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选举五(2)
夫元元之众,莫不悬命于县令,宅生于刺史,此其尤亲于人者也。是以亲人之任,宜得贤才;用人之道,宜重其选。而今刺史、县令,除京辅近处之州刺史犹择其人,县令或备员而已;其余江、淮、陇、蜀、三河诸处,除大府之外,稍稍非才。但于京官之中,出为州县者,或是缘身有累,在职无声,用于牧宰之闲,以为斥逐之地;因势附会,遂忝高班,比其势衰,亦为刺史;至于武夫、流外,积资而得官,成于经久,不计有才,诸若此流,尽为刺史。其余县令以下,固不可胜言。盖甿庶所系,国家之本。务本之职,反为好进者所轻,承弊之邑,每遭非才者所扰,而欲天下和洽,固不可得也。古者刺史入为三公,郎官出宰百里,莫不互有所重,劝其所行。臣窃怪近俗偏轻此任。今朝廷卿士入而不出,于其私情,甚自得计。何则?京华之地,衣冠所聚,子弟之闲,身名所出,从容附会,不劳而成。一出外藩,有异于是。人情进取,岂忘之于私,但法制之不敢违耳,原其本意,固私是欲。今大利于京职,而不在外郡,如此则智能之士,欲利之心,日夜营营,安肯复出为刺史、县令?而国家之利,方赖智能之人,此辈既自固而不行,在外者又技痒而求入,如此,则智能之辈常无亲人之者,今又未革之以法,无乃甚不可乎!故臣以为欲理之本,莫若重刺史、县令,此官诚重,智能者可行。正宜悬以科条,定其资历:凡不历都督、刺史,虽有高第者,不得入为侍郎、列卿;不历县令,虽有善政者,亦不得入为台郎、给、舍;虽远处都督、刺史,至于县令,递次差降,以为出入,亦不十年频任京职,又不得十年尽任外官。如此设科以救其失,则内外通理,万姓获安。如积习为常,遂其私计,天下不可为理也。
又古之选用贤良,取其称职,或遥闻而辟召,或一见而任之,是以士修素行,不图侥幸。今天下未必理于上古,而事务日倍于前,诚为不正其本而设巧于末。所谓末者,吏部条章,动盈千万,刀笔之吏,辨析毫厘,节制抢攘,溺于文墨;胥徒之猾,又缘隙而起。臣以为始造簿书,以备用人之遗忘耳,今反求精于案牍,不急于人才,亦何异遗剑中流,而刻舟以记。去之弥远,可为伤心。凡称吏部之能者,则曰从县尉与主簿,从主簿与县丞,斯选曹执文而善知官次者也,唯据其合与不合,而多不论贤与不肖,大略如此,岂不谬哉!陛下若不以吏部尚书、侍郎为贤,必不授以职事;尚书、侍郎既以贤而受委,岂复不能知人?人之难知,虽自古所慎,而拔十得五,其道可行。今则执以格条,贵于谨守,幸其心能自觉者,每选所拔亦有三五人;若又专固者,则亦一人不拔。据资配职,自以为能,为官择人,初无此意,故使时人有「平配」之议,官曹无得贤之实。故臣以为选部之法,弊于不变。变法甚易,在陛下涣然行之。假如今之铨衡,欲自为意,亦限行之以久,动必见疑,遂用因循,益为浮薄。今若刺史、县令精核其人,即每年当管之内,应有合选之色,且先委曲考其才行,堪入品流,然后送台,台又推择,据所用之多少,为州县之殿最,一则州县慎于所举,必取入官之才;二则吏部因其有成,无多庸人干冒。纵有不任选者,谬起怨端,且犹分谤于外台,不至諠哗于南省。今则每岁选者动以万计,京师米物为之空虚,岂多士若斯,盖渝滥至此。而欲仍旧致理,难于改制,只益法之烦碎,贤愚混杂,就中以一诗一判定其是非,适使贤人君子从此遗逸,斯亦明代之阙政,有识之所叹息也。
又天下虽广,朝廷虽众,而士之名贤,诚可知也。若使毁称相乱,听受不明,事将已矣,无复可说。如知其贤能,各有品第,每一官阙,而不以次用之,则是知而不为,焉用彼相。借如诸司清要之职,当用第一之人,及其要官阙,时或以下等叨进,以故时议无高无下,唯论得与不得,自然清议不立,名节不修,上善则守志而后时,中人则躁求而易操。其故何哉?朝廷若以令名进人,士子亦以修名获利,而利之所出,众则趋焉。已而名利不出于清修,所趋多归于人事,其小者苟求取得,一变而至阿私;其大者许以分义,再变而成朋党:斯并教化渐渍,使之必然。故于用人之际,不可不第其高下;若高下有次,不可谬干。夫士必刻意修饰,思齐日众,刑政自清。此皆兴衰之大端,安可不察也。
十七年三月,国子祭酒杨玚上言:「伏闻承前之例,每年应举常有千数,及第两监不过一二十人。臣恐三千学徒,虚费官廪;两监博士,滥縻天禄。臣窃见入仕诸色出身,每岁向二千余人,方于明经、进士,多十余倍,自然服勤道业之士不及胥吏,以其效官,岂识先王之礼义。陛下设学校务以劝进之,有司为限约务以黜退之,臣之微诚,实所未晓。今监司课试,十已退其八九,考功及第,十又不收一二,长以此为限,恐儒风渐坠,小道将兴。若以出身人多,应须诸色都减,岂在独抑明经、进士也。」上然之。
左监门卫录事参军刘秩论曰:
王者官人,必视国之要,杜诸户,一其门,安平则尊经术之士,有难则贵介胄之臣。
夏、殷、周选士必于庠序,非其道者莫得仕进,是以诱人也无二,其应之者亦一。及周之末,诸侯异政,取人多方,故商鞅患之,说秦孝公曰:「利出一孔者王,利出二孔者强,利出三孔者弱。」于是下令:非战非农,不得爵位。秦卒以是能并吞六国。汉室干戈以定祸乱,贵尚淳质。高后举孝悌、力田,文景守而不变,故下有常业,而朝称多士。及孝武察孝廉,置五经博士弟子,虽门开二三,而未失道德也。逮至晚岁,务立功名,锐意四夷,故权谲之谋设,荆楚之士进,军旅相继,官用不足。是以聚敛计料之政生,设险兴利之臣起,番系、严熊罴等经淮造渠,以通漕运,东郭偃、孔仅建盐铁诸利策,富者冒爵射官,免刑除罪。公用弥多,而为官者徇私,上下并求,百姓不堪刓弊。故巧法惨急之臣进,而见知废格之法作,杜周、减宣之属以峻文决理贵,而王温舒之徒以鹰击敢杀彰。而法先王之术,习俎豆之容者,无所任用,由是精通秀颖之士不游于学,游于学者率章句之儒也。是以昭帝之时,霍光问人疾苦,不本之于太常诸生,征天下贤良文学以访之,是常道不足以取人也。至于东汉,光武好学,不能施之于政,乃躬自讲经。肃宗以后,时或祖效,尊重儒术,不达其意而酌其文;三公尚书虽用经术之士,而不行经术之道。是以元、成以降,迄于东汉,慷慨通方之士寡,廉隅立节之徒众。无何,汉氏失驭,曹魏僭窃,中正取士,权归着姓,虽可以镇伏甿庶,非尚贤之术,盖尊尊之道。于时圣人不出,贤哲无位,诗道大作,怨旷之端也。洎乎晋、宋、齐、梁,递相祖习,其风弥盛。舍学问,尚文章;小仁义,大放诞。谈庄周、老聃之说,诵楚词、文选之言。六经九流,时曾阅目;百家三史,罕闻于耳。撮群钞以为学,总众诗以为资。谓善赋者廊庙之人,雕虫者台鼎之器。下以此自负,上以此选材,上下相蒙,持此为业,虽名重于当时,而不达于从政。故曰:「取人之道,可以敦化。」周书曰:「以言取人,人竭其言;以行取人,人竭其行。」取人之道,不可不慎也。原夫诗赋之义,所以达下情,所以讽君上。上下情通而天下乱者,未之有也。近之作者,先文后理,词冶不雅,既不关于讽刺,又不足以见情,盖失其本,又何为乎!隋氏罢中正,举选不本乡曲,故里闾无豪族,井邑无衣冠,人不土著,萃处京畿,士不饰行,人弱而愚。
夫古者以勋赏功,以才莅职,以才莅职,是以职与人宜;近则以职赏功,是以官与人乖。古者计人而贡士,计吏而用人,故士无不官,官无乏吏;近则官倍于古,士十于官,求官者又十于士,故士无官,后魏羽林士,今之万骑、军功是也。官乏禄,吏扰人。古者王畿千里,千里之外,封建诸侯,诸侯之吏,自卿以降,各自举任。当乎汉室,除保傅将相,余尽专之。州县佐史,则皆牧守选辟。夫公卿者,主相之所任也;甸外之官吏者,又诸侯牧守之事也。然则主司之所选者,独甸内之吏,公卿府之属耳,岂不寡哉!所选既寡,则焉得不精!近则有封建而无国邑,五服之内,政决王朝;一命拜免,必归吏部。按名授职,犹不能遣,何暇采访贤良,搜核行能耶?时皆共嗤其失,而不知失之所以,故备详之。
又曰:
夫官有大小,材有短长,长者任之以大官,短者任之以小职,职与人相宜,而功与事并理。是以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近之任官,其选之也略,其使之也备,一人之身,职无不莅,若委游、夏以政事,责冉、季以文学也,何其谬欤!故人失其长,官失其理。
是以三代之制,家有代业,国有代官。孔子曰:「医不三世,不服其药。」史墨曰:「古之为官,代守其业,朝夕思之。一朝失业,死则及焉。」是知业不代习,则其事不精。此周之所以得人也。昔羲氏、和氏掌天地,刘氏代扰龙,籍氏代司人,庾氏、库氏代司出纳,制氏代司铸钟,即其事也。至后代,以代卿执柄,益私门,卑公室,齐夺于田氏,鲁弱于三桓。革代卿之失,而不复代业之制,医、工、筮、数,其道浸微,盖为此也。
故老子曰:「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不善用人者,譬若使骥捕鼠,令鹰守肉:骥之捕鼠,终不可获,而千里之功废矣;鹰之守肉,死有余罪,而攫撮之效没矣。夫裁径尺之帛,刊方寸之木,不任左右,必求良工者,裁帛、刊木非左右之所能故也。径尺之帛,方寸之木,薄物也,非良工不能裁之;况帝王之佐,经国之任,可不审择其人乎?故构大者先择木,然后拣材;理国家者先择佐,然后守人。大匠构屋,必以大材为栋梁,小材为榱橑,苟有所中,尺寸之木无弃,此善理木者也。
洋州刺史赵匡举选议曰:
昔三代建侯,与今事异。理道损益,请自汉言之。汉朝用人,自诏举之外,其府、寺、郡国属吏,皆令自署。故天下之士,修身于家,而辟书交至,以此士务名节,风俗用修。魏氏立九品之制,中正司之,于是族大者第高,而寒门之秀屈矣。国朝举选,用隋氏之制,岁月既久,其法益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