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幸福(2)
这次,李作民没带雪山回来。一进门,女人就问他怎么没带上雪山。李作民说,雪山已经不跟他在一起了,雪山离开他,自己到另一家餐馆里干去了。女人问,雪山也能独自去挣钱了?李作民说,雪山机灵,现在可以自己去挣钱了。女人就不高兴了。她说当初要是不带雪山,而带上雪果,那现在能挣钱的就是雪果而不是雪山了。李作民说,你难道想的就是让雪果当一辈子小工啊?那雪山也是没办法才走那条路的,孩子不让上学有什么出息?女人说,那雪果上了那么多学又有啥出息?李作民不喜欢一回来就跟女人吵架。他忍着气压了声音说,你怎么知道雪果没有出息?女人却把声音提得很高,生怕天老爷听不见似的。出息个屁呀,人家老师都说他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女人刚吼完就咳嗽起来,那种扯心扯肺的咳嗽声让正想发火的李作民又把火气压了回去。李作民等女人停了咳嗽,才用商量的口气说,那你的意思是让雪果跟我去城里当小工吗?女人说,我也不是要他去当小工,我是想让他去跟石匠学手艺。雪果上学那劲儿你也知道,科科考试都上不了二十分,这样的上法,想来以后也上不出个啥出息来。不如要他趁早去跟石匠学门手艺,以后也能挣钱养家。你看石匠凭着他那手艺挣钱,养着两个家哩,还轻松得很不是?你看人家挣钱把雪朵妈养得……李作民听得很累。他打断女人说,如果雪果自己都愿意,那就按你说的办吧。女人没想到李作民这样简单就答应了。她原来是做好了要跟他争一番的准备的,可她空准备了一场。她看出李作民脸上的厌恶了。她想李作民真是有小了,要不他怎么就那么不耐烦呢?这样想着她的气血又涌上来了。她拼尽力气把她的声音挤得尖一些吼道,李作民,你不想管这个家了是不是?!
李作民提了瓶酒带雪果去雪朵家,雪朵家正吃饭。全站起来让座。李作民说,我带了瓶酒来,想和石匠兄弟喝两杯。话说完,雪朵妈已取来了碗筷。雪果说,我不吃,我吃过了。李作民也说,凤美妹子你别忙活,我们在家里吃过了。石匠就不高兴了。石匠说,哥子要来和我喝酒,却又在家里吃过了才来,是怕我们差你们吃的那两碗饭不是?李作民忙说不是不是,兄弟要是差饭吃,那当哥子就该饿死了。说话间,雪朵妈已替二人斟好了酒,于是,李作民端起杯举到石匠面前,说,兄弟,哥子先敬兄弟一杯。石匠忙举杯,却不喝,说是哪有当哥子的敬当兄弟的酒的道理,世上只有当兄弟敬哥的,就没听说过当哥的敬兄弟的。李作民说,今天当哥的有求于兄弟,这杯酒一定要敬。石匠说,哥子有啥要帮忙的尽管说,这酒还是我敬你。说着一口把酒干了,把杯子倒过来给李作民看。李作民只得干了酒。他说,行,兄弟豪爽!我也不拖泥带水了。他说,我们想让雪果来跟你学石匠。石匠正举了瓶要倒酒,听到这儿不倒了。瓶儿还在半空举着,眼睛去看雪果。雪果一直站在他作民爸的身后,不敢走开。石匠问雪果,你想不想?雪果说,是妈硬要我来的。石匠又问,你想不想学石匠?雪果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学石匠,虽然他妈很早就跟他说过,但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看雪朵,雪朵也正看着他,雪果就从雪朵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搂着雪朵慢慢酥软慢慢化成一汪蜜水的场景,他这一看就知道自己是想学石匠的了,他说,我想学石匠。石匠得了他的答复,这才开始倒酒。把两个酒杯都满上了,他才说,孩子要是不想学,那就千万别让他学。当石匠很辛苦的。李作民说,这孩子笨点儿,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他当了徒弟吧。石匠说,好吧。这杯酒,他们碰了,一齐喝下。
李作民如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回到家里,迎头却是女人声撕力竭的一声质问,李作民,你真把雪果送去当石匠了?!李作民好生吃惊,他说不是你要把雪果送去学石匠的吗?女人呼天抢地地喊,我只这么一说你就真做了?!李作民张着嘴不知道该不该作声了。李作民叹了口大气,忍气吞声地问,我又怎么了?女人听李作民这样说,就强憋着咳要跟李作民理论。结果是话和咳嗽争着要逃离她那干涩的喉咙,弄得话不成句,咳嗽也没少一个。话还没完,咳嗽也还没完,她的泪却雨似的磅礴。李作民把她被咳嗽打断成几半截的话从乱七八糟的咳嗽声中捡出来,连成了这样一句,“你要是还想管这个家,雪果骨头还没长硬哩,你怎么就让他去学手艺?”李作民觉得女人实在是个无赖。他把刚冲上喉咙的一口气吞回肚里,出了门。
2.猫
雪豆也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就像李作民和女人正演着一场戏,而雪豆是一个来看戏的。雪豆历来话就不多,她这个样子就更显出一种小大人的模样来。李作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女人的无礼取闹,慌乱去看旁边站着的雪豆。李作民希望从雪豆那里找到一点启示,但雪豆的眼睛逃开了。雪豆不接受作民爸的目光,就说明她拒绝给他什么启示。
这个雪豆,她作民爸刚回来时她还高兴得什么似的,跳着问,作民爸,雪山哥呢?李作民笑雪豆,怎么,还惦着你雪山哥要给你带个小猫回来哩?雪豆不管作民爸笑不笑,她看到作民爸回来了就高兴的确是为了看到新的猫,因为雪山回来就一定会给她带回新的猫。
去了他爸那边又被他爸用柴刀撵回来的雪山显得非常的脏,可他的怀里却藏着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猫。他把小猫给了雪豆,他说这猫是我从半路偷来的。雪豆当时抱着这只猫就不愿放手,乐得手舞足蹈。雪山见雪豆高兴,也高兴得什么似的,说,下回我还去给你偷。雪豆说,下回就偷黑的,再下回就偷花的……雪山哈哈笑起来,说,再下回我就去偷红的,绿的。雪豆说,有红猫和绿猫吗?雪山说,不管有没有,只要是猫,我就给你偷回来。
雪果过来夺了雪豆手里的猫扔到地上,乜着眼冲雪山说,我们不要你偷来的小猫!雪果和雪山一样是十岁,却比雪山高出半个头,块头也比雪山大出了许多。雪果和雪山平时是好伙伴,但雪果怕雪山会从此呆在他家,自然就对雪山没有好脸色。
雪果本来还没有机灵到能预见雪山会被他作民爸收留的程度,是他妈跟他说的。雪山像只脏猴一样回到他家以后,他妈就把他叫过去了。妈说,你爸会让雪山留在我们家的。雪果木木地点着头,并不懂得妈的意思。妈又说,你爸不好撵他走,肯定会把他留下。雪果还是木木地点头。妈就火了,声音一下子就高起来,说,雪山要是留下,你爸就是累死了也养不活我们四个!你得把他赶走!这样雪果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不过,雪豆那天没买他哥雪果的账,因为雪果摔了她的猫。雪豆在雪果摔了猫的时候抓过他的手臂咬了他,咬出了四个牙印。
雪山跟李作民到了城里以后,并不常回桥溪庄,两三年了,也就回过那么两三回。可就是这两三回,雪山每一回都给雪豆带回一只小猫。小猫不是买的,他没钱。他和李作民一起在饭店里打小工,说好了只管吃管住,管一年两套衣服。猫儿是他偷的。他在路上偷的。他知道李作民不让他偷,他不敢当着李作民偷。回家时他跟在李作民身后,走路时眼睛不看路,看左右,一边走嘴里一边喵喵学着猫叫。雪山学猫叫学得跟真的一样,李作民说雪山你前世是猫啊?雪山说,是哩。李作民跟自己笑笑,并不回头。长长的回家路,雪山的猫叫总是能找到应答,这时他就跟李作民说他要去撒尿。李作民说,去吧,快点赶上来。雪山就一路学着猫叫去了有猫应答的人家,抓猫去了。也有不成功的时候,雪山没抓住猫,反倒被猫抓烂了手。但雪山不气馁,这么长的回家路,路上要经过那么多的人家,还抓不住一只猫啊?
雪山抓着了猫儿,把猫儿捂进怀里,一只手死死抓着猫儿的四只腿,一只手捂着衣襟,嘴里一连声地学着猫叫,蒙着走在前面的李作民。回到家以后,雪山也不怕李作民骂他了。只要看到雪豆高兴,谁骂他他都不怕。雪豆是那样的喜欢猫,见了猫就像见了心肝宝贝一样,又是亲又是抱。即使猫把她的脸抓烂了手抓出血了也不放开。雪豆妈不喜欢猫儿,每回雪山带回猫来都要挨她的一通臭骂。骂完了还要雪豆把猫扔到外面去。雪豆怎么会扔呢?妈不让她在家里养猫,雪豆把猫儿放到观音庙里去养。她在观音的身后替猫儿们铺一个窝,在窝边放一个大碗,每天从家里偷饭来喂它们。雪山送给她的四只猫儿的家都在这里。雪山最先给她的那只雪白的猫,后来生病死了,雪豆把它用一个棕布缝制的小口袋装了挂到了一棵树上。桥溪庄没树,一棵树都没有。雪豆为了安葬她心爱的猫儿,到很远才找到了一棵树。后来她听说找一个罐子倒扣树杈上就能让猫儿不生病,她又从家里偷出妈用来装盐的罐子,跑到老远去把罐子扣到树杈上。
雪豆有多喜欢猫儿,雪山就有多喜欢雪豆。雪山为雪豆偷回第四只猫儿的时候挨过李作民重重的一个嘴巴,李作民把雪山的嘴都劈出了血。但雪山仍然告诉雪豆,下回,他还要为她偷。
可是这回作民爸没带雪山回来,就没人给她带猫回来。她不高兴,自然不想理人。
李作民的目光从雪豆那里回来,他就感觉到一种彻骨的累。他的眼睛渴望闭上,他的身体渴望一种彻底的躺下。但是他却被迫从这个叫家的地方出来了。刚动身回家时他是那样的激动,那种绵绵的依恋让他脚底下全是劲儿。可是现在,那些劲儿不知去了哪里。
李作民找别人要烟。别人说,你是不抽的,在城里学上了?
李作民把几根皱纹堆上脸,却没有笑得出来。
别人没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别人说,你家里不是卖着烟吗?还找我要烟?
李作民被问得脸色惨白,他把要来的烟还给别人,走开了。
别人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扬着手里的烟直冲他“喂喂”,但他没有回头。
李作民去了观音庙。
观音庙里的观音像蒙上了很厚的一层灰。桥溪庄的人虽然十分地敬仰观音,但他们也没时间天天来替她扫灰。桥溪庄这地方最富有的就是灰尘了。每天,厂那两根巨大的烟囱把如巨蝾般的黑烟送上天空,把半边天空熏黑了不说,还永不休止地漫撒灰尘。桥溪庄刚长出的草芽,还没看清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哩,就让灰尘把眼活活盖住了。
李作民看着观音,想,要是这个女人真能让世人脱离苦难,那世上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受着苦的人呢?他冲着观音说,你不是能让桥溪庄的人怀上肉胎吗?她们拜你拜得膝盖都起茧了,可她们怀的肉胎又在哪里?观音并不理他。观音似看着他,又并没看他。观音从来不只看一个人,她的眼睛只看普天大众。于是李作民把眼睛移向了两个童子。左边那个当初被陈小路砸烂过,现在还能依稀看出补过的痕迹。右边那个是大树的原创,仍然站得栩栩如生。李作民还发现这个童子的身上没有灰尘,他比观音和左边那个童子可要干净多了。
李作民靠着童子像坐下来,把头埋在双膝间,闭上眼,想城里的那个叫青梅的女人。
一声叹息,李作民一激灵,猛然抬起了头。是雪豆站在他身后。
雪豆说,我来看猫。
雪豆的眼睛冷得如冰窿,李作民心里的燥热徒然向后退去。
李作民四处看看,不见猫。他说,它们不在。
雪豆说,它们会回来的,我一来它们就回来了。
李作民静下来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猫。他问,你刚才叹气干什么?
雪豆说,我不想当女人。
李作民愣住了。雪豆才十岁。
雪豆又说,我不想当妈那样的女人。
雪豆指着右边那个童子说,只有他,才能让我不当妈那样的女人。
李作民有些茫然,问,他是谁呀?
雪豆说,我要他这样的人当我的男人。
猫回来了。先是一只大的,黄色,有老虎一样的斑纹。后来是两只,一只大的一只小的。大的是灰色,小的是黑色。三只猫围着雪豆“喵喵喵”叫成一团糟,雪豆就管猫去了。猫和雪豆都不理李作民。看着闹成一团的猫和雪豆,李作民那颗重新回到疲惫的心突然间迷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