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论语二
学而篇上
学而时习之章
今读论语,且熟读学而一篇,若明得一篇,其余自然易晓。寿昌。
学而篇皆是先言自修,而后亲师友。「有朋自远方来」,在「时习」之后;「而亲仁」,在「入则孝,出则弟」之后;「就有道而正焉」,在「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之后;「毋友不如己者」,在「不重则不威」之后。今人都不去自修,只是专靠师友说话。
入道之门,是将自家身己入那道理中去,渐渐相亲,久之与己为一。而今人道理在这里,自家身在外面,全不曾相干涉!
刘问「学而时习之」。曰:「今且理会个『学』,是学个甚底,然后理会『习』字、『时』字。盖人只有个心,天下之理皆聚于此,此是主张自家一身者。若心不在,那里得理来!惟学之久,则心与理一,而周流泛应,无不曲当矣。且说为学有多少事,孟子只说『学问之道,求其放心而已矣』。盖为学之事虽多有头项,而为学之道,则只在求放心而已。心若不在,更有甚事!」学习。
书也只是熟读,常记在心头,便得。虽孔子教人,也只是「学而时习之」。若不去时习,则人都不奈你何。只是孔门弟子编集,把这个作第一件。若能时习,将次自晓得。十分难晓底,也解晓得。
或问:「『学而时习』,不是诗书礼乐。」「固不是诗书礼乐。然无诗书礼乐,亦不得。圣人之学与俗学不同,亦只争这些子。圣贤教人读书,只要知所以为学之道。俗学读书,便只是读书,更不理会为学之道是如何。」
问:注云:『学之为言,效也。』『效』字所包甚」曰:「是如此。博学,慎思,审问,明辨,笃行,皆学效之事也。」骧。容录云:「人凡有可效处,皆当效之。」
吴知先问『学习』二字。曰:「『学』,是未理会得时,便去学;『习』,是已学了,又去重学。非是学得了,顿放在一处,却又去习也。只是一件事。『如鸟数飞』,只是飞了又飞,所谓『鹰乃学习』是也。」先生因言:「此等处,添入集注中更好。」
未知未能而求知求能,之谓学;已知已能而行之不已,之谓习。
读书、讲论、修饬,皆要时习。
「学而时习之」,虽是讲学、力行平说,然看他文意,讲学意思终较多。观「则以学文」,「虽曰未学」,则可见。
或问「学而时习之」。曰:「学是学别人,行是自家行。习是行未熟,须在此习行之也。」履。
问:「时习,是温寻其义理,抑习其所行?」曰:「此句所包只是学做此一件事,便须习此一件事。且如学『克己复礼』,便须朝朝暮暮习这『克己复礼』。学,效也,是效其人。未能孔子,便效孔子;未能周公,便效周公。巫、医亦然。」
学习,须是只管在心,常常习。若习得专一,定是脱然通解。
且如今日说这一段文字了,明日又思之;一番思了,又第二、第三番思之,便是时习。今学者才说了便休。学蒙。
问:「如何是时习?」曰:「如写一个『上』字,写了一个,又写一个,又写一个。」当时先生亦逐一书此「上」于掌中。
国秀问:「格物、致知是学,诚意、正心是习;学是知,习是行否?」曰:「伊川云:『时复思绎,浃洽于中,则说也。』这未说到行。知,自有知底学,自有知底习;行,自有行底学,自有行底习。如小儿写字,知得字合恁地写,这是学;便须将心思量安排,这是习。待将笔去写成几个字,这是行底学;今日写一纸,明日写一纸,又明日写一纸,这是行底习。人于知上不习,便要去行,如何得!人于知上不习,非独是知得不分晓,终不能有诸已。」贺孙。
问:「程子二说:一云『时复思绎』,是就知上习;『所学在我』,是就行上习否?」曰:「是如此。」柄。
「浃洽」二字,宜子细看。凡于圣贤言语思量透彻,乃有所得。譬之浸物于水:水若未入,只是外面稍湿,里面依前干燥。必浸之久,则透内皆湿。程子言「时复思绎,浃洽于中,则说」,极有深意。先生令诸生同讲「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须以近者譬得分晓乃可。如小子初授读书,是学也。令读百数十遍,是时习也。既熟,则不烦恼,覆背得,此便是说也。书字亦然。或问中云:「学是未知而求知底工夫,习是未能而求能底工夫。」以此推之,意可得矣。」杂说载魏帝「三三横,两两纵,谁能辨之赐金锺」之令。答者云:「吴人没水自云工,屠儿割肉与称同,伎儿掷绳在虚空。」盖有类三句。陈思王见三人答后,却云:「臣解得是『习』字。」亦善谑矣。皆说习熟之意。先生然之。
「学而时习之」,若伊川之说,则专在思索而无力行之功;如上蔡之说,则专于力行而废讲究之义,似皆偏了。
问:「程云:『习,重习也。时复思绎,浃洽于中,则说也。』看来只就义理处说。后添入上蔡『坐如尸』一段,此又就躬行处说,然后尽时习之意。」曰:「某备两说,某意可见。两段者各只说得一边,寻绎义理与居处皆当习,可也。」后又问:『习,鸟数飞也』,如何是数飞之义?」曰:「此是说文『习』字从『羽』。月令:『鹰乃学习。』只是飞来飞去也。」
问:「『学而时习之』,伊川说『习』字,就思上说;范氏游氏说,都就行上说。集注多用思意,而附谢氏『坐如尸,立如齐』一段,为习于行。据贺孙看,不思而行,则未必中道;思得惯熟了,却行无不当者。」曰:「伊川意是说习于思。天下事若不先思,如何会行得!说习于行者,亦不是外于思。思与行亦不可分说。」
「坐如尸,立如齐。」学时是知得「坐如尸,立如齐」。及做时,坐常是如尸,立常是如齐,此是习之事也。卓。
上蔡谓:「『坐如尸』,坐时习;『立如齐』,立时习。」只是儱侗说成一个物,恁地习。以见立言最难。某谓,须坐常常照管教如尸,方始是习;立常常照管教如齐,方始是习。逐件中各有一个习,若恁散说,便宽了。
「坐如尸,立如齐」,谢氏说得也疏率。这个须是说坐时常如尸,立时常如齐,便是。今谢氏却只将这两句来儱侗说了。不知这两句里面尚有多少事,逐件各有个习在。立言便也是难。
方叔弟问:「平居时习,而习中每觉有愧,何也?」曰:「如此,只是工夫不接续也。要习,须常令工夫接续则得。」又问寻求古人意思。曰:「某尝谓学者须是信,又须不信。久之,却自寻得个可信底道理,则是真信也。」
「学而时习之」,须是自己时习,然后知心里说处。说。
或问「不亦说乎」。曰:「不但只是学道有说处。今人学写字,初间写不好,到后来一旦写得好时,岂不欢喜!又如人习射,初间都射不中,到后来射得中时,岂不欢喜!大抵学到说时,已是进一进了。只说后,便自住不得。且如人过险处,过不得,得人扶持将纔过得险处了,见一条平坦路,便自欢喜行将去矣。」
问:「集注谓『中心喜悦,其进自不能已』。」曰:「所以欲诸公将文字熟读,方始经心,方始谓之习。习是常常去习。今人所以或作或辍者,只缘是不曾到说处。若到说处,自住不得。看来夫子只用说『学而时习』一句,下面事自节节可见。」
问:「『有朋自远方来』,莫是为学之验否?」曰:「不必以验言。大抵朋友远来,能相信从,吾既与他共知得这个道理,自是乐也。」或问:「说与乐如何?」曰:「说是自家心里喜说,人却不知;乐则发散于外也。」朋自远方来。
郑齐卿问「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故可乐」。曰:「旧尝有『信从者众,足以验己之有得』。然己既有得,何待人之信从,始为可乐。须知己之有得,亦欲他人之皆得。然信从者但一二,亦未能惬吾之意。至于信之从之者众,则岂不可乐!」又曰:「此段工夫专在时习上做。时习而至于说,则自不能已,后面工夫节节自有来。」
问:「『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是乐其善之可以及人乎,是乐其信从者众乎?」曰:「乐其信从者众也。大抵私小底人或有所见,则不肯告人,持以自多。君子存心广大,己有所得,足以及人。若己能之,以教诸人,而人不能,是多少可闷!今既信从者自远而至,其众如是,安得不乐!」又云:「紧要在『学而时习之』,到说处自不能已。今人学而不能久,只是不到可说处。到学而不能自已,则久久自有此理。」
问「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曰:「须是自家有这善,方可及人;无这善,如何及得人。看圣人所言,多少宽大气象!常人褊迫,但闻得些善言,写得些文字,便自宝藏之,以为己物,皆他人所不得知者,成甚模样!今不必说朋来远方是以善及人。如自家写得片文只字而归,人有求者,须当告之,此便是以善及人处。只是待他求方可告之,不可登门而告之。若登门而告之,是往教也,便不可如此。」
问:「『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语初学,将自谋不暇,何以及得人?」曰:「谓如传得师友些好说话好文字,归与朋友,亦唤做及人。如有好说话,得好文字,紧紧藏在笼箧中,如何得及人。」容。
或问:「『有朋自远方来』,程先生云:『推己之善以及人。』有舜善与人同底意。」曰:「不必如此思量推广添将去,且就此上看。此中学问,大率病根在此,不特近时为然。自彪德美来已如此,盖三十余年矣。向来记得与他说中庸鬼神之事,也须要说此非功用之鬼神,乃妙用之鬼神,羇缠说去,更无了期。只是向高乘虚接渺说了。此正如看屋,不向屋里看其间架如何,好恶如何,堂奥如何,只在外略一绰过,便说更有一个好屋在,又说上面更有一重好屋在。又如吃饭,不吃在肚里,却向上家讨一碗来比,下家讨一碗来比,济得甚事!且如读书,直是将一般书子细沈潜去理会。有一看而不晓者,有再看而不晓者,其中亦有再看而可晓者。看得来多,不可晓者自可晓。果是不晓致疑,方问人。今来所问,皆是不曾子细看书,又不曾从头至尾看,只是中间接起一句一字来备礼发问。此皆是应故事来问底,于己何益,将来何用。此最学者大病!」
程氏云:「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故乐。」此说是。若杨氏云:「与共讲学」之类,皆不是。我既自未有善可及人,方资人相共讲学,安得「有朋自远方来」!
吴仁父问「非乐不足以语君子」。曰:「惟乐后,方能进这一步。不乐,则何以为君子。」时举云:「说在己,乐有与众共之之意。」曰:「要知只要所学者在我,故说。人只争这一句。若果能悦,则乐与不愠,自可以次而进矣。」
「说在心,乐主发散在外。」说是中心自喜说,乐便是说之发于外者。说乐。
说是感于外而发于中,乐则充于中而溢于外。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自是不相干涉,要他知做甚!自家为学之初,便是不要人知了,至此而后真能不要人知尔。若锻炼未能得十分如此成熟,心里固有时被它动。及到这里,方真个能人不我知而不愠也。人不知不愠。
「人不知而不愠」。为善乃是自己当然事,于人何与。譬如吃饭,乃是要得自家饱。我既在家中吃饭了,何必问外人知与不知。盖与人初不相干也。拱寿。
问「人不知而不愠」。曰:「今有一善,便欲人知;不知,则便有不乐之意。不特此也,人有善而人或不知之,初不干己事,而亦为之不平,况其不知己乎!此则不知不愠,所以为难。」
尹氏云:「学在己,知不知在人,何愠之有!」此等句极好。君子之心如一泓清水,更不起些微波。
问:「学者稍知为己,则人之知不知,自不相干。而集注何以言『不知不愠者逆而难』?」曰:「人之待己,平平恁地过,亦不觉。若被人做个全不足比数底人看待,心下便不甘,便是愠。愠非忿怒之谓。」
或问「不亦乐乎」与「人不知而不愠」。曰:「乐公而愠私。君子有公共之乐,无私己之怨。」乐、不愠。
有朋自远方来而乐者,天下之公也;人不知而愠者,一己之私也。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则乐;人不己知,则不愠。乐愠在物不在己,至公而不私也。
「或问谓朋来讲习之乐为乐。」曰:「不似伊川说得大。盖此个道理天下所公共,我独晓之,而人晓不得,也自闷人。若『有朋自远方来』,则信向者众,故可乐。若以讲习为乐,则此方有资于彼而后乐,则其为乐也小矣。这个地位大故是高了。『人不知而不愠』,说得容易,只到那地位自是难。不愠,不是大故怒,但心里略有些不平底意思便是愠了。此非得之深,养之厚者,不能如此。」义刚录同,见训
圣贤言语平铺地说在那里。如夫子说「学而时习之」,自家是学何事,便须着时习。习之果能说否?「有朋自远方来」,果能乐不乐?今人之学,所以求人知之。不见知,果能不愠否?总论。
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到熟后,自然说否?」曰:「见得渐渐分晓,行得渐渐熟,便说。」又问:「『人不知而不愠』,此是所得深后,外物不足为轻重。学到此方始是成否?」曰:「此事极难。愠,非勃然而怒之谓,只有些小不快活处便是。」正叔曰:「上蔡言,此一章是成德事。」曰:「习亦未是成德事。到『人不知而不愠』处,方是成德。」
吴子常问「学而时习」一章。曰:「学只是要一个习,习到熟后,自然喜说不能自已。今人学所以便住了,只是不曾习熟,不见得好。此一句却系切己用功处,下句即因人矣。」又曰:「『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善,不是自家独有,人皆有之。我习而自得,未能及人,虽说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