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亨集(2)
此时前官脱任,新官乃是白良玉,四川梓潼县人,两榜进土出身,清廉有才。吕光明补纸诉冤,白公调卷,又看血衣,见血糊满,翻看里面,多处则浸,少处又无,不禁拍案叫曰:“冤哉!此人既是杀人,血该浸透,然何成甲不浸?定是绊尸跌地,染血沾衣。这又是何人杀的,叫我又那们办法咧?”想了一阵,即传房班到平安桥设厂。次日,来到平安娇,见保甲已备锄子等候。说:“不消开棺,既是杀的头首已得,还验啥子?”即问:“人在何处杀的?”保甲禀说:“在桥头土地庙前杀的。”官又看了一遍,回厂坐定,叫差人:“把土地拿来,本县要问。”众人大笑,说:“土地是泥塑的,如何问法?”都挤拢来看审土地。差人只得把庙门敲开,将土地抱至公案前放着。官曰:“胆大土地!你为上帝耳目,受下民香烟,奏善呈恶,赐福降殃,管辖一方,代护万姓,为甚有人在你面前杀人,头都割去了,你都不知吗?看是何人杀的,逃在何处,今在本县台前还不实诉?”差禀曰:“大老爷,土地不答话。”官大怒曰:“你有好大的官儿,本县面前都由你执傲不成吗?左右与爷掌嘴四十!”差人见说,嘎嘎而笑。官怒曰:“你这些狗奴!笑本县无才吗?与爷重责八十!”左右见官发怒,将差人打了八十,又将土地仰放,拿皮掌“吡吡吧吧”掌了四十。官曰:“本县在此为官,黄土要管三尺,你有好大的胆儿,敢与本县执傲?好好将凶手说出还则罢了,如其不然,定要把你打烂!”左右禀道:“他不开腔。”官连打几下戒方,站起说道:“这个土地实在犟性,再与爷重责八十!”左右拿皮掌在土地脸上一五一十的再打,方才打得二十,忽然一股旋风来到厂内,绕了几转向北而去。官问道:“这是甚么风?”一房书禀曰:“此时正是午刻,南风发动,此是正南风。”官命将土地送回庙去,随出一票,拨差二名,捉拿郑南风。差曰:“大老爷,这风是无形无影的,闻其声不见其形,如何捉法?”官曰:“尔等这些狗奴!吃皇爵禄,当报君恩,既充本县的差,就该听本县使唤,由你不去吗?限半月缴票!”丢下票来,上轿回衙。众人都说:“官好糊涂!风都捉得到吗!果是捉得到,我们大家都抓风去了!”差人拿起票,好不痛恨,又想道:“这是官见土地不言,故作此态,掩众人的耳目,好脱身回去的意思。”亦不放在心上。
过了半月,官问差曰:“前日命你们去捉郑南风,可曾拿到么?”差曰:“小差实未曾去。”官怒曰:“狗奴,焉敢怠慢公务!”即将差人打了一千,又限半月,再拿不到,定要装笼子。二差大骇,商量曰:“此地我们住不得了,大老爷这样残刻,我们到远方逃命罢了!”随制“莲花闹”,取两张老案长牌,到各处街坊打闹子,唱劝世文。一日来到五里滩,二差正在街上唱戒淫文,唱道:
孽海茫茫苦无边,看来淫恶非等闲。
也有为他把命短,也有为他受贫寒。
也有为他卖田产,也有为他坐禁监。
当富玉楼籍不见,当贵金榜把名迁。
绝嗣坟墓为此件,妓女祖宗把色贪。
鹿囗拒奔为显宦,李登犯淫失状元。
席佳看相该饿饭,禁止谈闺把寿添。
唐卿出场把淫犯,父梦已中落孙山。
看来此债真难欠,欠了定要把债还。
远报儿孙落妓馆,近报妻女抱人眠。
人说嫖妓无过犯,依然还是恶滔天。
一则丧德把名玷,二则恶疾惹身边,
三则儿孙把样捡,四则要使银子钱。
一朝死在阎罗殿,身抱铜柱骨焦残。
男子去把脚猪变,女变母猪去填还。
人生何不自打算,屈指不过片时欢。
前生修积今生短,祖宗福泽尽折完。
已犯不可去再犯,未犯急早把心栓。
我今劝人回头转,失落人身万劫难。
仁人君子且远看,早些施舍几文钱。
得了盘费好办案,恭喜掌柜进财源。
正唱之间,对面铺内一人说道:“你们求食就求食,何必乱说怎的:犯淫都有罪过,天地间那还有人?”二差曰:“怎说莫得罪过?,你看自古以来,那些贪淫的都遭了报应。”那人曰:“你在放屁!我出世以来,横行天下,遇色就贪,见女就嫖,我今还在人世,又未见报。你们这些亡八东西!跟我在此少说些空话!”二差曰:“我劝我的人,与啥相干?你听不得,许你莫听。”那人即时火冒,跳出柜台,扬拳便打。隔壁铺内一人忙来拉着,说道:“南风哥,他们是求食的人,何必见咎于他?”即在柜内拿几文钱,打发差去,拉起那人走了。差人心中忿怒,即问旁人:“那个人姓啥?如何这样凶恶?”旁人曰:“他姓郑,名南风,是上半年搬来的,在此卖出堂烟,江湖上开行一囗。”二差商量曰:“大老爷叫我们捉郑南风,莫非就是他吗?我们何不拿他,同去缴票?”二差挨过午后,见南风正在铺内与人说话,上前拿链就锁。南风欲走,一差出刀将膀上几刀背。南风叫:“打抢人!”一些吆五喝六的弟兄上前欲打,差人说明情由,客长亦到,看票是实,喊住众人,由差拉去,二差回县消票。
官即坐堂,问曰:“郑南风,你为甚在平安桥将郭彦珍杀死,今日还不从实招来?”南风曰:“大老爷的明见,民住五里滩,不知平安桥向东向南,郭彦珍身高身矮,怎知杀人之事?”官曰:“你在平安桥杀了郭彦珍,割去头首,丢在吴豆腐房子上,怎说不知?”南风曰:“大老爷冤枉了,民隔此处甚远,听都未曾听着,何以得知?”差人中也有认得他的,禀曰:“他在前居处与郭彦珍不远,赶大树坡要从平安桥过。”官曰:“是呀,明明是你,还要强辩!左右与爷重责八十!”南风口称冤枉,官命夹起,南风口硬,总不招供,官即退堂。
次日,坐夜堂。复问曰:“郑南风,这郭彦珍明明是你杀的,还要强辩做啥?本县劝你早早招了,跟你笔下超生。”南风曰:“大老爷口口声声说民杀的,倒底是谁人看见,那个告发?若是这样问法,我说是大老爷杀的,大老爷肯认,民就招了!”官大怒曰:“本县好言问你,你要胡说,左右与爷重责四百!”方才打毕,忽然一股风来,希乎把堂灯吹灭,门外“哈”的叫了两声,两旁人役纷纷乱窜。官问何事,只见一人手提头首,抓住郑南风“哈”的就叫,叫了又哭,哭了又叫,官骇忙了,下桌躲避。南风此时心惊胆战,又见堂上无人,低声说道:“你莫找我!待我把案结了,跟你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超度你的冤魂!”官起身曰:“你在说啥?胆大狗奴!好张烈嘴,冤鬼要命,你还不招供吗?”南风自知难免,只得把杀人情由,从头细诉道:
战兢兢跪在法堂上,尊一声大老爷听端详。
民生来做事多混帐,讲的是武马与长枪。
结交些狐群和狗党,每日里出入在龟房。
当假哥四处把祸闯,一见得妇女就想方。
破银钱都要通来往,不到手设计又编诓。
那一日山坡去打望,见一妇生得甚展扬。
论年纪二十五六上,虽布衣却是大滚镶。
我急忙几步就赶上,他才是郭家艳姑娘。
我比时问他向何往,他开言说话甚在行。
幺姨娘视余把门上,要我去陪客饮酒浆。
借首饰翻口也不讲,要去会何家新姑娘。
他制的时兴合款样,戴头上客见也生光。
说罢了回头向前往,衣袖内掉下一包囊。
他那时也不回头望,我悄悄捡来放身旁。
那妇人回家知上当,摸袖内两眼泪汪汪。
借来的又怕当赔匠,丈夫知定要把脸伤。
出门来寻下又寻上,寻不见急得要悬梁。
我才去实言对他讲,要我退除非放鸳鸯。
约二次东推又西诳,说丈夫脾气其乖张。
知道了要把性命丧,我闻言怒气塞胸膛。
首饰银十多有余两,宿娼妓夜夜到天光。
岂与我山坡就了帐,天地间那有这便方?
他因说丈夫现抱恙,到不如候他丧黄梁。
那时节二人长来往,也免得担惊又受惶。
我不该闻言生妄想,他不死耽搁好时光。
郭彦珍贸易把街上,每日里天黑才田乡。
提钢刀平安桥头上,黄昏时送他见阎王。
割了头认不出貌像,无尸亲此案好下场。
吴且腐坐在大路上,前年子曾我他婆娘。
他不该将我来捆绑,敲钉锤周身打起伤。
将头首丢他房子上。悄悄的回家把身藏。
后闻得吕姓遭冤枉,不由我心中喜洋洋。
那晓得大爷知情况,公差到锁我上法堂。
受尽了诸般苦刑杖,打得我死去又还阳。
今夜晚冤鬼现形象,料想是难得有下场。
无奈了才把实言讲,大老爷施恩放还乡。
招毕,官命丢卡。
且说郑南风自从杀了郭彦珍,回家夜夜梦彦珍提头要命,不得已才搬到五里滩去。该他恶贯满盈,冤魂不肯,故而露出姓名,锁回本县,至冤鬼现形,方才招认。各位,这鬼那有形?即或现形,亦是恍恍惚惚的。这个冤鬼,乃是白大老爷见南风久不招供,故装来骇他的。那知南风杀人心虚,见得冤鬼胆就丧了,所以说出实情。
官既将南风丢卡,又命人把艳姑提来,先前不认,官喊用刑,艳姑害怕,从头实诉。官曰:“妇女家不守规矩,出门乱走,只图艳妆,在人前争胜;殊不知冶容诲淫,以致败名丧节,一言而致夫死,其罪何辞!”即丢女监,申文上司。回文到县,将吕光明释放。后来丁封一到,将吴豆腐、郑南风、艳姑一同绑至法场。将吴豆腐绞死;郑南风取斩,尸抛荒郊,头悬城门示众;艳姑三绞废命。临死之际,他父母乐年丰、金氏见得,追悔从前爱而不知教,以致今日身犯不赦之法,好不痛心,将尸领回安葬,年丰夫妇亦忧气身亡。郑南风死后,妻子出钱买奸,跟人逃走,其人得钱不顾,弃于半路冻饿而死。其女被人捡去,卖在娼院,养大接客,颇有招牌。吴豆腐之妻依旧再嫁。吕光明回家,将铺内钱还了,一贫如洗,讨口下场。郭老把儿领回安埋,将幼子抚养成人,后来衣食有余。
这样看来,天地间惟酒色财气四字害人不少,但又少他不得。所以圣人教人不外一个中字,中者,不偏之谓。这酒色财气得其中则利于入;过乎中则害于入。你看吕光明,不是滥酒何得遭这场冤枉;郭彦珍背父犯淫,当父赌咒,纵妻打扮,说母嘴多,以致身首异处;郑南风见色就贪,落得妻逃走、女当娼,自己抛尸露骨;晏屠夫见事搕财,反为财死;吴豆腐逞气伤人,贪气见官,绞死法场;艳姑懒惰艳妆,孤身乱走,以致失节丧夫,法场绞死;父母不知失教之过,反因女而忧气亡身。各位当以此数人为戒,早把酒色财气看穿,勿为彼所累可也。
巧姻缘
男儿一诺值千金,切莫因贫易素心。子受屈父来伸,姻缘巧配是天成。
嘉定府金顺斌,幼小家贫,与人撑船度日,为人忠厚,心慈爱物,上无父母,孤身一人。几年积得有钱,买只小船,与人载货,顺做生意。时当明末,天下大乱,献赋蹂躏四川。嘉定有一杨展,督勇剿贼,贼不敢来;后展遇害,贼党复来。顺斌幸有船只,上下飘流,一不伤命,二找钱。及我朝定鼎,天下清平,顺斌已积得三千余串钱,就在嘉定城内开铺。至顺治十年方娶妻陈氏,生一子,取名水生。此时极肯为善,凡一切救人利物之事,无不勇力为之。又兴一捞尸会,自捐千金,各处募化。他平时肯与绅粮结交,所以人人乐从,把会兴好。凡河中三四处陡滩,皆买地方报人经理。捞一死尸赏钱四百文,给板安埋;救一活命赏钱一串,无盘费者给钱归家。众人见他肯做好事,各神会皆报他经营,顺斌亦尽心办理不题。
且说洪雅有一富户,姓俞名栋材,与顺斌交好,捞尸会他也捐了百金。但此人外务好善虚名。内有贪财实意,平日刻苦贫民,贬剥佃户。家住花溪乡,离飞仙阁十里,其地险峻,乡人俱遵金飞遗制,团练有法,从无一贼入乡,因此栋材拥赀极厚。娶妻金氏,生二子,长名大明,次名大化,女名翠瓶。这翠瓶生来秀美,举止端庄。栋材见金顺斌好善,后必显达,欲与联婚。顺斌以俞家富,未敢高攀。栋材再三俯求,顺斌方允,朝年拜节,时通往来。
顺斌名誉日盛,宾客亦多,每年进不敷出。至康熙三年,猛涨大水,顺斌至河边经理救人,忽然打来三人,浮沉江心。顺斌命人去救,众以水大不去。顺斌恻然,自己去救,方救一人,忽来一股风浪把船淹没,顺斌竟死水中。迨水消捞尸,并无影响。他妻陈氏请僧超荐,各神会见顺斌子幼,另报首事。陈氏请到家中,把帐一算,不够开消,遂将铺子顶了,各会让些利钱,方才给(清)楚。只剩钱十串,母子佃间后房居住。从此讹言四起,都说善不可为,沾着就要背时,“你看金顺斌,无善不作,临得死了无尸可捞,家亦随化。我们切莫被人引诱,误入善门,不惟使钱,而且倒灶。”
一夜,陈氏梦夫冠带回家,谓曰:“我因数尽死于水劫,上帝喜我为善,封我为洪雅县城隍,今已上任,念尔朝夕啼哭,故回家一望。尔亦寿数将终,因尔常助夫为善,上帝有命,准我夫妇聚首具府。尔可告知众人,不要阻人善路,负我一生心力。我于某夜三更,前来接尔。”陈氏方欲问话,忽被更锣惊醒,想其言语,历历在心,将梦遍告众人,闻者半疑半信。到了某夜,陈氏忽觉头昏眼花,知梦必验,即将水生喊到面前,嘱咐一番:
这阵神昏气又短,咽喉哽哽上涌痰。
叫声孩儿听我谈,为娘今夜有些悬。
“妈呀,你为着啥子事?”
前日儿父回家转,曾把根由对娘言。
生前正直多为善,死后上帝心喜欢。
命作城隍洪雅县,身为冥神管阴间。
说娘寿数今已满,要接娘去不迟延。
“妈就该推辞莫去。”
此是帝命谁敢侵,犹如泰山压一般。
娘去别事都不念,难舍我儿痛心肝。
可怜才把九岁满,年轻骨嫩气力单。
无兄无弟家贫贱,饮食衣服难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