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崔秀才奉天先达刘公,未遇时,故世家子。少倜傥好客,挥霍不吝,车马辐辏,门庭如市,行路者健羡。虽齐之孟尝,赵之平原不是过也。忽有崔元素者,投一刺,刘接见,询其邦族,曰:“山东临朐秀才也,游都门二十年矣。闻公喜接纳,来作食客耳。”刘大悦,与之往来,亦时济其薪水。崔率十余日一至,至必有所借贷,家人悉厌贱之,刘独不以为琐,每如其愿,未尝拂逆。如是者二年余。
刘迭遭大故,资产荡尽。又三年,一贫如洗。更屡试不第,亲故白眼相向,动辄得咎,传为口实,渐至不相闻问。婢仆逃散,并有心作罪以求去者接踵,仅存一老仆。内则一妻一女一子,鼎足而三焉。会腊尽,牛衣尘甑,无以卒岁。女能诗,戏吟曰:“闷杀连朝雨雪天,教人何处觅黄棉。岁除不比逢寒时,底事厨中也禁烟。”刘见之,笑曰:“此际玉搂起粟,若可煮食,足够一饱。今得汝诗,能不令人羞也?”因和之曰:“今年犹戴昔年天,昔日轻裘今破棉。寄语东风休报信,春来无力出厨烟。”
妻怒之以目,曰:“往日良朋密友,有求必应,啜汁者岂止一人。今年近岁逼,吃着俱无,犹不少思筹策,乃和儿女子作推敲丑态,想亦拼得饿死,故预作韭露挽歌耶?”刘曰:“然则欲我做贼去耶?”妻曰:“做贼亦得!第恐君无其才耳!顺城门外朱知县,方其落拓时,与汝为莫逆交,一日不见,亦不能耐。今闻其丁艰在家,宦囊颇厚,讵不能走一简,聊济燃眉耶?”刘曰:“微汝言,吾几忘之矣。”亟作书,遣老仆往投之。日暮赤手回,入门即骂曰:“丧心人不必复与相识矣!始而阍人辞以他出,我则不信;既而送客在门,相见。两眼棱棱,持书而入。再四促之,始传语言事忙,不暇修复。但借口致意,主人现在凡百需费,囊无一文,正愁无处措置,断难如命云云。似此丧心人,若复与相识,名节扫地尽矣!”刘企刻一日,满拟必获如意,骤闻此变,不禁索然。
妻哂曰:“莫逆交不足恃矣。然总角之交,应非泛泛也。城北杨君,非与君为总角交乎?”刘以为然,复走柬以干之。杨辞以生意淡泊,本利损亏,无囊可解。刘抚髀叹曰:“面朋口友,固不足怪。欲明通财之义,非道义之交不可。”乃挑灯作札,罄吐肝膈,翌日付老仆持送南城靳公子。靳世胄阀阅,田园遍畿辅。公子与刘为世交,又属至戚,每当晤对,夜以继日,所讲论非忠义大节,即出世大道,互相诱掖,不啻同胞,所谓立脚不随流俗,留心学做古人者。阅札即刻复答,谓:“叨在知己,亟当如命,奈心与力违,束手无策。君但勉为尚志之士,无自暴弃,又何忧贫贱哉!且天生刘君,必非碌碌者,君姑待之,保有大富贵日也。第好义如弟者,值此危急之秋,竟坐视良朋之困,不能一援手救,殊堪自愧,唯知己者谅之耳!”刘忿,掷书于地曰:“嗬嗬!平日披肝胆,谈道德,何啻羊、左、任、黎!每举一子一女,犹以百金为寿。今急切相需,乃不破一文,反以肤词迂说相敦勉。所谓道义之交,固如是乎?”
老仆慰之曰:“主之朋友,大概未曾交得一人。亲戚中不乏富贵者,盍拚一失色,与之通融。”刘叹曰:“朋友列五伦之一,尚三呼不应,琐琐姻娅,又何望乎?”言次,闻门有剥啄声,报崔秀才来矣。妻曰:“呸!人家潦倒至此,彼尚欲来刲瘦胫耶?焉知并胫也无,即欲来刲,正恐无下刀处!”刘曰:“不然。此空谷足音也。”延之入。
崔曰:“刘君纵理不入于口,而乃一寒如此哉?昔日之繁华,真耶幻耶?今日之索寞,幻耶真耶?鼯技易穷,青松落色,槿心朝在,夕不存矣。尚有一人肯杖策踵门如崔元素者否?”刘曰:“昔日自谓盟车笠,订金兰,得一二耐久朋,为终身胶漆,不意翻覆若此,不敢复言交游矣。”崔曰:“不然。廉将军免官客去,翟廷尉复职客来。人情自昔然也。君自不达,夫何怨尤!智者当务之为急。为今之计,当奈何?”刘曰:“束手待毙耳!”崔笑曰:“出此言,当罚锾矣。吾闻负重涉远,不择地而休;累重家贫,不择禄而仕。盍投笔从戎,聊博升斗,不犹愈于托钵向人,受守钱虏之轻薄乎?”刘曰:“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非所以自完也。”崔曰:“外以笔耕,内以针耨,亦可免冻馁。”刘曰:“局促效辕下驹,夙所羞也。”崔曰:“奇货可居,垄断可登,鸟兽之羽毛可织而衣。其遗粒足食也。贪贾三之,廉贾五之,盍为贾?”刘曰:“觊觎分毫,镏铢必较,素所鄙夷,而弗屑者也。”崔曰:“然则度君之心,量君之志,欲更扬眉吐气,非官不能矣。欲为官,须登第;欲登第,须理旧业读书;欲读书,须膏火之费。吾视君皆未易办也。吾有钱八十千,可辇至。”刘曰:“君方同病,讵忍波累?”崔曰:“人弃我取,人取我予,夫何辞焉?”遂言别。移时,以车辇八十千至,刘大感谢,欲备一餐相款。崔不坐而去。
迟数日,复提一囊至,曰:“君曾肄业否?”刘曰:“新正伊迩,未免匆忙。”崔曰:“予思八十千,岂敷樽节之用,更蓄得一囊金,为君谋小康。”亟置之炕头,便出门,挽之不及。试启囊,灿然尽赤金也。一室俱惊,权之三百两。崔从此不复至,更不识其居处,徒铭感而已。出资购第宅,赎旧产,又于新居掘得窖金二瓮,遂成富室。僮仆去者,次第复来,百计夤缘,以求收录。亲友亦稍稍通庆吊。一年之间,繁华如故。刘不复好客,唯闭户下帷,日夜占毕。是年及第,官清要,贺客日盛。
值初度,预使人四出,凡亲故中贫窭落魄及不能举火者,尽招致之。及期,亲友毕集,竞出金玉锦绣,罗列满堂,为刘祝嘏。刘乃张筵高会,酒再巡,罢乐,出席,举觞属客,悉出所得,分赠诸贫贱之前,使各收贮。众愕然,不测何故。佥曰:“凡兹不腆,其所以奉祝长年者,纵不足贵,亦诸亲友之芹献也。曷为散之?”刘叹曰:“今日何幸,群公臻至,赐我百朋,所恨座中唯少崔秀才一人耳!崔若在,必能知我之为此举也!”因袖出一笺,则五言古诗一章也。命其子朗诵以示众,曰:主人好施与,挥霍无踌躇。
客有谏之者,主人笑曰毋。
君谓财可聚,我意财宜疏。
不暇为君详,聊以言其粗。
财为人所宝,人为财之奴。
富者以其有,贫者以其无。
有则气逾扬,无则气不舒。
逾扬人愈亲,不舒人不知。
昔我贫贱时,颠踣无人扶。
有身不能衣,有口不能糊。
贵戚与高朋,相逢皆避途。
居然一厌物,俨若非丈夫。
今日奋功名,食禄复衣襦。
门庭闹如市,势利日以殊。
一寿千黄金,一箸万青蚨。
奢穷欲亦极,无劳用力图。
当时何其啬,今日何其都?
顾兹亲串惠,岂我所愿乎!
昔贫今且富,昔我即今吾。
清夜维其故,反侧心踟蹰。
其故良有以,今昔人情符。
周急不继富,圣言不可诬。
忆昔齐晏子,举火蟾葭莩。
又闻范文正,义田置东吴。
设使天下人,能聚复能输。
在在无和峤,处处有陶朱。
流过阿堵物,何来庚癸呼。
堪叹近富者,唯利之是趋。
满盈神鬼恶,往往寄祸沽。
用是常自惕,羞为守虏徒。
况今得之如泥沙,当日求之无锱铢。
君不见栖栖穷巷孤寒儒,此时此际如苦荼!
众闻之无不赧然,如芒在背,多有逃席而去者,亦不追挽。俄报崔先生至矣,刘倒屣左辟鞠之。崔握手而笑曰:“君可谓国狗之瘈,无所不噬矣!奈何效杜子春口舌为?且繁华索莫,其衍几何?苟不齐之,魔障釶起矣。彼接舆髡首,桑扈裸行,倏来忽逝,岂屑屑于菀枯隆杀哉?会尽人情,点头亦属多事耳!”刘再拜曰:“至味之言,敢不佩为弦韦?”
是夕客散,独留崔宿,妻子亦出拜之。刘曰:“近日徙居何所?胡久不一至?致缺酬报。”崔曰:“昔者悉索君,君时亦望报否?”刘曰:“实无是心。”崔曰:“然则予独有是心哉?何不恕也!”刘大笑,因问家中更有何人。崔曰:“颇不孤孑,子女孙曾数十矣。”刘欣然曰:“小女未字,以归君家,何如?”崔曰:“此大不可也。”刘力诘问之,崔吱唔良久,始吐实曰:“君长者,言亦无害。所不敢与君结姻者,自愧非人,实艾山一老狐也。以君抱奇气,故不远千里来相结纳,致君贫而再富,亦定数,非吾之力。譬如作室,既镇其甍,又何如焉?吾特因人成事耳。今夙愿已了,即当长辞故人矣。”刘始大悟,不觉洒然曰:“君去固自得矣,将无使吾为忘筌忘蹄之人哉!”崔曰:“予非贪天功者,君何感焉?从此前程皆顺境矣。官不过三品,而富则十万,虽然,讵无一言为留别之赠?吾闻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橡樟二木,七年乃知。知人之鉴,不易明也。甘以坏何如淡以成,毁方而瓦合,全交之至言,君其志之,勿为雉犬所笑。”言讫,辞出,永不复至。刘后官至臬司,以老告归。感崔之谊,朔望祀以香楮,终身不衰。
闲斋曰:戋戋之俗,万变千更,交固不易言也。方其盛也,面朋口友,不招自来;及其衰也,迹合神违,百无一应。除毁方瓦合一道,诚无良法矣。胸中自有泾谓,皮里自具春秋。故穰穰而来,茕茕独往,交可以始终一也。不然,直欲尽化同人为异物,易济济为绥绥,有此理哉!
兰岩曰:富贵则趋附之,贫贱则违避之,俗情概然,然曾无一人矫然独出,而仅让此狐。人而不如狐也,良可愧也。
碧碧周至诸生孙克复,流寓阶州。爱其地土腴永甘,卜筑山村,耕读自乐。屋左依山临壑,构一草阁,颇虚敞,可以眺远。阁下林深箐密,虽有一径,人迹罕经,仅过樵牧。
一日,孙独凭阁上,远远见一人循径来,草笠布衫,仿佛甚美。既辨眉目,果然美甚,丹唇皓齿,华发素面,十七八一娈童也。孙骇曰:“世岂有男子而姣媚若此者乎?”急趋下阁,要遮而鞠之曰:“山深路僻,豺狼侁侁,小郎日暮孤行,进将安止?盍姑住此,明旦早行,庶不至旁观者代为忧虑。”少年曰:“夙非姻娅,生熟两不相谙,猎食或然,宿应不可。”孙素有断袖之癖,一旦值此璧人,欲情火炽,遽前拥之,少年大惊,曰:“奈何邂逅相遇,辄以横逆见加?”孙曰:“卿慧人也,何待解人!”少年惶遽,极力挤之,孙猝不及防,失足坠岩下。少年脱然去。
孙为一树枝夹住,欲上不能,欲下不得,呼叫声嘶,无人知者,自拚必死。忽一女子,过而见之,讶曰:“如此阽危,何乐而为之?”孙曰:“为人所算耳!能救我否?”女曰:“救亦非难,第未识何以报德?”孙曰:“除却再夹树枝,余悉唯命。”女吃吃笑,解足缠抛于一端,援之而上。孙良久神定,整衣谢之。女徐徐束足,了不见答。孙方怪其倨,审谛之,则苗条婉妙,绝代美姝也。不觉缩颈吐舌,且惊且喜,阴念何今日奇遇之多也。
时日已薄崦嵫,四山渐暝,乃再拜而请曰:“再生之德,未易仓猝图报,幸小住为佳。”女笑而睨之曰:“子大不良善,甫得生机,又造死业矣。”孙听其言谑,窥其意厚,大不似少年漠不关心者,遂携入阁,缱绻备至。约三更,女披衣起,曰:“今夕与人约,须践之,翌日重晤。”孙阻之以臂曰:“卜夜未卜昼。”复留与乱。因诘:“卿孱弱处子,虽乘以油壁,舁以笋舆,犹恐不胜劳瘁。底事单形只身,远陟空山,令人弥思弥惧,中心能无稍怖乎?”女自言:“宓氏,字碧碧,年十八,嫁前村方氏子,半年而寡。今日为母寿归家,来此捷径,不意遇子,不能自贞。诚夙份也,愿与子偕老。俾茕嫠有托,莫见弃否?”孙愀然曰:“得卿为之,小可何修哉!但碍有老母,赋性方严,出入小闲,尚须咨白。不告而娶,实不敢专。然而父母爱子,何必苛求。见卿可人,应无不纳。容徐图之。”女曰:“儿于子亦非无益者。子果肯降心相从,始终不二,则可以全性命,了死生。夜气之牿亡,旦夕可复。俾子蜕蜣丸而为蛨,化腐草而为夜光,必当同为人极之游,不复羁滞形骸,听阎摩罗什天尊为政矣。”孙大喜,相见恨晚。
晨兴,即以告母。母呼女至前,反复详讯,乃谓孙曰:“儿勿草草,吾闻颜朱眸绿,尤物蛊人,倾万乘之国尚有余,祸匹夫之身庸有不足?老身七十矣,所见闺秀何啻千万,至若此之穷妖极艳,一见炫人心目者,实为乍睹,真祸水也。汝何德以堪之?且夭方氏之子,不祥孰甚?可急遣之,勿速死亡。”孙默然鹄立,面如死灰。女进曰:“姑之见亦左矣。儿非自媒才,诚以蘖苦不如荠甘,故腆颜自荐,儿不厌郎贫,姑奈何畏儿蛊乎?”母曰:“不然,小娘恋新欢,忘旧好,钟情者固不得不然。而老妇为豚犬作马牛,用心亦不得不尔。”女勃然怒曰:“何物老妪,酖毒若此!儿去此,岂便无啖饭处也!”且斥孙曰:“君木偶人,不足与语。不听好言,不久当死。穷薄相,即死亦为下鬼。彼时当袖手高坐于刀山剑树之旁,看汝挣扎耳!”遂愤愤出门,不知所之。
孙涕泪纵横,颇形怨色。母慰之曰:“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况深山穷谷,忽至丽人,非草木之妖,必狐鬼之怪,儿倘或迷惑不悟,冥想至邪,则老身将谁赖乎?”开喻再三,孙意少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