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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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红 姑 娘京城敌楼,内外凡五十座,高大深遂,往往为狐鼠所栖。内城东北隅角楼内,有一狐,化而为女子,红衫翠裙,年可十六七,艳丽绝伦。守城兵往往见之,咸知其非人,而罔不狂惑失志。以其衣红,共以红姑娘称之。间有儇薄少年,或际良宵薄醉,一动色心,至楼下薄言往挑,即闻娇音曰:“尔勿妄为也。”归辄头痛难忍,否则唇忽肿起如桃,必哀恳悔过,适乃已。以此群畏之,无敢戏言者。

步军校赫色,年六十余矣。一夕,上城值宿,独坐铺中,思酒不得。三更后,门外闻弹指声,亟问不答,启户视之,则二八佳丽人也,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睛,后随二双鬟婢,捧酒壶,立月下。校素有胆,惊定,即悟其为狐。询其那得深夜来此高城?答曰:“儿洪氏,行三,知翁思酒,谨以家酿相贻。”校大喜,延之入室。即以其携来之酒肴,借以款仓卒客。醉后兴高,问:“三姐有所求乎?”女曰:“以狐媚惑人者,皆有求于人者也。翁一身贫病,且老,儿何求于翁?所以亲近翁者,以翁有大恩于儿故也。”校茫然不解所谓。女曰:“翁乃忘松亭赎儿之事耶?”翁始大悟,叹惋者久之,遂认为义女。

自是必当值宿,校必多方散其侪伍,独扶筇至角楼下,告曰:“致语三姑娘,我今日上班矣。”至晚女果至,二婢随进酒馔,珍美错陈。校夜夜餍之。每心有所欲,未发,女已先知,无不咄嗟立办。校尝以玉环赠,女再拜以受,什袭藏之。校与语谈时,自念皤然一翁,将旦夕犯雾露,泣数行下。女曰:“勿伤,儿视爹尚可三十年活也。”乃授校以导引之术,行之颇效。

女无他异处,惟喜 面,一夜恒四五次。校少子方娶,苦无杯盘,将赁诸市。女曰:“是无庸,儿当为爹假之。”至期,果有金银器物,杂然陈于房中,不测所自。家人怪之,校以实告,始各欣喜。事毕,已皆失去矣。校次子为护军,闻女美,潜上城至值所,从窗隙窃窥,竟无所见,但翁一人自言自笑自饮而已。校酒后,偶匿其玉斝,归家旋失。果有急需,女必周以巨金,则尽朱提也。如是者十余年。

女一夕忽泫然惨泣曰:“缘已尽矣,从此永别。”校惊问之,不答。五更后,哽咽而去。校亦酸恻,然未知所云所以永别者。翌日,执金吾以校年老,请于朝,勒令休致,校乃叹悟。

先是校当壮岁时,为骁骑校,从征葛尔丹,凯旋至松亭,同人捕得一黑狐,欲杀之以取其皮,狐向校哀鸣,校心动,以金二两赎而纵之。事三十年矣,不意至是乃获其报,后校年至九十余,无疾而终,狐亦徙去,不知所之。

兰岩曰:狐以异类,犹知酬恩报德,贞静自守,不甘以媚惑人。奈何世间以七尺之躯,胁肩谄笑,干求于人,恬不为怪,而及以守正不阿者为庸人,因自居为识时务之俊杰,比比是也。吁,可慨也哉!

陈 宝 祠蒲东杜阳,姿质美秀,年二十,未婚。雍正初,从其舅为贾于兴安。舅年老,常居布店,使阳贩货,恒往返秦晋间,一年率二次。

一日,发自褒斜入栈道,正苦崎岖,一虎来,攫其仆去。阳惊惶失足堕深壑中。幸为落叶所籍,不致损伤。举首四山入云,无由得出。无何,日已暮,林深箐密,泉水乱鸣。据石自伤,傍徨无策。既而万峰皆瞑,群动尽息,隐隐见林际灯光。阳大喜,迍邅以就之。

至则巨第一区,门容驷马,门旁别有小室,灯火荧然。叩之,一长鬣叟出,讶曰:“郎哪得来此?”告以故,恍然曰:“郎其杜阳乎?”阳诧曰:“然。翁何以知之?”叟曰:“主人待郎久矣。请暂歇于此,当为郎先容也。”呼媪出,叟自去。俄偕一僮,提绛纱烛笼,坌息而至,促之曰:“主人伫俟,请速往。”阳从之,入朱门,沤钉兽环,宛似王侯第宅,历院落数重,悉雕墙峻宇,刻桷丹楹,僮仆往来,络绎不绝。复有群聚窥客者,粉白黛绿,累足骈肩,窃窃笑语。阳自惭市井,颇益逡巡。先至一湢室,童子进澡豆。浴讫,更新衣,易冠履,始引之达广厅。

主人揖之,升阶,分庭抗礼。觑主人年可四十许,赤面修髯,被服五采,非复本朝制度。阳惊疑殊甚。主人致敬曰:“郎与小女有夙契,今当了之,幸勿却也。”阳达心而懦,不能尽其辞,惟再拜诺诺而已。主人即命成礼。傧至,见侍女如云,笙箫聒耳,拥闺秀搭面而出。绣衣楚楚,玉佩珊珊。堂中设红氍毹。一交拜间,麝兰芬馥,入脑薰心。及入房合卺,注目凝睇,女容华绝代,面色如朝霞和雪,光艳射人。虽未睹姑射飞仙,即此窃悬拟之。定情后,和好无间,问青春几何,曰十六;何姓,曰姓陈;父为何官,曰未尝筮仕也。三朝,亲戚来瞊者数十家,则尽富贵也。阳独与主人之甥封生者,相与莫逆。女时戒之曰:“大人无嗣,方欲郎充半子。郎孱弱,封哥性暴戾,可亲不可近也。”阳颔之而不能绝。

际女满月,亲戚咸集,阳拉封饮于房中。时当暑,封醉后,裸裎浮白。阳让之,曰:“此晏私之地,令表妹虽不在侧,亦须稍避嫌,奈何疏狂至此?”封辄怒,裂眥相向,曰:“汝本锥刀小子,窥窬分毫,吾怜汝游泳似鳏,聊执柯斧,得蒹葭倚于玉树,何啻登仙。乃酒后载呶,折辱于我,其将以我为匏瓜耶?”阳亦怒,提座侧铜镜击之,复挖毁其囗。封跳怒咆哮,声如錯虎,诸亲来救,排解纷纭,举室喧嚣,掖封慰去。阳犹追出户外,谩骂万端。

主人色变如灰,亦当阶鹄立,呼女至前来抚之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予以杜郎入赘,胜负螟蛉。不意开罪封甥,祸不旋踵。亟当遣之,勿缓也!”女俯首悲啼,不能成语。阳闻之,悲愤自投于地,曰:“大人何遽出此言,致谋离逖?谅封蠢然一物,行类灌夫。自持葭莩,绎骚中冓。阳虽不敏,愿与旗鼓相当,必不贻大人之戚也。”主人惨然曰:“封甥杂居此山,历有年数,杜郎什伯,未足与囗。老夫与弱息,并阖宅老小,无可畏封者。独虑杜郎睘睘独立,锁尾空山, 囗走羽飞,悉非长技,不若出于幽谷,归慰父兄。天实为之,勿复留恋!”阳恸甚,跪不能起。女亦失声。主人乃遣两婢,掖阳出门,顿觉两脚离地,渐入半空,瞬息间,已置身栈阁。二婢遂化双雉, 囗鸣而作。阳爽然若失,徘徊四顾,适阁畔有陈宝祠,荒废殊甚。阳入待旦,仰瞻所祀神,则俨然所见。感触再拜,涕泗滂沱。

次日,乞食返兴安。舅大惊,致诘,阳告以故。舅素博雅,闻之喟然,乃为之解曰:“封生者,即虎而攫仆者也,《广异记》有封使君之事,故袭以为姓。汝亦记十五岁时,从予至凤县南,捕得一雌雉,拟至邸第欲烹之,汝怜其哀鸣,潜纵之去。是以云有夙契也。古人得之而霸,吾侪小人,无可希冀,唯当致富耳。”后舅死,阳经商数年,累资百万。他日过落涧处,引领怅望,两泪交颐,重修陈宝祠,并招仆之魂以从祀焉。

兰岩曰:物犹不忘旧恩,何以人而不知雉乎?

张五知县某,病怔忡,日夜心悸。恒纠合家人数十辈,通宵列烛环守,而犹一夜数惊,越半月余矣。坊间有张五者,年四十余,夙鬻豆腐为业。常起五更,一夜违时,四更便起,嘱妻作腐。妻曰:“无乃太早?”张曰:“一日不力作,一日食不足。早作早卖,一大好事。汝起点灯,我暂出解手便转也。”

乃启门至弄内,方欲登溷,忽有二人过其前,唤曰:“张五,此间来!”张以为素识,从之至街口,同立人家檐下。审视二人,竟大昧平生,各着青衣,垂绿头带,冠红帽,执朱票,酷似衙门中隶役。向张曰:“有一事相烦,不可推诿。”张问何事,二役曰:“不必穷究,姑同我等去。”言毕,向东走。张心大不愿,而两脚殊不自由,踉跄随行,绕出街市,至知县衙门杙桓前。见六人立大门下,躬擐甲胄,皆长八九尺。二役不敢进,乃转至衙后一水窦前,使张先入,张不肯,役推之,不觉已在墙内。二役亦相继入。历高垣数重,悉如此,竟达寝所。窗上灯光甚明,命张窥之,见知县某呻吟于床,床角及脚后,坐妇女六七人,地上满罽毯,亦有男妇八九人,群坐其间。还告二役,二役亦来 。五更向尽,二役颇忧惶,相与频频窥伺。又移时,某稍安,诸男女倦惫殊甚,或鼾而膉,或寝而伸。二役喜跃,急取一铁链付张曰:“汝速入房,将此链系知县项上,勿恐勿怖,竟牵之以出!”张惊曰:“彼知县,官长也。我何人,敢相近乎?”二役曰:“彼虽为官长,而贪财好色,滥杀酷刑,今且为罪人,奚复可畏?”张趦趄,终不敢前。二役慌遽,复极力推挤之,慞惶间已在房内。不得已,即以链系知县颈上,反走而去。二役迎之,同循旧路。张回顾知县,已系颈同行矣,大骇。知县默无一语。

甫至宅后,见一男一女,作淫戏于墙阴,略不羞避。二役过之,张问曰:“此何人?奈何恣行淫事,腆不畏人也?”役指知县谓张曰:“彼女子即渠之爱姬翠华,彼男子即渠之娈童郑禄也。因渠病卧,故私约于此。彼方自谓隐密,岂暇见我辈,又岂意我辈见之明且晰哉!”张目知县而笑,知县亦俯首不语。至水窦前,复见二人,结束同二役,亦械一人,囚首面而立。二役问曰:“已拘得乎?”应曰:“拘得矣。”其人见知县欲哭,役急批其颊而止。张私诘此人为谁,役曰:“即渠之幕宾,主刑名者郭某也。与同案,故同拘耳。”话间,闻内宅哭声群起。役曰:“时至矣。”遂出至坊间,预有二人驻囚舆二辆相候于通衢。四役因纳知县与郭于舆中。嘱张曰:“汝自归,慎勿泄于人也。”言讫,超舆叱牛而去。

张至家,鸡已鸣矣。见妻背灯而泣,邻妇三五人,从旁劝慰之曰:“死者不可复生矣,天数夙定也。况气未绝,俟天明延医治之,料无妨也。”张闻之大惊,失声一呼,豁然如梦寤,则身卧炕头,妻坐守于侧,邻妇抢攘满室。张咨嗟不已。妻见其复苏也,惊定而喜。张问胡为哭乎?妻曰:“汝解手良久不回,我出视,汝僵卧檐下。浼邻人扛入室。手足虽温,而呼之不醒,自四更至此时,已半夜矣。何幸得复生耶!”张悟前此之事,皆魂魄所为也。起身揖邻妇而谢之。各欣然辞去。张乃备以其故告妻,妻亦骇叹。比晓,举城军民挠乱,佥知县官于五更时死矣。密访郭幕,亦同时暴亡。

张不谨,渐泄于人,某之子闻之大恚,械送县,笞三十。鞫郑禄与翠华私通事,果不诬,杖郑禄于县,瘐死囹圄。缢翠华于园,以殉。事出雍凉间,秦人至今述之。恩茂先曰:“诚然,先大父亦尝言之也。”

兰岩曰:罪恶贯盈,天夺其禄。鬼得而辱之,民得而欺之。回首皋比临民,其威权安在哉!鬼卒不能系其颈,而假手于张;非鬼卒不能也,张目击之,以暴其恶耳。

阿襮某宗伯致仕家居,以数千金买巨宅一区,宅后楼九楹,空无人居,但贮什物,恒扃锁,往往见异物。宗伯四子三女,女皆嫁巨室,三子亦婚名门。唯第四子,甫十六,未娶。房中侍女海棠者,年及笄,颇慧丽。适宗伯偶山游未归,海棠寝至夜半,忽为人舁至楼上,见锦屏绣幕,画烛华筵,坐客十余辈,男女相半,履舄交错,酒炙并行。

命海棠起,着衣侑觞。棠面囗,以不习对。坐中稚齿女子,丰姿妖冶,鬓发如云,衣广袖之襦,把文犀之盏,含笑谓棠曰:“尔非尔家四郎房中婢耶?我与尔家四郎有夙缘,鱼轩不久入门,自是一家人,无事腼腆也。”棠倚柱垂头,不作一语酬答。一靓妆女子,齿尤稚,骂曰:“奴种不堪作养!噤口愠色,欲谁仰妆之眉睫耶?此等人只可侍盥栉,提箕帚,哪晓歌舞中事!纵使能歌舞,亦不过哞哞作牛鸣,得得效驴跳。三姐耐烦与语!”又一少年男子曰:“我道莫教渠来,三妹执不听,今何如?转坏我一 新绫袜,污印十个腡文!”满座大笑,不觉哄堂。前女子有羞愧色,向少年曰:“四哥何太小家相,亦学九妹嘲笑于我耶!海棠虽贱,颜色姿态,且远胜四嫂。今当稠人广众,不肯作倡优伎俩,正见其尊重处,何必相强,且袜一 ,值钱几文,亦流于齿颊乎?妹以其初睡,不便令作赤脚婢,故聊为假借,亟当奉偿耳,苟有污,妹当代偿八囗。”少年语塞,避席以谢之曰:“三妹娇养惯,性情犹昔日耶。聊以相戏,何遽破颜。”使人送之下楼,置故处,棠汗下如雨,心大悸,捶同宿二婢醒,告以故,二婢亦惧。

次日,白诸四郎。四郎白其母。母怖,曰:“此必狐鬼,戒勿至后院!”四郎私叩海棠,心艳女子之美,又闻与己有夙缘之说,频频窥伺后院。徘徊间,瞥然一物坠面前,拾视之,则镂金条脱一只也。怀之以归,出示海棠,棠曰:“此狐之物,不可取。”四郎不听,棠恐为己累,告夫人。夫人素严厉,怒曰:“不肖子!岂不闻不听老人言,凄惶在眼前耶?”呼四郎至,索条脱观之,柳枝一圈耳。痛诃之,且命行杖。兄嫂毕至,环跪求宽。正纷嚣间,闻有女子,厉声于北窗之下者,曰:“此汝家亢宗子弟,奈何挞辱至此!所谓慈母,固如是乎?”夫人知为狐,迁怒曰:“人家教诲儿子,何与尔狐狸事!”狐曰:“呸!果何与我事!特念四郎年少,故不忍其犯夏楚,不然即打死,又何妨耶?”大郎怒,欲出杀之,声言觅刀。二郎三郎阻之不令往。狐亦大至,众口沸腾,飞瓦入房,器物皆碎。夫人惧,不复敢出声。群狐逾时始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