣,如何?」曰:「此说好。」问:「曾见先生说『仁者,心之德』。义礼智皆心之德否?」曰:「都是。只仁是个大底。」问:「谢氏曰:『未能颠沛造次由于是,故如礼何!未能不忧,故如乐何!』似说得宽。」曰:「他只似做时文用故事,也不必恁地。」问:「程先生尹先生皆以仁为正理,如何是正理?」曰:「只是正当底道理。」集义。
林放问礼之本章
问:「『林放问礼』章,先生谓『得其本,则礼之全体无不在其中』,如何是礼之全体?」曰:「兼文质本末言之。」曰:「后面只以质为礼之本,如何又说文质皆备?」曰:「有质则有文,有本则有末。徒文而无质,如何行得?譬如树木,必有本根,则自然有枝叶华实。若无本根,则虽有枝叶华实,随即萎落矣。」
林闻一问:「『林放问礼之本』,而孔子并以丧告之,何也?」曰:「丧亦是礼。奢底是礼之吉者,丧是礼之凶者。」
辛适正问:「『林放问礼之本』,何故只以丧礼答之?」曰:「礼不过吉凶二者而已。上句泛以吉礼而言,下句专指凶礼而言。然此章大意不在此,须看问答本意。孔子只是答他问礼之本,然俭戚亦只是礼之本而已。及其用也,有当文时,不可一向以俭戚为是,故曰:『品节斯,斯之谓礼』,盖自有个得中恰好处。」
问「丧与其易也,宁戚」。曰:「其它冠婚祭祀,皆是礼,故皆可谓『与其奢也宁俭』。惟丧礼独不可,故言『与其易也宁戚』。易者,治也,言治丧礼至于习熟也。丧者,人情之所不得已。若习治其礼有可观,则是乐于丧,而非哀戚之情也,故礼云:『丧事欲其纵纵尔。』」
问:「『丧与其易也宁戚』,注易为治,何也?」曰:「古人做物滑净,无些碍处,便是易。在礼,只是太滑熟了。生固无诚实,人纔太滑熟,亦便少诚实。」曰:「夫子何故只以俭戚答礼之本?」曰:「初头只是如此,未有后来许多文饰,文饰都是后来事。丧初头只是戚,礼初头只是俭。当初亦未有那俭,俭是对后来奢而言之,盖追说耳。如尧土阶三尺,当初只是恁地,不是为俭,后来人称为俭耳。东坡说忠、质、文,谓当初亦未有那质,只因后来文,便称为质。孔子曰:『从先进。』周虽尚文,初头尚自有些质在。」曰:「三纲、五常亦礼之本否?」曰:「初头亦只有个意耳。如君臣亦只是个诚敬而已,未有许多事。」
问「礼之本」。曰:「初间只有个俭戚,未有那文。俭戚是根,有这根然后枝叶自发出来。」又问:「戚是此心自然发出底;俭又不类。」曰:「俭亦不是故意俭,元初且只有污樽抔饮之类。」毅父问:「先生旧说,俭戚且是近本。」曰:「对奢、易言之,且得说俭、戚是本。若论礼之本,则又在俭、戚之前。未用如此说得。」
奢、易过于文,俭、戚则不及而质。与其过也,宁不及,不及底可添得。
问:「『林放问礼之本』一章,某看来,奢、易是务饰于外,俭、戚是由中。」曰:「也如此说不得。天下事,那一件不由心做。但俭、戚底发未尽在,奢、易底发过去了,然都由心发。譬之于花,只是一个花心,却有开而未全开底,有开而将离披底。那俭、戚底便犹花之未全开,奢、易底便犹花之离披者。且如人之居丧,其初岂无些哀心,外面装点得来过当,便埋没了那哀心。人之行礼,其初岂无些恭敬之心,亦缘他装点得来过当,便埋没了那恭敬之心。而今人初以书相与,莫不有恭敬之心。后来行得礼数重复,使人厌烦,那恭敬之心便埋没了。」或问:「『易』字,集注引孟子『易其田畴』之『易』,是习熟而平易之意否?」曰:「易,只是习得来熟,似欢喜去做,做得来手轻足快,都无那恻怛不忍底意思。」因举檀弓「丧事欲其纵纵尔」与曲礼「丧事先远日」,皆是存恻怛不忘之意也。
胡叔器说「林放问礼之本」一章。曰:「林放若问礼之大体,便包得阔。今但问本,似未为大。然当时习于繁文,人但指此为礼,更不知有那实处。故放问,而夫子大之,想是此问大段契夫子之心。盖有那本时,文便在了。若有那文而无本,则岂得为礼!『易其田畴』之说,盖由范氏『丧易而文』之语推之。治田者须是经犁经耙,治得窒碍,方可言熟也。若居丧习熟于礼文,行得皆无窒碍,则哀戚必不能尽,故曰『不若戚而不文之愈也』。如杨氏『污樽抔饮』之说,他是就俭说,却不甚亲切。至于『丧不可以径行直情』一句,大觉文意颠倒。后面云『则其本戚而已』,却似与前面无收杀。此须是说居丧先要戚,然却不可无衰麻哭踊之数以为之节,如此说,方得。今却说得衰麻哭踊似是先底,却觉语意不完。龟山说话多如此,不知如何。却是范氏『俭者,物之质;戚者,心之诚』二语好。」又曰:「人只习得那文饰处时,自是易忘了那朴实头处,如『巧言令色鲜矣仁』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