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风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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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词有穆之一境

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浓而穆更难。知此,可以读《花间集》。

花间不易学

《花间》至不易学。其蔽也,袭其貌似,其中空空如也。所谓麒麟楦也。或取前人句中意境,而纡折变化之,而雕琢、句勒等弊出焉。以尖为新,以纤为艳,词之风格日靡,真意尽漓,反不如国初名家本色语,或犹近于沉着、浓厚也。庸讵知《花间》高绝,即或词学甚深,颇能窥两宋堂奥,对于《花间》,犹为望尘却步耶。

唐词与诗近

唐贤为词,往往丽而不流,与其诗不甚相远。刘梦得《忆江南》云:“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流丽之笔,下开北宋子野、少游一派。唯其出自唐音,故能流而不靡。所谓“风流高格调”,其在斯乎。前调云:“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尊前。”《拋球乐》云:“春早见花枝,朝朝恨发迟。及看花落后,却忆未开时。”亦皆流丽之句。

晚唐诗有词境

段柯古词仅见《闲中好》,寥寥十许字,殊未餍人意。《海山记》中隋炀帝《望江南》八阕,或云柯古所托,亦无塙据。余喜其《折杨柳》诗“公子骅骝往何处。绿阴堪系紫游缰”。此等意境,入词绝佳。晚唐人诗集中往往而有。盖词学浸昌,其机郁勃,弗可遏矣。

李德润词极形容之妙

李德润《临江仙》云:“强整娇姿临宝镜,小池一朵芙蓉。”是人是花,一而二,二而一。句中绝无曲折,却极形容之妙。昔人名作,此等佳处,读者每易忽之。

欧阳炯艳词

《花间集》欧阳炯《浣溪沙》云:“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自有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半塘僧骛曰:“奚翅艳而已,直是大且重。”苟无《花间》词笔,孰敢为斯语者。

徐鼎臣诗是词境

徐鼎臣《梦游》诗:“绣幌银屏杳霭间。若非魂梦到应难。”寘之词中,是绝好意境。又云:“蘸甲递觞纤似玉,含词忍笑腻于檀。”则直是《花间》丽句。当时风会所趋,不期然而自致此耳。

韩持国词深静

词境以深静为至。韩持国《胡捣练令》过拍云:“燕子渐归春悄。帘幕垂清晓。”境至静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浅而见深。盖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写景而情在其中。此等境界,唯北宋人词往往有之。持国此二句,尤妙在一“渐”字。

晏叔原词序

晏叔原词自序曰:“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或作宠。]家有莲、鸿、苹、云,清讴娱客。”廉叔、君龙殆亦风雅之士,竟无篇阕流传,并其名亦不可考。宋兴百年已还,凡著名之词人,十九《宋史》有传,或坿见父若兄传。大抵黄阁钜公,乌衣华胄。即名位稍逊者,亦不获二三焉。当时词称极盛,乃至青楼之妙姬,秋坟之灵鬼,亦有名章俊语,载之曩籍,流为美谈。万不至章甫缝掖之士,尺板斗食流,独无含咀宫商、规抚秦柳者。矧天子右文,群公操雅,提倡甚非无人,而卒无补于湮没不彰,何耶。国初顾梁汾有言:“燠凉之态,浸淫而入于风雅。”良可浩叹。即北宋词人以观,盖此风由来旧矣。即如叔原,其才庶几跨灶,其名殆犹恃父以传。夫传不传亦何足轻重之有,唯是自古迄今,不知埋没几许好词。而其传者,或反不如不传者之可传。是则重可惜耳!

小山阮郎归

小山词《阮郎归》云:“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绿杯”二句,意已厚矣。“殷勤理旧狂”,五字三层意。“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欲将沉醉换悲凉”,是上句注脚。“清歌莫断肠”,仍含不尽之意。此词沉着厚重,得此结句,便觉竟体空灵。小晏神仙中人,重以名父之贻,贤师友相与沆瀣,其独造处,岂凡夫肉眼所能见及。“梦魂惯得无拘管,又逐扬花过谢桥”,以是为至,乌足与论《小山词》耶。

东坡青玉案

东坡词《青玉案·用贺方回韵,送伯固归吴中》,歇拍云:“作个归期天应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上三句,未为甚艳。“曾湿西湖雨”是清语,非艳语。与上三句相连属,遂成奇艳、绝艳,令人爱不忍释。坡公天仙化人,此等词犹为非其至者,后学已未易橅仿其万一。

秦少游卓然名家

有宋熙丰间,词学称极盛。苏长公提倡风雅,为一代山斗。黄山谷、秦少游、晁无咎,皆长公之客也。山谷、无咎皆工倚声,体格于长公为近。唯少游自辟蹊径,卓然名家。盖其天分高,故能抽秘骋妍于寻常擩染之外。而其所以契合长公者独深。张文潜《赠李德载诗》有云:“秦文倩丽舒桃李。”彼所谓文,固指一切文字而言。若以其词论,直是初日芙蓉,晓风杨柳,倩丽之桃李,容犹当之有愧色焉。王晦叔《碧鸡漫志》云,黄晁二家词,皆学坡公,得其七八。而于少游独称其俊逸精妙,与张子野并论,不言其学坡公,可谓知少游者矣。

李方叔虞美人

李方叔《虞美人》过拍云:“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春夏之交,近水楼台,塙有此景。“好风”句绝新,似乎未经人道。歇拍云:“碧芜千里思悠悠。唯有霎时凉梦,到南州。”尤极淡远清疏之致。

东山词融景入情

东山词:“归卧文园犹带酒。柳花飞度画堂阴。只凭双燕话春心。”“柳花”句融景入情,丰神独绝。近来纤佻一派,误认轻灵,此等处何曾梦见。

竹友善言愁

竹友词,《留董之南过七夕》,《蝶恋花》后段云:“君似庾郎愁几许。万斛愁生,更作征人去。留定征鞍君且住。人间岂有无愁处。”循环无端,含意无尽,小谢可谓善言愁。

宋词用衬字

取其能达句中之意,而付之歌喉又抑扬顿挫,悦人听闻。所谓迟其声以媚之也。两宋人词间亦有用衬字者。王晋卿云:“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向”字、“乍”字是衬字。据词谱,烛影摇红第二句七字,应仄平仄仄平平仄。周美成云:“黛眉巧画宫妆浅”,不用衬字,与换头第二句同。

周姜词朴厚

元人沈伯时作《乐府指迷》,于《清真词》推许甚至。唯以“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梦魂凝想鸳侣”等句为不可学,则非真能知词者也。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拌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南宋人词如姜白石云:“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庶几近似。然已微嫌刷色。诚如清真等句,唯有学之不能到耳。如曰不可学也,讵必颦眉搔首,作态几许,然后出之,乃为可学耶。明已来词纤艳少骨,致斯道为之不尊,未始非伯时之言阶之厉矣。窃尝以刻印比之,自六代作者以萦纡拗折为工,而两汉方正平直之气荡然无复存者。救敝起衰,欲求一丁敬身、黄大易,而未易遽得。乃至倚声小道,即亦将成绝学,良可慨夫。

周谢词熨帖入微

清真词《望江南》云:“惺忪言语胜闻歌。”谢希深《夜行船》云:“尊前和笑不成歌。”皆熨帖入微之笔。

李萧远词轻倩

李萧远《点绛唇》后段云:“碧水黄沙,梦到寻梅处。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意境不求甚深,读者悦其轻倩。竹垞《词综》首录此阕。此等词固浙西派之初祖也。其《鹊桥仙》云:“小舟谁在落梅邨。正梦绕、清溪烟雨。”《西江月》云:“琼璈珠珥下秋空,一笑满天鸾凤。”皆惊句,可诵。

廖世美《烛影摇红》过拍云:“塞鸿难问,岸柳何穷,别愁纷絮。”神来之笔,即已佳矣。换头云:“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晚霁波声带雨,悄无人、舟横古渡。”语淡而情深。令子野、太虚辈为之,容或未必能到。此等词一再吟诵,辄沁入心脾,毕生不能忘。《花庵绝妙词选》中,真能不愧“绝妙”二字,如世美之作,殊不多觏。

何搢之丽句

何搢之《小重山》“玉船风动酒鳞红”之句,见称于时。此特丽句云尔。临邛高耻庵云:[(见《词品》。)“譬如云锦月钩,造化之巧,非人琢也。此等句在天壤间有限。”似乎奖许太过。余喜其换头:“车马去悤悤。路随芳草远”十字,其淡入情,其丽在神。

李词袭梅诗

梅宛陵诗:“不上楼来今几日,满城多少柳丝黄。”《晁氏客语》记欧公云:“非圣俞不能到。”[宋无名氏《爱日斋丛钞》。]按李易安词:“几日不来楼上望,粉红香白已争妍。”由此脱胎,却自是词笔。[按:此二句乃清人词。]

赵忠简词

赵忠简词,王氏四印斋刻入《南宋四名臣词》。清刚沉至,卓然名家,故君故国之思,流溢行闲句里。如《鹧鸪天·建康上元作》云:“客路那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凉地,记得当年全盛时。

花弄影,月流辉。水精宫殿五云飞。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洞仙歌》后段云:“可怜窗外竹,不怕西风,一夜潇潇弄疏响。奈此九回肠,万斛清愁、人何处,邈如天样。纵陇水秦云、阻归音,便不许时闲、梦中寻访。”其它断句,尤多促节哀音,不堪卒读。而卷端《蝶恋花》乃有句云:“年少凄凉天付与。更堪春思萦离绪。”闲情绮语,安在为盛德之累耶。

填词要襟抱

填词第一要襟抱。唯此事不可强,并非学力所能到。向伯恭《虞美人》过拍云:“人怜贫病不堪忧。谁识此心如月正涵秋。”宋人词中,此等语未易多觏。

竹斋词句

竹斋词句:“桂树深邨狭巷通。”颇能橅写邨居幽邃之趣。若换用它树,意境便逊。

曾宏父浣溪沙

曾宏父《浣溪沙》云:“紫禁正须红药句,清江莫与白鸥盟。”寻常称美语,出以雅令之笔,阅之便不生厌。此酬赠词之别开生面者。

荣咏梅

大卿荣諲《咏梅》[南乡子]云:“江上野梅芳。粉色盈盈照路旁。闲折一枝和雪嗅,思量。似个人人玉体香。

特此起愁肠。此恨谁人与寄将。山馆寂寥天欲暮,凄凉。人转迢迢路转长。”(见《梅苑》)。“似个”句艳而质,犹是宋初风格,花间之遗。諲,字仲思,《宋史》有传。

辛词陈诗

《吹剑录》云:“古今诗人间出,极有佳句。无人收拾,尽成遗珠。陈秋塘诗:‘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按此二句乃稼轩词《鹧鸪天》歇拍。稼轩倚声大家,行辈在秋塘稍前,何至取材秋塘诗句。秋塘平昔以才气自豪,亦岂肯沿袭近人所作。或者俞文豹氏误记辛词为陈诗耶。此二句入词则佳,入诗便稍觉未合。词与诗体格不同处,其消息即此可参。

东浦用冤家

《东浦词》[且坐令]云:“但冤家、何处贪欢乐。引得我心儿恶。”毛子晋刻入《六十家词》,以“冤家”字涉俚,跋语讥之。按宋蒋津《苇航纪谈》:“作词者流,多用冤家为事。初未知何等语,亦不知所出。后阅《烟花记》,有云:冤家之说有六,情深意浓,彼此牵系,宁有死耳,不怀异心,所谓冤家者一。两情相系,阻隔万端,心想魂飞,寝食俱废,所谓冤家者二。长亭短亭,临歧分袂,黯然销魂,悲泣良苦,所谓冤家者三。山遥水远,鱼雁无凭,梦寝相思,柔肠寸断,所谓冤家者四。怜新弃旧,孤恩负义,恨切惆怅,怨深刻骨,所谓冤家者五。一生一死,触景悲伤,抱恨成疾,迨与俱逝,所谓冤家者六。此语虽鄙俚,亦余之乐闻耳”云云。朴质为宋词之一格,此等字不足为疵病。唯是宋人可用,吾人断不敢用。若用之而亦不足为疵病,则骎骎乎入宋人之室矣。

词有理脉可寻

词亦文之一体。昔人名作,亦有理脉可寻,所谓蛇灰蚓线之妙。如范石湖《眼儿媚·萍乡道中》云:“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试轻裘。困人天气,醉人花底,午梦扶头。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春慵”紧接“困”字“醉”字来,细极。

陈梦弼和石湖词

陈梦弼和石湖《鹧鸪天》云:“指剥春葱去采苹。衣丝秋藕不沾尘。眼波明处偏宜笑。眉黛愁来也解颦。

巫峡路,忆行云。几番曾梦曲江春。相逢细把银釭照,犹恐今宵梦似真。”歇拍用晏叔原“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句,恐梦似真,翻新入妙,不特不嫌沿袭,几于青胜于蓝。

韩南涧霜天晓角

韩南涧《霜天晓角》起调云:“几声残角。月照梅花薄。”歇拍云:“莫把玉肌相映,愁花见,也羞落。”花羞玉肌,其海棠、芍药之流亚乎。对于梅花,殊未易言。人世几曾见此玉肌也。

王质西江月

宋王质《西江月·借江梅蜡梅为意寿董守》云:“试将花蕊数层层,犹比长年不尽。”元李庭《水调歌头·史侯生朝》云:“侧听称觞新语,一滴愿增一岁,门外酒如川。”并巧语不涉纤。

王质江城子

王质《江城子》句云:“得到钗梁容略住,无分做、小蜻蜓。”未经人道。

仲弥性浪淘沙

仲弥性《浪淘沙》过拍云:“看尽风光花不语,却是多情。”语淡而深。《忆秦娥·咏木犀》后段云:“佳人敛笑贪先折。重新为翦斜斜叶。斜斜叶。钗头常带,一秋风月。”末二句,赋物上乘,可药纤滞之失。

程文简寿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