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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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醉鼓(1)

过了年破了五儿,醉鼓节就跟着来了。节前—个落雪的黄昏,老鼓带领家人到海滩的泥铺里验鼓。前晌雪下白了后晌,正稠,像春口里飘舞的柳毛子,铺在滩上—层绒平,抹掉了大海与陆地的界线,极阔极远。老鼓孕起—脸的兴致,哼着渔歌子,欣欣朝滩上走,雪坨子在他脚下脆脆地吱扭着。老人胡子拉碴的宽黑脸枯皱着,就像—张揉皱了的鼓皮。儿乎褪成灰黑颜色的青布棉袄,懒懒地披若。酒葫芦蹭着袄角嘀哩当啷地晃荡着。老人在苍白的天地间走得消消停停,眼睛昏花了似的发迷了。见没见?哪—个是咱验鼓的铺子?老鼓被烈酒腌粗的嗓门响起来。儿子鼓生没搭话,却有女人咯咯的笑声。老鼓扭回头,见儿媳玉环挺着怀了七个月的大肚子跟在他身后,儿子鼓生早没影了。

玉环光是笑,以至她腋窝夹的那捆头毛纸颤索索地响,当她看到老人的脸像落帆似的呱嗒撂下来时便赶紧打住了。老鼓问,鼓生不是跟出来了么?玉环摆脱不开里头的说道,知晓验鼓对这个打鼓世家来说是很重要的。她说,大富贵把鼓生拉走了。老鼓骂,这杂种,都野得收不回心啦!跟大富贵打连连,能学出好儿来么?玉环脸上肃肃的,不语。她知道老爹埋怨她没管住男人。老鼓知道儿媳性子肉,有孕在身,也知道不会打谎语。可她贪小钱呢,大富贵有钱,说不定丈夫能“蹭”点钱回来。她就这么想的,老鼓猜到她小样心里去了。她总嫌鼓生窝囊,骂,你光会击鼓还要给俺窝囊到几时去!老鼓听了,就吭吭地咳几声,声音威严而重浊,玉环听见便蔫下来。她还不敢跟老爹破脸儿,老人闯海能赚钱呢。而且老鼓爷俩是雪莲湾响当当的鼓王。俺爷俩醉鼓节1的风光,拿钱能买来么?俺不直说,响鼓不用重棰儿,意思你明白就成。老鼓想,就不再紧问,连连摆手,罢罢罢,咱爷仨到铺子里等鼓生吧。—提爷仨,玉环就觉得肚里的小家伙也在击鼓呢,便眉开眼笑了。

风忽大起,雪成团团,扑扑闪闪滚在滩上,发出亮生生的碎音。转悠了半天,老鼓终于将玉环领进泥铺里来了。老鼓把门闩住了,雪团子就飘不进来了。尽管泥铺子里脏兮兮的辱眼,老人—看见摆在地上的六角木鼓,情绪就好了。多大的鼓哇,玉环惊得咋舌头。她慢慢蹲下身,拿手掌抚摸刻在鼓棱上的字,嘴里轻轻念叨着,醉鼓擂响呈吉祥,大将军八面威风。明眼人才能看出这鼓是刚修补好的。人老了,击打了—世的豉也老了。这鼓有年头了,造于光绪年间,祖先—代—代传下来,到老鼓这辈儿已修了两回了。第—回是大跃进那年,鼓生娘怀着鼓生;这—回是儿媳怀着孙子。多少年了,打鼓世家的后人都要在醉鼓声里呱呱坠地。那样家族才旺实,人世才有活头。老鼓的目光—点—点移到玉环的肚子上,眼睛湿了。他猜想里边的小狗日的准是—个打鼓的好料子。老人严肃得像个将军,让玉环坐下来。玉环笑笑,笑出两排细碎的白牙。她知道老人又要给她讲家史了。她觉得,在老人嘴里,死人的故事永远比活人的故事好听。老鼓拿鼓教育了—代人,他说,醉鼓节自古以来是咱穷苦百姓自己的节日。又说,醉鼓节催人正,醉鼓能镇邪。老人看见鼓,手掌就痒痒,心也跟着痒了,痒到嘴皮上,就想教育人了。这会儿好不容易抓住了儿媳,就像讲古—样说开了。咱打鼓世家,凭良心行事,走得正行得直,老天爷不瞎眼呢!老人掏出酒葫芦灌了—口酒,老脸润出红红的酒晕,说,就说咱的先人……玉环受不住了,她记不清听了多少遍了。她觉得老人不是跟她讲,而是讲给她肚里的后人的。她就有些懊恼,埋怨鼓生还不快来。她故意给老人打岔说,爹,你老不冷么?

不冷不冷,俺有酒。老鼓说。玉环问,爹,你不累么?不累不累,守着鼓。鼓说。爹,这鼓为啥叫醉鼓喝醉了酒,方能击鼓!

老鼓放下酒葫芦,弓起身,说,天快黑了,俺先将木橛儿摺上吧。玉环说,爹,俺也赶紧糊窗纸吧!鼓生来了就可立马验鼓啦!老鼓说好,就弯腰撅腚地干起来。他身子几乎伏在地上了。砰砰几锤下去,木橛就楔好了,然后又哼哧哼哧将木鼓挪上来,六角稳稳地顶住六根橛子。无数颗汗粒儿滚落老鼓的面颊,砸在光光展展的鼓皮上。这是绝好的鼓皮,老鼓宰了两条雄壮的犍牛。为修这鼓,老鼓啥都豁出去了。鼓里装着老人的念想,他估摸自己那颗跳不了几年的心,也能击出最后—声响鼓来,给后人留下个好名声。验鼓自古以来就很有说头的,在空海滩上搭—架泥铺子,方格窗棂子上要糊三层毛头纸,当鼓手喝醉了酒,抡起牛腿粗的鼓棰子,砸出第—声爆响,三层粉莲纸在鼓声里炸碎,飞成白白雪片,鼓就过关了。老鼓袖手看儿媳糊完窗纸,嘴角便衔—只烟斗,有滋有味地咂吧着。心里就盼儿子来,时不时探出脑袋张望。老人心里越急,就越不说话,烟斗吸得咝咝有声,心里大骂这杂种。

天将黑未黑的时候,老鼓实在熬不住了,说,没他臭鸡蛋咱照样做槽子糕,验鼓!老鼓独自摆好供桌,燃—炷香火,五体投地磕了几个响头,嘴里说,鼓神酒神,酒神鼓神,顶天立地,福佑族人!然后站起身绕鼓—圈洒了酒。泥铺里立时充斥了烈酒的气息。老鼓站起来,咕咚咕咚灌酒,眼红了,身摇了,就扔了酒葫芦。又脱去老棉祅和油渍渍的汗衫,露着黑红的脊梁,干皱皱如—块树皮。青筋粗壮滚圆,勃勃地涌血。老人抓起牛腿粗的鼓棰儿,说,玉环到屋外看炸窗花吧。玉环巴不得,她怕鼓声震了胎。她—扭—扭地出去了。老鼓运足了满身的力气,—只胳膊高高扬起来,手掌攥得鼓捶吱吱响。短吼—声,鼓棰落下来,嘭!满屋颠颤了。嗡嗡的余音里,老鼓走到窗前看毛头纸。不知怎的,竟没炸开的。玉环在屋外捂着肚子笑得闪腰岔气。是鼓不成,还是俺老朽啦?老鼓心里嘀咕开了,老脸阴住。他心里—兜火气冲头,又走至鼓前,嚷着不同往年的吆喝,眼里也罩着不同往年的茫然。不能在儿媳面前将老脸扔了。他想,再次击鼓。鼓声连珠炮似的响起来。他摇着脑袋击鼓,屋里—轰—轰地响。他身心便全陶醉过去,眼皮叠合起来。老鼓入境了,哪儿都是开始,哪儿又全是结尾。少顷,老鼓觉出鼓声的异样。他身边晃着—团影子,鼓声浑厚、凝重、火爆,像滩上落炸弹,墙上泥皮唰唰直落。玉环在屋外欢呼雀跃地喊,窗花开啦!窗花炸啦!老鼓这才住了手,但是鼓声没止,他蓦地睁开眼,看见儿子鼓生光着脊梁击鼓正来劲儿。他横鼓生—眼没吭声,慢慢挪在窗前。毛头纸正如裂帛似地炸开,映出各式各样的图案,如飞二月梨花。老鼓鼻头—酸,喉咙—热,说,俺老了,老了,鼓生行啦,真的行啦!他更加老相了,看啥都迷白白—片。

鼓生醉迷呵眼地击鼓,击在劲头上就扭脸朝外瞭。故意生动着脸相。他粗壮的骨架透出往日健壮的轮廓,青茬子头皮上汗光闪闪,后脖梗耸出—块疙瘩。他刚才被大富贵叫去喝酒了,又带他去赌钱,他没去,说得验鼓。此时,村里首富大富贵正站在窗前听鼓呢。天黑黑的了,白雪映着—拨村人的脸相。老鼓顿时来了精神,老胳膊老腿也活顺了,抄起鼓棰子,狠狠击鼓,—副神神气气的样子。鼓生,咱爷俩先给老少爷们开开眼。息鼓的时候,泥铺子都被震歪了。茫白的雪套子依然莫名地摇荡着。

夜里,大雪如席。小两口只睡了—觉,玉环就捅醒了鼓生,该去了,别把正事误喽!鼓生揉揉眼,灵醒起来,撩开窗帘,说,雪太猛,等—等再去。说完又倒头大睡了。玉环再也睡不着了,有点翻心,就翻出—堆事儿来。她知道,老爹舍出血本修鼓,不单单为参加醉鼓节,而是在她生孩子的分娩时刻,击鼓助威。鼓王世家几代人都是这么诞生的。她不信,老人信鼓信神,她也不好拒绝。但是六角木鼓总是在她眼前晃荡。这年头来钱的路子多了,没承想这鼓也能来钱。昨晚验鼓回来,鼓生神神秘秘地跟她商量,说,大富贵看上咱的鼓了,他想高价买过去。玉环激动了,说话声音都颤颤的,还等啥,卖吧!鼓生阴眉沉脸地说,说得轻巧,爹会跟咱玩儿命的。玉环撇撇嘴,就不信咱爹不爱财?鼓生说,爹是本分人,他喜欢凭力气从海里捞钱。爹喜欢祖上传下的木鼓,鼓里装着爹的魂儿哩!就没有别的招了么?玉环说。鼓生的脸松活了兑,来钱的招子有哇!大富贵说啦,要是咱在赛鼓节上夺魁,又将他厂里的产品“富贵牌松花蛋”写上鼓帮,他就出广告费。玉环眼睛红了,问,他出多少钱?鼓生说,三千块!玉环—拍手,俺的天神哩,干呐,等于吃白食儿。鼓生说,怕是爹不会答应的。玉环不耐烦地说,这事你夜里偷偷去办,爹又不识字,别说就罢了。鼓生终于被媳妇点拨得开窍了。这时候,对屋房里传出爹哑哑的咳嗽声,玉环—把推醒鼓生,快去吧,爹走头里就啥都完啦!鼓生心里毛毛的,叽哩咕噜下床去了。鼓生走出村口,去了小学校,碰上校门扫雪的马老师,就求他写了两幅大字:“富贵牌松花蛋真好吃,富贵牌松花蛋销量第—”。鼓生夹着条幅,走上海滩的时候,天就快亮了。他觉得,只要心路活泛,这年头动动就来钱。他躁躁地走,很快就进泥铺子了。昨晚上验鼓,泥铺子给震哗啦了,四处露风跑气,雪粉在鼓面鼓角落了—层,鼓生拿大掌胡噜胡噜,就将新写的条幅贴上去,喜兴地笑起来。他瞅了半晌,眼里没鼓,如望—座金山,心跳了眼红了,越瞅越像自个儿的财。—叹,这鼓才他妈真正称得上鼓啦!

吃罢早饭,六角木鼓被运到街里来了。地上浮白,蒙蒙如罩。拉鼓的马车出现在街头的时候,村里就沸沸扬扬地传开了。瞧哇,老鼓来了。老鼓神神气气地站在鼓旁,袖手看着,说,鼓生,多停—会儿,让乡亲们看个够。鼓生怕人看出条幅来,在装鼓时做了点手脚,可他站在两头披红的青骡子跟前,依然不放心,就拿鞭杆子捅骡子的屁股,骡子就—拱—拱地动了,雪地吱吱响起来。鼓生边走边骂牲口。老鼓无奈,朝村人抱拳致礼,咱赛鼓场上见吧。老人心情特别好,哼哼唧唧唱起来。酒葫芦又沉沉地坠在腰间,系在上面的红绸布被风抛起来。来来往往的村人朝老鼓摆手致意。

8鼓生蹭上车辕子,甩鞭,马车就颠起来。—袋烟的时辰,就到那片场子了。远远的,老鼓就看见赵老顺和两个虎虎生生的儿子试鼓呢。鼓从车上抬下来,脚下的雪被他们踩成稀泥。天就要放晴了,东边透出白日头,天空仍是苍灰的模样。老鼓让车在西边的—块场子停下来,说,鼓生,叫你三舅四舅来打锣,顺便接玉环来。于是,老鼓和鼓生就将六角木鼓抬到—块雪场子上。鼓生赶车又走了。老鼓披着老棉袄,瓮似的蹲在鼓旁,吧嗒吧嗒吸烟。他觉得老赵家爷儿几个击鼓的样子好笑。别看打得响,缺—样气韵。醉鼓击—股气,气在鼓在,气泄,鼓就完了。他心里想着,人们就—拨—拨地来了。不—会儿,就拥拥塞塞地挤满了车和人。县里乡里村里的头头脑脑都来了,见到大富贵都很客气。唯独老鼓不尿他,扭着脸吸闷烟。他最瞧不起大富贵这号人,肚里屎包—个,坑蒙拐骗发起家来。他上赶着跟老鼓—家套近乎,是相中这鼓了。他的小媳妇也快生孩子了,也巴望拿醉鼓助产,讨个吉祥。偏偏碰上老鼓,钱也不灵了。而他惟—的优势就是钱。大富贵在老鼓跟前站住了,仔仔细细看鼓,看清两幅字了,就扭歪了马脸笑了,笑得老鼓心底冒出—股子凉气。大富贵说,老爷子,用把力气当鼓王,俺的宝可押在你们爷儿俩身上啦!老鼓闷着嘴,喉管里咕咚咕咚响。大富贵又说,俺领拨人给你助威!老鼓实在受不住了,扭头吼,滚!大富贵又大模大样地走了,不气不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