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所恶于上」,「所恶于下」,「所恶于前」,「所恶于后」,「所恶于右」,「所恶于左」,此数句,皆是就人身切近处说。如上文老老、长长、恤孤之意。至于「毋以使下」,「毋以事上」,「毋以先后」,「毋以从前」,「毋以交于左」,「毋以交于右」,方是推以及物之事。
问絜矩。曰:「只把『上下』、『前后』、『左右』等句看,便见。絜,度也。不是真把那矩去量度,只是自家心里暗度那个长那个短。所谓度长絜大,上下前后左右,都只一样。心无彼己之异,只是将那头折转来比这头。在我之上者使我如此,而我恶之,则知在我下者心亦似我如此,故更不将所责上底人之心来待下人。如此,则自家在中央,上面也占许多地步,下面也占许多地步,便均平正若将所责上底人之心来待下,便上面长,下面短,不方了。下之事我如此,而我恶之,则知在我之上者心亦似我如此。若将所责下底人之心更去事上,便又下面长,上面短了。左右前后皆然。待前底心,便折转来待后;待左底心,便折转来待右,如此便每事皆如此,则无所不平矣。」
「所谓絜矩者,如以诸侯言之,上有天子,下有大夫。天子扰我,使我不得行其孝弟,我亦当察此,不可有以扰其大夫,使大夫不得行其孝弟。且如自家有一丈地,左家有一丈地,右家有一丈地。左家侵着我五尺地,是不矩,我必去讼他取我五尺。我若侵着右家五尺地,亦是不矩,合当还右家。只是我也方,上也方,下也方,左也方,右也方,前也方,后也方,不相侵越。如『伐冰之家,不畜牛羊』。」亚夫云:「务使上下四方一齐方,不侵过他人地步。」曰:「然。」
或问絜矩。曰:「譬之,如左边有一人侵我地界,是他不是了;我又不可去学他,侵了右边人底界。前人行拥住我,我行不得;我又不可学他拥了后人;后人赶逐我不了,又不可学他去赶前人。上下亦然。」椿云:「此一人却是中立也。」曰:「是。」椿。
絜矩,如自家好安乐,便思他人亦欲安乐,当使无『老稚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之患。『制其田里,教之树畜』,皆自此以推之。
问:「论上下四旁,长短广狭,彼此如一,而无不在矩,则可以如此。在人则有天子诸侯大夫士庶人之分,何以使之均平?」曰:「非是言上下之分欲使之均平。盖事亲事长,当使之均平,上下皆得行。上之人得事其亲,下之人也得以事其亲;上之人得长其长,下之人也得以事其长。」
问:「『絜矩』六节,如『所恶于上,无以使下』,及左右前后,常指三处,上是一人,下是一人,我居其中。故解云:『如不欲上之无礼于我,则我亦不以无礼使其下。』其下五节意皆类此。」先生曰:「见曾子之传发明『恕』子,上下四旁,无不该也。」
恕,亦是絜矩之意。
陶安国问:「絜矩之道,是广其仁之用否?」曰:「此乃求仁工夫,此处正要着力。若仁者,则是举而措之,不待絜矩,而自无不平者矣。」铢曰:「仁者,则『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不待推矣。若絜矩,正恕者之事也。」先生颔之。
德元问:「『我不欲人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与絜矩同否?」曰:「然。但子贡所问,是对彼我说,只是两人;絜矩则是三人尔。后世不复知絜矩之义,惟务竭民财以自丰利,自一孔以上,官皆取之,故上愈富而下愈贫。夫以四海而奉一人,不为不厚矣。使在上者常有厚民之心而推与共之,犹虑有不获者,况皆不恤,而惟自丰殖,则民安得不困极乎!易『损上益下』曰益,『损下益上』曰损。所以然者,盖邦本厚则邦宁而君安,乃所以益也。否则反是。」
李丈问:「尽得絜矩,是仁之道,恕之道?」曰:「未可说到那里。且理会絜矩是如何。」问:「此是『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意否?」曰:「此是两人,须把三人看,便见。人莫不有在我之上者,莫不有在我之下者。如亲在我之上,子孙在我之下。我欲子孙孝于我,而我却不能孝于亲;我欲亲慈于我,而我却不能慈于子孙,便是一畔长,一畔短,不是絜矩。」
絜矩,非是外面别有个道理,只是前面正心、修身,推而措之,又不是他机巧、变诈、权谋之说。
絜矩之说,不在前数章,却在治国、平天下之后。到这里,也是节次成了,方用得。
「君子先慎乎德」一条,德便是『明德』之『德』。自家若意诚、心正、身修、家齐了,则天下之人安得不归于我!如汤武之东征西怨,则自然有人有土。
或问「争斗其民而施以劫夺之教」。曰:「民本不是要如此。惟上之人以德为外,而急于货财,暴征横敛,民便效尤,相攘相夺,则是上教得他如此。」
或问「争民施夺」。曰:「是争取于民,而施之以劫夺之教也。『媢疾以恶之』,是徇其好恶之私。」
断断者是絜矩,媢疾者是不能。「唯仁人放流之」,是大能絜矩底人;「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是稍能絜矩;「好人之所恶」者,是大不能絜矩。
「举而不能先」,先是早底意思,不能速用之意。
「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平天下」一章,其事如此广阔。然紧要处只在这些子,其粗说不过如此。若细说,则如「操则存」,「克己复礼」等语,皆是也。
赵唐卿问:「十章三言得失,而章句云:『至此而天理存亡之机决矣!』何也?」曰:「他初且言得众、失众,再言善、不善,意已切矣。终之以忠信、骄泰,分明是就心上说出得失之由以决之。忠信乃天理之所以存,骄泰乃天理之所以亡。」
问「仁者以财发身」。曰:「不是特地散财以取名,买教人来奉己。只是不私其有,则人自归之而身自尊。只是言其散财之效如此。」
「仁者以财发身」,但是财散民聚,而身自尊,不在于财。不仁者只管多聚财,不管身之危亡也。卓。
蜚卿问:「『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如何上仁而下便义?」曰:「这只是一个。在上便唤做仁,在下便唤做义,在父便谓之慈,在子便谓之孝。」直卿云:「也如『孝慈则忠。』」曰:「然。」
「虽有善者」,善,如而今说会底。
「国不以利为利」。如秦发闾左之戍,也是利;堕名城,杀豪杰,销锋镝,北筑长城,皆是自要他利。利不必专指财利。所以孟子从头截断,只说仁义。说到「未有仁而遗其亲,未有义而后其君」,这里利却在里面。所以说义之所安,即利之所在。盖惟义之安,则自无不利矣。
问:「末章说财处太多。」曰:「后世只此一事不能与民同。」
第九章十章齐家、治国,既已言化,平天下只言措置之理。絜,度也;矩,所以为方也。方者,如用曲尺为方者也。何谓「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上面人既自有孝弟,下面民亦有孝弟,只要使之自遂其孝弟之心于其下,便是絜矩。若拂其良心,重赋横敛以取之,使他不得自遂其心,便是不左右前后皆然。言是以者,须是如此。后面说民之父母,所好所恶,皆是要与民同利之一事。且如食禄之家,又畜鸡豚牛羊,却是与民争利,便是不絜矩。所以道「以义为利」者,「义以方外」也。
问:「絜矩以好恶、财用、媢疾彦圣为言,何也?」曰:「如桑弘羊聚许多财,以奉武帝之好。若是絜矩底人,必思许多财物,必是侵过着民底,满着我好,民必恶。言财用者,盖如自家在一乡之间,却专其利,便是侵过着他底,便是不絜矩。言媢疾彦圣者,盖有善人,则合当举之,使之各得其所。今则不举他,便失其所,是侵善人之分,便是不絜矩。此特言其好恶、财用之类,当絜矩。事事亦当絜矩。」
问:「自致知至于平天下,其道至备,其节目至详至悉,而反复于终篇者,乃在于财利之说。得非义利之辨,其事尤难,而至善之止,于此尤不可不谨欤?不然,则极天命人心之向背,以明好恶从违之得失,其丁宁之意,何其至深且切耶?」曰:「此章大概是专从絜矩上来。盖财者,人之所同好也,而我欲专其利,则民有不得其所好者矣。大抵有国有家所以生起祸乱,皆是从这里来。」道夫云:「古注,絜音户结反。云结也。」曰:「作『结』字解,亦自得。盖荀子庄子注云:『絜,围束也。』是将一物围束以为之则也。」又曰:「某十二三岁时,见范丈所言如此。他甚自喜,以为先儒所未尝到也。」
或问:「絜矩之义,如何只说财利?」曰:「必竟人为这个较多。所以生养人者,所以残害人者,亦只是这个。且如今官司皆不是絜矩。自家要卖酒,便教人不得卖酒;自家要榷盐,便教人不得卖盐。但事势相迫,行之已久,人不为怪,其实理不如此。」学蒙。
因论「治国平天下」章财用处,曰:「财者,人之所好,自是不可独占,须推与民共之。未论为天下,且以作一县言之:若宽其赋敛,无征诛之扰,民便欢喜爱戴;若赋敛稍急,又有科敷之扰,民便生怨,决然如此。」又曰:「宁过于予民,不可过于取民。且如居一乡,若屑屑与民争利,便是伤廉。若饶润人些子,不害其为厚。孟子言:『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他主意只是在『取伤廉』上,且将那与伤惠来相对说。其实与之过厚些子,不害其为厚;若才过取,便伤廉,便不好。过与,毕竟当下是好意思。与了,再看之,方见得是伤惠,与伤廉不同。所以『子华使于齐,冉子与之粟五秉』,圣人虽说他不是,然亦不大故责他。只是才过取,便深恶之,如冉求为之聚敛而欲攻之,是也。
问:「『平天下』章言财用特详,当是民生日用最要紧事耳。」曰:「然。孟子首先所言,其原出此。」子升问此章所言反复最详之意。曰:「要之,始终本末只一理。但平天下是一件最大底事,所以推广说许多。如明德、新民、至善之理极精微。至治国、平天下,只就人情上区处,又极平易,盖至于平而已耳。后世非无有志于天下国家之人,却只就末处布置,于本原上全不理会。」因言:「庄子,不知他何所传授,却自见得道体。盖自孟子之后,荀卿诸公皆不能及。如说:『语道而非其序,非道也。』此等议论甚好。度亦须承接得孔门之徒,源流有自。后来佛氏之教有说得好处,皆出于庄子。但其知不至,无细密工夫,少间都说得流了,所谓『贤者过之』也。今人亦须自理会教自家本领通贯,却去看他此等议论,自见得高下分晓。若一向不理会得他底破,少间却有见识低似他处。」因说「曾点之徒,气象正如此」。又问:「论语集注说曾点是『虽尧舜事业亦优为之』。莫只是尧舜事业亦不足以芥蔕其心否?」曰:「尧舜事业也只是这个道理。」又问:「他之所为,必不中」曰:「本领处同了,只是无细密工夫。」
人治一家一国,尚且有照管不到处,况天下之大!所以反反复覆说。不是大着个心去理会,如何照管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