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问:「苏氏言:『二子之出,意其父子之间有违言焉,若申生之事欤!』『不念旧恶』,莫是父子之间有违言处否?」曰:「然。」问:「孟子所言伯夷事自是如此孤洁。谏武王伐商,又都是伯夷,而叔齐之事不可得见。未知其平时行事如何,却并以『不念旧恶』称之。」曰:「让国二子同心,度其当时,必是有怨恶处。」问:「父欲立叔齐,不立伯夷,在叔齐何有怨恶?」曰:「孤竹君不立伯夷而立叔齐,想伯夷当时之意亦道:『我不当立,我弟却当立。』叔齐须云:『兄当立不立,却立我!』兄弟之间,自不能无此意。」问:「兄弟既逊让,安得有怨?」曰:「只见得他后来事。当其初岂无怨恶之心?夫子所以两处皆说二子无怨。」问:「某看『怨是用希』之语,不但是兄弟间怨希。这人孤立,易得与世不合,至此无怨人之心,此其所以为伯夷叔齐欤?」曰:「是如此。」或问。
问:「苏氏『父子违言』之说,恐未稳否?」曰:「苏氏之说,以为己怨,而『希』字犹有些怨在。然所谓『又何怨』,则绝无怨矣,又不相合。恐只得从伊川说,怨是人怨。旧恶,如『衣冠不正,望望然去』之类。盖那人有过,自家责他,他便生怨。然他过能改即止,不复责他,便不怨矣。其所怨者,只是至愚无识,不能改过者耳。」
孰谓微生高直章
酰,至易得之物,尚委曲如此,若临大事,如何?当有便道有,无便道无。才枉其小,便害其大,此皆不可谓诚实也。
「只『乞诸其邻而与之』,便是屈曲处」。又问:「或朋友间急来觅一物,自家若无,与他去邻家觅之,却分明说与,可否?」曰:「这个便是自家要做一面人情,盖谓是我为你乞得。」
问:「看孔子说微生高一章,虽一事之微,亦可见王霸心术之异处:一便见得皞皞气象,一便见得驩虞气象。」曰:「然。伊川解『显比』一段,说最详。」
问:「微生高不过是『曲意徇物,掠美市恩』而已。所枉虽小,害直甚大。圣人观人,每于微处,便察见心术不是。」曰:「所谓『曲意徇物,掠美市恩』,其用心要作甚?」南升。集注。
问:「范氏言『千驷万锺,从可知焉』,莫是说以非义而予,必有非义而取否?」曰:「不是说如此予,必如此取。只看他小事尚如此,到处千驷万锺,亦只是这模样。微生高用心也是怪,酰有甚难得之物!我无了,那人有,教他自去求,可矣。今却转乞与之,要得恩归于己。若教他自就那人乞,恩便归那人了,此是甚心术!淳录云:「若是紧要底物,我无,则求与之犹自可。」若曰宛转济人急难,则犹有说。今人危病,转求丹药之类,则有之。」问:「『取予』二字有轻重否?寓以为宁过于予,必严于取,如何?」曰:「如此却好。然看『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人』,本不分轻重。今看予,自是予他人,不是入己,宁过些不妨,却不干我事。取,则在己取之,必当严。」杨问:「文中子言:『轻施者必好夺。』如何?」曰:「此说得亦近人情。」
问:「张子韶有一片论乞酰不是不直。上蔡之说亦然。」曰:「此无他,此乃要使人回互委曲以为直尔。噫!此乡原之渐,不可不谨。推此以往,而不为『枉尺直寻』者几希!」
行夫问此一章。曰:「人煞有将此一段做好说,谓其不如此抗直,犹有委曲之意。自张子韶为此说,今煞有此说。昨见戴少望论语讲义,亦如此说。这一段下连『巧言、令色、足恭』,都是一意。当初孔门编排此书,已从其类。只自看如今有人来乞些酰,亦是闲底事,只是与他说自家无,邻人有之,这是多少正大,有何不可。须要自家取来,却做自底与之,是甚气象!这本心是如何?凡人欲恩由己出,皆是偏曲之私。恩由己出,则怨将谁归!」
巧言令色足恭章
义刚说「足恭」,云:「只是过于恭。」曰:「所谓足者,谓本当只如此,我却以为未足,而添足之,故谓之足。若本当如此,而但如此,则自是足了,乃不是足。凡制字如此类者,皆有两义。」
问「足恭」。曰:「『足』之为义,凑足之谓也。谓如合当九分,却要凑作十分,意谓其少而又添之也。才有此意,便不好。」
「足」,去声读,求足乎恭也,是加添之意。盖能恭,则礼已止矣。若又去上面加添些子,求足乎恭,便是私欲也。
巧言、令色、足恭,与匿怨,皆不诚实者也。人而不诚实,何所不至!所以可耻,与上文乞酰之义相似。焘录云:「这便是乞酰意思一般,所以记者类于此。」
问:「『巧言、令色、足恭』,是既失本心,而外为谄媚底人。『匿怨而友其人』,是内怀险诐,而外与人相善底人。」曰:「门人记此二事相连。若是微生高之心,弄来弄去,便做得这般可耻事出来。」南升。
问:「左丘明,谢氏以为『古之闻人』,则左传非丘明所作。」曰:「左丘是古有此姓,名明,自是一人。作传者乃左氏,别自是一人。是抚州邓大著名世,字符亚。如此说,他自作一书辩此。」
丘明所耻如此,左传必非其所作。
颜渊季路侍章
问:「『无伐善,无施劳』,善与劳如何分别?」曰:「善是自家所有之善,劳是自家做出来底。」
问:「『施劳』之『施』,是张大示夸意否?」曰:「然。」
问:「『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孔子只举此三者,莫是朋友则是其等辈,老者则是上一等人,少者则是下一等,此三者足以该尽天下之人否?」曰:「然。」
问:「安老怀少,恐其间多有节目。今只统而言之,恐流兼爱。」曰:「此是大概规模,未说到节目也。」
「颜渊、季路侍」一段,子路所以小如颜渊者,只是工夫粗,不及颜渊细密。工夫粗,便有不周遍隔碍处。」又曰:「子路只是愿车马、衣服与人共,未有善可及人也。」
问「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曰:「这只是他心里愿得如此。他做工夫只在这上,岂不大段粗。」又曰:「子路所愿者粗,颜子较细向里来,且看他气象是如何。」
或问子路颜渊言志。曰:「子路只是说得粗,若无车马轻裘,便无工夫可做。颜子『无伐善,无施劳』,便细腻有工夫。然子路亦是无私而与物共者。」
子路如此做工夫,毕竟是疏。是有这个车马轻裘,方做得工夫;无这车马轻裘,不见他做工夫处。若颜子,则心常在这里做工夫,然终是有些安排在。
子路须是有个车马轻裘,方把与朋友共。如颜子,不要车马轻裘,只就性分上理会。「无伐善,无施劳」,车马轻裘则不足言矣。然以颜子比之孔子,则颜子犹是有个善,有个劳在。若孔子,便不见有痕迹了。夫子「不厌不倦」,便是「纯亦不已」。
问颜子子路优劣。曰:「子路柤,用心常在外。愿车马之类,亦无意思。若无此,不成不下工夫!然却不私己。颜子念念在此间。颜季皆是愿,夫子则无『愿』字。」曰:「夫子也是愿。」又曰:「子路底收敛,也可以到颜子;颜子底纯熟,可以到夫子。」
子路颜渊夫子都是不私己,但有小大之异耳。子路只车马衣裘之间,所志已狭。颜子将善与众人公共,何伐之有。「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何施劳之有?却已是煞展拓。然不若圣人,分明是天地气象!
问「颜渊季路侍」一章。曰:「子路与颜渊固均于无我。然子路做底都向外,不知就身己上自有这工夫。如颜子『无伐善,无施劳』,只是就自家这里做。」恭甫问:「子路后来工夫进,如『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这却见于里面有工夫。」曰:「他也只把这个做了。自着破敝底,却把好底与朋友共,固是人所难能,然亦只是就外做。较之世上一等切切于近利者大不同。」
问颜渊季路夫子言志。曰:「今学者只从子路比上去,不见子路地位煞是上面有颜子底一层,见子路低了;更有夫子一层,又见颜子低了。学者望子路地位,如何会做得他底。他这气象煞大。不如是,何以为圣门高弟!」
叔器曰:「子路但及朋友,不及他人,所以较小。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以朋友有通财之义,故如此说。那行道之人,不成无故解衣衣之。但所以较浅小者,他能舍得车马轻裘,未必能舍得劳善。有善未必不伐,有劳未必不施。若能退后省察,则亦深密;向前推广,则亦阔大。范益之云:『颜子是就义理上做工夫,子路是就事上做工夫。』」曰:「子路是就意气上做工夫。颜子自是深潜淳粹,淳录作「缜密」。较别。子路是有些战国侠士气象,学者亦须如子路恁地割舍得。『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若今人恁地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粘手惹脚,如何做得事成!恁地莫道做好人不成,便做恶人也不成!」先生至此,声极洪。叔器再反复说前章。先生曰:「且粗说,人之生,各具此理。但是人不见此理,这里都黑卒卒地。如猫儿狗子,饥便待物事吃,困便睡。到富贵,便极声色之奉。一贫贱,便忧愁无聊。圣人则表里精粗无不昭彻,其形骸虽是人,其实只是一团天理,所谓『从心所欲,不踰矩』。左来右去,尽是天理,如何不快活!」
或问:「子路『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是他做功夫处否?」曰:「这也不是他做工夫。亦是他心里自见得,故愿欲如此。然必有别做工夫处。若依如此做工夫,大段粗了。」又问:「此却见他心。」曰:「固是。此见得他心之恢广,磨去得那私意。然也只去得那粗底私意。如颜子,却是磨去那近里底了,然皆是对物我而言。」又云:「狂简底人,做来做去没收杀,便流入异端。如子路底人,做来做去没收杀,便成任侠去。」又问:「学者做工夫,须自子路工夫做起。」曰:「亦不可如此说。且如有颜子资质底,不成交他做子路也!」
亚夫问子路言志处。曰:「就圣人上看,便如日出而爝火息,虽无伐善无施劳之事,皆不必言矣。就颜子上看,便见得虽有车马衣裘共敝之善,既不伐不施,却不当事了,不用如子路样着力去做。然子路虽不以车马轻裘为事,然毕竟以此为一件功能。此圣人、大贤气象所以不同也。」
子路有济人利物之心,颜子有平物我之心,夫子有万物得其所之心。
吴伯英讲子路颜渊夫子言志。先生问众人曰:「颜子季路所以未及圣人者何?」众人未对。先生曰:「子路所言,只为对着一个不与朋友共敝之而有憾在。颜子所言,只为对着一个伐善施劳在。非如孔子之言,皆是循其理之当然,初无待乎有所惩创也。子路之志,譬如一病人之最重者,当其既苏,则曰:『吾当谨其饮食起居也。』颜子之志,亦如病之差轻者,及其既苏,则曰:『吾当谨其动静语默也。』夫出处起居动静语默之知所谨,盖由不知谨者为之对也。曾不若一人素能谨护调摄,浑然无病,问其所为,则不过曰饥则食而渴则饮也。此二子之所以异于圣人也。至就二子而观之,则又不容无优劣。季路之所志者,不过朋友而已,颜子之志则又广矣。季路之所言者粗,颜子之所言者细也。」闳祖录云:「子路颜渊夫子言志,伊川诸说固皆至当。然二子之所以异于夫子者,更有一意:无憾,对憾而言也;无伐无施,对伐施而言也。二子日前想亦未免此病,今方不然。如人病后,始愿不病,故有此言。如夫子,则更无惩创,不假修为,此其所以异也。」
颜渊子路只是要克去「骄吝」二字。如谢氏对伊川云,知矜之为害而改之,然谢氏终有矜底意。如解「孟之反不伐」,便着意去解。
旧或说「老者安之」一段,谓老者安于我,朋友信于我,少者怀于我。此说较好。盖老者安于我,则我之安之必尽其至;朋友信于我,则我之为信必无不尽;少者怀于我,则我之所以怀之必极其抚爱之道。却是见得圣人说得自然处。集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