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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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利集(10)

有一朝,孽消罪盈,苦尽生甜,自然要拨云见青天,夫妻又团圆。

兰珠哭罢,即将所带咸菜奉与丈夫,又拿钱一串与夫零用,辞别回家。

中途有一腰店,父女进去过午。大方割半斤肉,打八两酒,兰珠忧气,未吃一点。大方曰:“可惜好菜,又莫酒了,这才莫趣味。”说了两句,兰珠叫他再添四两。吃了未走一里,大方就立足不稳,其女扶起又走半里,酒疯已发,倒在地下人事不醒。兰珠坐地守着,声声叫喊,谁知越喊越睡得浓;用手去拉,好似稀泥一般,拉又拉不动。看看天黑,兰珠心慌,想走又怕,急得眼泪双流。

忽来两个和尚,见田下无人,上前调戏,兰珠喊骂。二僧商量,用帕勒口,把手反剪,背起就走。这二僧乃是真武庙的,一名通清,一名通静,其庙距此有十多里路。二僧换背回庙,兰珠已气逼将死,即用姜汤灌活,锁于房中,去办一饭。把饭办好,开门去看,兰珠已解带缢死矣。二僧大骇,心想此事如何下台?就夜背到后坡土内去埋。正在挖坑,遇二盗过,听锄子声,寻石打去,二僧骇跑而走。盗看是个妇人,衣服还好,想脱下倒也抵些钱。二盗把兰珠扶起,拍背退煞。那知兰珠命不该绝,被他把痰拍动。竟自活转来了,“呀”一声,二盗骇得飞奔而去。

兰珠自知缢死,僧来埋他,不知如何又活?见得微有月光,遂信步而行。走二十余里天明,访问家乡,皆云不知,问文县,云六十多里。心想来了许远,一人怎能回家,乞食诉苦。遇一人曰:“娘子既然遭难,何不到我家歇宿,明日送你回去。”谁知此人不良。时有陕西客欲娶妇,叫来暗相,说是外甥女,不愿远嫁,“你莫说破,只说送他回家,要五两银子。”老陕见人才美丽,值银又少,也不思利害,一口应允。次日,打轿来接,走了一日,兰珠想:“五六十里路,怎么一天不到?”遂问轿夫,都说要明日才得拢。二日又歇,兰珠知受笼套,追根细问,老陕告知原情。兰珠大哭不走,老陕拉进轿去,抬起便走。半日忽无哭声,放轿一看,却是自缢将死。老陕大惊,心想:“此妇性烈,若到家寻死,岂不要遭命案?”见四下无人,把他拉出,解带而去。

兰珠醒来,依然乞食。又有人曰:“娘子无所依归,此去二十里有清净观,尼姑妙贞欲招一徒,你去相投,他必留住。”兰珠此时进迟两难,只得到观去,对妙贞哭诉苦情。妙贞曰:“既有丈夫,且在观中戴发修行,倘得夫妻相会,也好团圆。”兰珠喜允,从此在观内安身。

再说王大方半夜酒醒,不见女儿,急忙回家问妻。妻曰:“你一路的人都失了,你在做啥?”大方又到杨家去问,说未回屋,心想:“路上又无亲戚,那里去了?”一路问到文县,又寻转来,并无下落。其妻问知是酒醉失去,就大哭起来,拉着大方要女,边哭边骂道:

骂一声背时灾老汉,做的事不怕羞祖先!

到卡中去把女婿看,就该要父女一路还。

为甚么中途把酒滥,把女儿丢在一边天?

恨起你吃酒不要脸,见了酒连糟都哈完。

吃醉了不怕惹人厌,发酒疯东倒又西偏。

爱骂人回回挨屎罐,裸连话说得不断缠。

滚筋斗一身稀泥烂,毛厕板拿来当床眠。

到如今女儿不见面,把老娘忧得喊皇天。

你好好出外去寻转,有差错要你把命填!

可怜他夫妇都落难,你叫我如何不惨然?

从今后谅想难相见,不知他落在那一边。

怕的是亲家讲皮绊,我看你狗脸有何颜!

气不过撞你几脑钻,再放屁踢你几脚尖。

夫妻吵闹,不得开交,大方说尽好话,方才息声。请人远近去寻,又悬招帖,并无影响。

再说杨学儒因招审反供,发回本县,受尽苦刑。回忆从前教书全无学规,不讲品行,不知坏了多少子弟,造了多少罪愆,以致带徒打鸭,争食惹祸。此话一出,人人耻笑,个个鄙薄,遂令斯文扫地,真名教之罪魁也,还要性命何用?不如受冤而死,免得出外羞了先人。心中越想越愧,越愧越悔,转想若得出监,誓不教书,立志办善,将身作劝,以赎前愆罢了。

至次年三月,县官任满,新官接印。这新官姓朱,系进士出身,清廉爱民。学儒递呈诉冤,朱公看了,调卷与口供细阅,知是受冤。提出细问,食放何处,几时放的,几时吃的,几时起病毙命,学儒一一禀告。朱公点头曰:“此案我知之矣。”移交接清,已是四月中旬。至十五日,押起学儒亲身到馆房中细看,见桌下放有石块垫足,就馆歇宿。杀鸭一只,五味煎好,至二更放于桌上,高照蜡烛,命人暗视。未几,有大蜈蚣在碗旋嗅,观者微“唉”一声,蜈蚣急入石缝而去,以后终无所见。次早禀官,官命敲石,掘出尺长蜈蚣,以鸭喂犬,即死。官回衙以蜈蚣毒毙详报,叫萧鸣岗共结完案。又把学儒开释,谓曰:“尔遭此冤,皆由教学无规,误人子弟之报。看尔打鸭争食,成何体统?回家须当改过自新,不可仍蹈前辙。”学儒叩头下堂,回家问知失妻之由,好不悔恨,从此立心向善,但无执业。

时有讲生,是四川人,乃胡炳奎徒弟,在文县宣讲。学儒即去拜门,学讲圣谕,每到台上把案讲完,即将自己过错做成歌词,说与众听:

今日里坐讲台来把善劝,说的是圣上谕仙佛格言。

说罢了且讲个新鲜证案,你众人须鉴戒来把善迁。

论这人家不富也不贫贱,想财利去教书好弄银钱。

在馆中论学规全无半点,任徒弟去作孽打骂签翻。

凡根本与孝悌丝毫不谈,只图他月混月年复一年。

论胸中他原是学问疏浅,性懒惰气乖张又不耐烦。

凡音韵与句读错讹扯断,当点的他不点当圈不圈。

年小的喈不得一字一根,大徒弟哄着他免得问难。

时乎而又装成斯文体面,俨然他是一个饱学生员;

时乎而与徒弟笑谈乱讪,结交些邪朋友打牌吃烟。

逢朔望习礼仪原是正眷,他不该哄徒弟偷米换钱。

办酒菜打平伙自己免算,一堂中好子弟被他坏完。

因此上造罪多天怒神怨,才使他遭命案身受牵连。

跪法堂来拷问实在凄惨,用苦打成了招丢入禁监。

他妻子到监中来把夫看,请父亲陪着他一路往还。

在中途他父亲去把酒滥,把女儿失去了不知那边。

后遇到好清官明冤断案,归家去无妻子痛断肠肝。

因此上改恶习立心为善,四乡中讲圣谕教愚化贤。

你众人若问他姓名近远,就是我愚不才一部新传。

愿众人须当要以我为鉴,无学问莫教书兔造孽愆。

使不教不受辱斯文有脸,老天爷定佑你福寿绵绵。

杨学儒从此在外宣讲,将身作劝,十分勇往。讲了年余,一日走到清净观,妙贞请讲,至晚还有许多妇女要听夜台,学儒只得去讲。却说兰珠在此观内,每日念经拜佛,无事并不出门。是夜听说观内在讲圣谕,也来听讲,一眼看见讲生是他丈夫,遂到台边拉着学儒,喊道:“夫呀!你今日也到这里来了,可怜为妻”说到此句,咽喉气哽,讲不出话。众人见少尼拉着讲生喊夫,一齐大笑,羞得学儒书也讲不出了,丑得兰珠话也说不得了。学儒此时讲也不好,不讲也不好,半晌问曰:“你是何人?”兰珠曰:“我是王氏!你就认不得了?”学儒曰:“你是兰珠妻吗?”答:“怎么不是!”于是四目交望,涕泪双流。众人曰:“你权且下台,夫妻认过再讲罢了。”学儒下台,与妻走到丹房抱头大哭道:

妻:一见夫君肝肠断,心中好似滚油煎。

夫:只说今生难会面,谁知相逢在此间。

妻:那日看夫回家转,走到半路起祸端。

夫:到底为着那一件?归家无妻泪涟涟。

妻:只因我父把酒滥,醉例路旁黑了天。

夫:天黑就该去打店,慢慢请人背回还。

妻:来了和尚真大胆,逼住为妻要通奸。

夫:逼奸就该大声喊,难道无人来救援?

妻:勒住妻口背回院,守贞不屈丧黄泉。

夫:可怜贤妻遭磨难,既死缘何在世间?

妻:想对阎君把冤喊,遇盗拍背魂又还。

夫:还瑰又在何处站?两年寻找费盘缠。

妻:妻蒙恩师留此院,夫君如何出禁监?

夫:夫解上省反了案,新官接任雪寒冤。

妻:四喜为甚把命短,归根结底是何缘?

夫:肉放桌上蜈蚣舔,偷嘴之人命不竖。

妻:夫负寒冤妻遭难,说来实在痛心肝!

夫:且喜皇天今开眼,琴瑟乍断又续弦。

妻:从今后,心放宽,

夫:归家去,庆团圆!

妻:华堂准备合欢宴,

夫:看他日瓜瓞绵绵。

夫妻诉罢,学儒收泪上台,把书讲完,又将他贪财遭冤、为善得妻之故说了一遍。次日请轿,拜谢妙贞,送妻回家。如柏问知原由,心中甚喜,益信善之可为。想家中余钱已为此案用尽,算来孽钱仍归孽路,积来何用?从此破钱办善,家中比前更加顺遂。十年之外,新添一乡,学儒宣讲益力。后拿银子二锭去谢妙贞,妙贞不受,强之再三乃留,为大士穿金。兰珠自从回家,孝亲敬夫,常遵大戒,并无倦容。目今已有二子,极其聪明,尚在读书,将来功名不可限量。只有王大方好酒,不改脾性,后因酒醉跌河而死。萧鸣岗自子死后,朝夕忧气,后成噎食病,活活饿死。家族恨他为富不仁,都来相欺,妻亦忧死,家业被族人瓜分。朱大老爷善政素著,任满升凉州府正堂。真武庙二僧贪淫好色,在外胡行,通清被强(人)打死,通静夜宿人家,被本夫砍了双人头。

从这案看来,世间惟酒色财气,能利人亦能害人。把四关看得透,凡事节之以礼,则能利人;若为四关所迷,把他太看重了,则能害人。你看杨如柏、萧鸣岗都爱贪财,一以假善取利,堕子遭冤;一以造还魂纸,绝嗣饿死。杨学儒、萧四喜脾气不好,一以横暴慢师,幼小殇亡;一以性情乖张,误人子弟,遂致遭冤受苦。幸能悔过向善,才得清官昭冤雪恨,卒使夫妻团圆。王大方、萧沈氏俱好滥酒,一为酒醉失女,后来堕河;一因姑息害儿,后来忧死。二僧贪色胡行,不守清规,皆死于非命。王兰珠虽然落难,却受夫、父之害,幸能守贞不屈,视如死归,所以死中得活,夫妻重逢,后享福寿。吾愿有志改过者,当要把四关看破,勿为酒色财气所累,自然福寿骈臻矣。

南乡井

天网恢恢不漏,神威赫赫甚严。任你用尽巧机关,报应到头自现。

山东沂州,官山高耸,道路盘曲,上有小庙,只正殿山门及两廊焉。内住二僧,一名景清,一名景源,皆同师受钵。景清道行高妙,每日诵经念咒,打坐参禅,杜门不出;景源不守清规,在外胡行,嫖赌偷盗,无所不为。景清时常劝戒,景源不听,反加怨恨,心想:“此庙出息无多,年来挑费,皆是我所挣来,你坐吃现成,还说空话!”遂请人与景清分家,各住一廊。景清居东,景源居西,众檀越遂以东廊僧、西廊僧呼之。二僧自煮自吃,每至朔望,烧香者多,东廊僧苦修,各施米菜,间或无食,他只打坐,即三五天亦不下山乞化。

山下有一胡陆氏,为人奸狡,心毒口甜,常与妇女传言递信,作合邪淫,他在其中弄钱;亦爱烧香。长于大牛,次子黑午。大牛娶妻田氏,常随姑至官山烧香,与西廊僧眉来眼去,竟成苟合。大牛知之,将田氏打了一顿,要妻约僧来家,想钱出气。

一日,西廊僧犯淫归家,与东廊僧谈叙,说他偷情之巧,讲得津津有味。东廊憎恶之,只得放下笑脸,把他切实劝戒一番:

开言先把礼拿上,尊声师弟听端详。

你我今生为和尚,皆因前世诵经章。

居住廊庙坐方丈,傍佛修行过时光。

劫劫修来劫劫养,功满自然到西方。

八宝庄严身色相,高坐莲台福无量。

就该苦修立志向,三皈五戒不可志。

爱酒多从酒中丧,贪财尚利必速亡。

嗔恨好气把祸酿,惟有色欲害更长:

一坏品行把德丧;二将三宝暗耗伤;

三费银子还上当;四惹恶疾甚肮脏;

五受惊恐魂飘荡;六造罪过把生戕。

在俗贪淫犹不像,况是和尚岂有祥?

出门个个把你望,是人都要想你方。

淫妇虽然心快畅,就是娼妓有过场。

龟子候你把床上,一门关你在小房。

拿根绳索来捆绑,要打要杀甚凶狂。

一身打如水泡胀,衣服脱个伶伶光。

任你去把好话讲,跪地乞命喊爷娘。

是银是钱要多讲,写张约据才下场。

赤身露体如魍魉,外人看见笑洋洋。

倘若丈夫脾性憨,不肯背那臭皮囊。

知道你在通来往,撞着要砍头一双。

死到阴司受苦况,身抱铜柱痛断肠。

饿鬼地狱无光亮,百千万劫受灾殃。

罪满投生人世上,去变脚猪又行房。

喂得肉肥膘又壮,把你拿去卖屠行。

零刀碎割灭形像,煮熟烹好用口尝。

这就是,

贪淫好色造孽障,早思苦害戒宜忙。

欢娱一刻还不上,罪堕万劫受凄凉。

师弟从今要会想,斩断邪念莫偷香。

勤修苦炼无虚妄,立地飞升朝王皇。

西廊僧尚未听完,心中大怒,忿恨而去。次日,田氏与他带信,说今夜家中无人,约他到家去歇。西廊僧是夜果去,田氏接着,正在吃酒,大牛喊门,僧骇呆了,问躲何处,田氏教在床下,收杯开门。大牛拿灯故向床下取物,说曰:“床下有贼!”田氏曰:“是狗。”大牛用光棍乱捣,僧忍不住痛,喊了一声“嗨哟!”大牛拉出,一阵光棍,打得头破身肿,口吐鲜血。西廊僧声声乞命,大牛把他捆起,用刀架颈,问曰:“你愿舍财呐舍命?”僧曰:“愿舍财。”大牛曰:“要四十串钱,把约写了方才解放,倘半月无钱,依然要命!”西廊僧好不痛心,想:“既要搕钱,不该饱打。这四十串钱莫说半月,就是半年也办不起!不如将他杀了,出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