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迷雾中的村庄
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一个异类,讨厌吞云吐雾,不爱走马斗鸡,一辈子孑然一身,身居高位多年却从未有过一次灯红酒绿的经历。我承认,在某些方面我确实是一个很古怪的人,不过,我也有自己的业余爱好:喝茶和讲故事。
退休后,我开了一家茶庄,和茶客们一起品着茶、聊着天、讲着故事,一天就过去了。不知道这样悠闲惬意的生活什么时候会走到尽头。
说实话,当初开茶庄的时候,我没想到喝茶和讲故事这两大爱好能通过我的茶庄很好地结合在一起。更没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讲故事竟然成了茶庄的一道招牌,越来越多的客人来茶庄喝茶的主要目的是听我讲故事。
2014年是从漫天的阴霾开始的,不过,外面的天气绝对不会影响到茶庄里的人气。今天早上一开门,茶庄里就来了三个客人。走在最前面的是钟浩权,是我在公安局时的老部下,也是我的老伙计。前年从局里退了下来,闲暇时也会来找我喝喝茶,有时也会带着朋友来到茶庄,专门听我讲故事。
这次,钟浩权又带来了两个年轻的小伙子,看样子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高个子的那位长得虎背熊腰,五官在一脸赘肉的挤压下显得格外紧凑。矮个子的则完全相反,瘦得像一根竹竿儿似的,戴着一副夹鼻眼镜,长相倒是斯文儒雅。
“老领导,给你带两个人来,别看他俩年轻,可都是讲故事的高手,今天专门来听您老讲故事,向您老学习来啦。”钟浩权笑盈盈地说道,头上不多的头发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地耷拉在“地中海”上。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的老领导,马老。”钟浩权指着我介绍道。
“这位是小杜。”
“马老,您好。”矮个子的年轻人赶忙上前向我问候,同时伸出了右手。我微微颔首,轻轻握了一下。
“这位是小高。”
“马老,您好。”高个子的年轻人也同时伸出手,与我轻轻相握。
“欢迎你们,请坐吧。”
大家落座后,我从桌子侧面的抽屉里拿出一盒安溪铁观音,同时打开了电茶壶,身旁的小杜开口道:“马老,我和小高都不好茶,今天来主要是听您老讲故事的,您老就不用麻烦了。”
我笑了笑没有看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年轻人,别着急,到我的茶庄里来岂有不喝茶的道理。你放心,我的故事一定会让你们满意的。”我缓缓说道。
小杜还想说什么,钟浩权在一旁向他使了个眼色,也便不再作声了。
我继续道:“想当年乾隆爷禅位给嘉庆时,一位老臣向乾隆跪地痛哭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乾隆爷答曰:‘君不可一日无茶。’年轻人喝点茶还是好的,我喝了将近五十年茶,最爱喝的就是这安溪铁观音,‘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很快,水烧开了,钟浩权主动伸手过来:“我来弄吧。”我摆了摆手,示意我自己来,钟浩权只好又把手缩了回去。
随后,我旁若无人地按照功夫茶所需要的十八道程序,一步一步地进行着茶艺展示。我的动作很慢,就像在进行一项神圣而又庄严的仪式一样。“韩信点兵”[1]后4个精致的紫砂品茗杯里斟满了金黄色的液体,一股浓浓的香味也慢慢弥散开来。
我把3个品茗杯分别送到钟浩权他们三个人跟前,然后拿起剩下的那杯轻轻地啜了一口,我没有把茶水喝下去,而是含在舌尖上,让茶水和舌尖慢慢地融合在一起。
品过茶后,我微笑着对小高和小杜说:“刚才老钟一进门就介绍说你们二位也都是讲故事的高手,还是先听听你们俩的精彩故事吧。”
钟浩权附和着说:“对对对,你们先讲吧。”
小高和小杜对视了一下后,小杜先开了口:“那好吧,马老是讲惊悚类故事的高手,今天我班门弄斧,也讲一个恐怖故事……”
我笑着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有朝一日离开这,狠跺三脚不回头!”这是京巴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愿望。
1975年2月3日,京巴总算实现了这个心愿。他终于被抽调回城了,同时和他一起回城的还有二毛和解方远。下乡快七年了,当初一起来的知青一共有十七个人,如今只剩下他们三个。一大早儿,三人就到队部办完了回城的最后一道手续,随后告别了老乡,坐上了大队安排的拖拉机,雄纠纠气昂昂地向县城火车站进发。
一路上,拖拉机刺耳的噪音丝毫没有影响到三个人的好心情拖拉机开动时刺耳的噪音丝毫没有影响到三个人的好心情。二毛甚至引吭高歌起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命运把我抛向远方,一个窝头一碗菜汤,生活就是这样……”
二毛这个名字是绰号,源于二毛那深鼻阔目的长相和头顶上微微发黄的卷卷毛。旧时在东北的俄国人很多,大家都把俄国人叫老毛子,把老毛子和中国人生的后代叫二毛子。二毛的父母都是正宗的汉族人,再往上追溯几代都没有和异族通婚的历史,至于二毛为什么长成了那副样子,恐怕只能用基因突变来解释了。
京巴自然也是一个根据相貌得来的绰号,他和二毛还有解方远都是街坊,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
走了没有一里地,拖拉机忽然媳火了,驾驶的老赵头试了几次都没发动起来,下车检查发现发动机出故障了,至少一个多小时才能修好。
京巴他们可是一刻都不能等,三个人一合计,决定徒步两三个小时,到镇上后再搭汽车去火车站,差不多在天黑前能赶上回大连的火车。虽然速度可能不及坐拖拉机快,但他们要的是一种状态,一种一直朝家的方向迈进的状态,只有这样他们心里才踏实。
老赵头本来就不太愿意跑这趟小长途,象征性地推让了一番后,就势任由三个人而去。三个人就这样徒步踏上了回家的征途,虽然都穿着厚厚的棉袄,肩上背着沉重的行李包,但脚下却不慢,走了半个小时就来到了三公里外的方青屯。二毛突然停下脚步,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东北的二月依然十分寒冷,二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从嘴里呼出来的哈气像雾一样弥漫在空气里。
京巴见状也停了下来问道:“怎么不走啦?”
二毛说:“要不,咱们去丰阳看看家述吧?”
家述全名邹家述,当年和解方远、二毛他们一起从大连下乡,1972年娶了丰阳大队周会计的二丫头满枝,在丰阳落了户。说起邹家述和满枝的结合还有一段小插曲。那是1971年夏天的一天,解方远、邹家述、二毛等几个大连知青在丰阳大队和当地的十几个鞍山知青打群架,鞍山知青人多势众,还是主场作战。打着打着,邹家述就落了单,被几个鞍山知青追着打,慌乱中,邹家述躲到满枝家的猪圈里藏了起来。可那儿哪是藏人的地方,很快,邹家述就被几头猪给拱了出来。眼见鞍山知青已经追到眼前,就在这时,满枝出现了。她把邹家述推进屋里,转身把鞍山知青挡在门外,任凭那几个鞍山知青如何叫喊就是横在门前不让进门。
从那以后,邹家述和满枝就对上眼了,也可以用一见钟情来定义他俩的关系。后来只要一有空,邹家述就往丰阳跑,一来二去,两人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起初,他俩的婚事遭到了双方父母的坚决反对,邹家述虽说是从大城市来的,但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在那个年代颇不受待见。满枝就不一样了,她根红苗正,老爹还是大队会计,在当地很有背景,所以满枝家坚决反对她和邹家述的婚事。而邹家述家里也有反对的理由,那时已经陆续开始抽调知青回城,一辈子留在农村的命运出现了转机。只要不在当地结婚落户,一切都还有希望。可是,深陷爱河的两个人哪顾得上这些,既然双方父母不同意,那就先把该办的事给办了。等知道满枝怀孕的时候,周家老爹是气也好恼也好,都无济于事,只能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以往每到冬闲的时候,京巴他们就会到丰阳大队邹家述家住上几天,只是渐渐地去的人一次比一次少,因为大家都被抽回城。到了1974年冬闲,就只剩下解方远、二毛和京巴三个人了。
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穷山沟,而好兄弟邹家述却要永远留在这里。一阵酸楚涌上京巴的心头,也觉得二毛说得有道理。这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再相见,就算绕路去看望一下兄弟也不为过。
于是,三个人当即临时决定改道去丰阳大队。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即将开始的丰阳之行会是那样跌宕起伏,让他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丰阳和方青屯隔了一座棒子山,山不高也算不上陡峭,只是山路崎岖不平,尤其是冬天,路更难走。到了晌午的时候,三个人才爬到山顶。二毛和解方远把行李卷往地上一扔,直接坐在上面休息,京巴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土堆上向丰阳远眺。
京巴的眉头轻皱:“奇怪,现在正是饭点儿,丰阳怎么没有一点炊烟?”
“我看你是饿了,赶紧过来也吃点东西吧。”解方远说着从布包里拿出一个窝头啃了起来。
三个人每人啃了一个窝头后,就接着赶路。下午一点半刚过就下了棒子山直奔丰阳村而去。随着丰阳村离大家越来越近,三个人心里却莫名地忐忑起来。
今天的丰阳村有些反常,具体反常在哪里?两个字:安静。丰阳村的当地社员一共有五十九户,加上二十多个知青,全村将近两百人,虽说算不上大村子,但规模也不算小,即使是冬天也不至于像眼前这样冷清。三人来到村口,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这时,从村里一前一后跑出一条黄色的土狗和一条小黑狗。
“啧啧啧。”
招猫逗狗是二毛的强项,下乡这些年,没少偷社员家的鸡狗。但这次二毛却失手了,那条黄狗跑过二毛身边时根本没搭理他,直接跑远了。二毛一时有些栽面儿,眼看那条小黑狗也要跑远,二毛伸出一脚拦住了小黑狗的去路。小黑狗想择路而逃,却不是二毛的对手,直接被二毛迅速蹲下身子抱在了怀里。
孰料,小黑狗却转身冲村里的方向狂吠,眼晴里还透着惊恐。大家都觉察到了异常,二毛也没了逗狗的心情,随手放了那条小黑狗。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了好一会儿才一起蹑手蹑脚地走进丰阳村。
丰阳村呈东西走向,清一色的土坯房。正如外表看到的那样,村里一个人也没有,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真他妈的怪了,这人都哪儿去了?”解方远一边四处扫视一边说。
三个人来到了丰阳大队的队部外,队部算是整个丰阳村最好的房子,外墙是用青砖垒的,上面规整地写着一行标语:坚决打击阶级敌人的破坏行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哪有什么阶级敌人,什么狗屁革命。”解方远边说边狠狠地朝墙上的标语啐了一口吐沫,正好啐在“万”字上。
京巴见状朝解方远吼了一嗓子:“哎!忘了1971年挨批的事啦?”
京巴说的是1971年秋天的时候,解方远在割高粱时和当地社员赵宝库起了争执,几欲动手厮打,幸好被大家拉开。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拉架打架的双方就越来劲。互相叫骂不过瘾,动手又够不着,解方远张口就朝赵宝库啐了一口痰,正中赵宝库的胸口。巧的是赵宝库的胸兜里装着一本毛主席语录。
这下不得了了,经过一番无限的上纲上线,解方远被定性为“反对最高指示,反对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被大队、公社多次开大会批斗,解方远经过反复检讨和家人的四处活动,才最终没被定罪,但回城却被耽误了,要不然凭解方远的出身和家庭背景,也不会和京巴、二毛他们一起最后一批回城。
“你就是嘴欠,记吃不记打。”二毛在一旁插了一嘴。
解方远自知理亏,吐了一下舌头没吱声。
发现队部也没人,三人又来到位于村东头的邹家述家,只见邹家述家也是铁将军把门,三个人趴在石头墙上朝院子里张望,没发现有人活动的迹象。
看来丰阳已是一座空城,京巴和二毛、解方远茫然地站到邹家述家门前,一时不知道下一步该何去何从。这时,京巴看到不远处的丰阳大队青年点的大门没上锁,急忙跑了过去,二毛和解方远紧随其后。
京巴拍了两下门,里面没有反应,京巴又加大了几分手上的力量,一不小心手掌被门上的一处倒刺刮了一个大口子,在门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渍。京巴急了,顾不得手上的伤口,一脚踹开了门,可里面依然是空空如也。
本来还打算在丰阳住一个晚上,现在看是不可能了。万般无奈之下,三人悻悻地离开丰阳村,向临近的茂阳大队的方向走去。过了茂阳村再走个五公里左右就是集市,集上有开往县里的汽车经过。京巴和二毛大致估算了一下时间,当天肯定是赶不上回大连的火车了。当即决定在茂阳找个地方住一夜,第二天再走。
三个人都没去过茂阳村,但大致的方向二毛还是知道的,京巴和解方远是天生的路盲,出门不辨东西南北,索性跟着二毛走。由于丰阳村空城的事情疑问太大,三个人带着疑惑各自琢磨着这件奇怪的事情,整个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不知不觉中,三人走到一口很大的石井前。
“咦?这不是丰阳村外的那口井吗?”解方远惊奇道。
二毛上前仔细一看,果不其然,抬眼望去,不远处正他们刚才去过的丰阳村。
天空中的太阳已经偏西,三个人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也兜兜转转了两个小时。二毛的眉毛几乎拧在了一起,他回忆了一下刚才走过的路线,一直向东,方向肯定是没错的,可为什么又走回到丰阳了呢?二毛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愤愤地骂了一句:“今天真他妈的邪门。”
京巴若有所思道:“邪门也好,正门也好,看来咱们今天都得进这个门了。”
说完,三个人一起向丰阳村走去,眼见丰阳村越来越近,出现的景象却和两个小时之前大相径庭。只见人来人往、犬声阵阵,一派和谐。三人走进村里,如同掉进云里雾里,他们重复了两小时前的路线,看到的却是和先前完全不同的景象。当再一次来到邹家述家门前时,三人竟然手足无措了。犹豫之际,门突然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人,长了一脸的麻子,正是邹家述。
“你们来了怎么也不进屋啊?”邹家述惊喜道。
邹家述把三个人引进院子里,满枝抱着一岁多的女儿英子也从屋里迎了出来。
满枝喜笑颜开地说道:“你们来啦,快进屋吧。”
满枝对京巴几个一向热情,这倒不是因为满枝人好客,主要是京巴他们几个来这儿从来不空手。特别是英子出生后,京巴他们即使人不去,也会隔三差五给孩子捎东西。
邹家述家一共三间土屋加一个灶间,京巴他们每次来都住最大的那间正房。这次也不例外,三人在正房里放下行李卷后,又分别从各自的包里拿出装着钱、户口迁移证明、招工证明等资料的牛皮纸档案袋,然后每人拿出五块钱统一交到解方远的手里,由解方远到丰阳村的代销店买一些诸如饼干、麦乳精一类的稀罕精贵的食品送给邹家述一家。以前也是如此,只不过这一次大家出的钱比以往要多一些,毕竟是最后一次了。邹家述家大事小情都是满枝说得算,她又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主儿,直接给钱就等于帮满枝存银行,所以每次京巴他们都是把钱换成实物再送到满枝手里。
晚饭是在邹家述家吃的,一大锅苞米茬子粥、一盆烀地瓜,京巴三人吃得津津有味,也难怪,那个年代的确没什么好吃的东西。
饭间,解方远一时没忍住,把三人下午的离奇遭遇对邹家述讲了一遍,邹家述听后只是笑了笑,嘴上没做任何回应。
吃完饭后,京巴三人回到正房,邹家述在安顿好满枝和英子后也来到正房。大家刚坐到烧得滚烫的炕头上,邹家述就拿出了“蛤蟆赖”[2]和烟纸分给京巴和解方远,二毛不抽烟,向炕里挪了挪,以躲避即将冒出的烟味。
于是,大家抽着旱烟,侃着大山,在一片烟雾缭绕中,他们感慨了这些年在农村的种种境遇,又展望了未来那些未知的岁月。言语中都有几分悲伤、几分惆怅。到最后,话题终于转移到京巴三人白天的离奇经历上。
邹家述问:“还记得上次你们来,我和你们说的鞍山知青夜杀丰阳大队书记曾宝华全家的事吗?”
“当然记得了。”京巴说,又反问道:“和那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其实距离京巴他们上次到丰阳来也没过几个月,况且那件事即便邹家述不说,京巴他们也知道个大概,毕竟一夜间死了六口人,连整个县城都轰动了。只不过,那件事从邹家述嘴里讲出来更具体详尽了。
事情是这样的。
1974年7月中旬,有个工厂到县里招工,抽调知青回城,丰阳大队分到了三个名额。于是乎,丰阳大队的二十几个鞍山知青各显神通,你方唱罢我登场,展开了新一轮的明争暗斗,最终付援朝和其他两人脱颖而出。
付援朝的最终入围绝对是一个大冷门,他出身富农,母亲是右派,是名副其实的黑五类子女,按理说回城名额怎么轮也轮不到他。
那么,付援朝究竟靠什么法宝抢到了一个宝贵的回城名额呢?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天上怎么会掉下来这么大一个馅饼,正好砸在自己的嘴里。一直到离开丰阳村的那天付援朝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付援朝前脚刚走,丰阳大队书记曾宝华唯一的儿子曾瘸子就迎娶鞍山知青何晓嫆做媳妇。曾瘸子大名曾根柱,因为小儿麻痹落下了走路跛脚的毛病,大家背后都叫他曾瘸子。何晓嫆的家庭出身也不好,但人长得非常漂亮。一双大眼睛明亮清澈,又黑又粗的长辫子直垂腰间,笑起来嘴角边还有一对小酒窝。用现在的话讲,在丰阳大队的男知青和当地男社员心目中,何晓嫆就是女神。不过,大家都不知道,何晓嫆暗地里和付援朝好了很多年,这次付援朝能出人意料地回城,其中的奥秘,讲到这里想必大家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倘若事情按照这个轨迹发展下去,顶多是那个年代无数爱情悲剧里又多了一个。但是,意外发生了。在曾瘸子和何晓嫆结婚的当晚,何晓嫆就上吊自杀了。
这下丰阳村炸开了锅,丰阳当地民风刁钻乖戾,素来和鞍山知青格格不入,何晓嫆的死大大激化了矛盾。这么多年来命运一直被曾宝华攥在手里,让鞍山知青们备感压抑,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机会,几天前还明争暗斗的知青们此时抱成一团。何晓嫆死后第二天,一封批判曾宝华以权谋私迫害女知识青年的大字报就贴到了队部。不仅如此,鞍山知青们还分头去公社和县里反映情况。
必须得承认,大多数鞍山知青是在借题发挥泄私愤,但也不乏对何晓嫆真有阶级感情的,是同情也好,是原先暗恋也罢,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家一致要求严惩曾宝华和曾瘸子。
可是,一系列行动之后,却迟迟不见处理意见下来。也难怪,曾宝华的小舅子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后台硬得很,不是轻易能扳倒的。鞍山知青们干着急却也无计可施。就在大家以为这件事会不了了之的时候,一天夜里,曾宝华全家六口在睡梦中被人杀死。凶手是已经回城的付援朝,这件事最终以付援朝被判死刑而告终。
邹家述缓缓说道:“从表面上看,那件事好像是结束了。但自从付援朝被枪决之后,丰阳村就接连有怪事发生。一到半夜里就有歌声回荡在整个村子里,很多知青和社员都亲眼看到唱歌的是付援朝和何晓嫆,搞得我们现在晚上根本不敢出门。还有些人碰到的情况和你们白天的遭遇一样,外出再回来发现村里空空荡荡,人畜皆无,过个十分二十分的一切又都恢复正常了。大家都说这是付援朝和何晓嫆的鬼魂回来寻仇,要杀光所有丰阳的人,先让大家提前看到丰阳以后的景象。”
邹家述的一席话听得京巴三人心惊胆战,由于听得太过入神,京巴和解方远指间的蛤蟆赖上堆了一大节白烟灰。
二毛不禁疑惑道:“那我们仨走了一大圈又走回到丰阳,这个怎么解释呢?”
邹家述无奈地笑了笑,脸上的麻子立即紧凑了起来:“这个我现在也解释不了。”
随后,四个人又不咸不淡地唠了一会儿,邹家述就回自己屋睡觉去了。京巴三人洗漱完毕后钻进被窝里,许是赶了一天的路都累了,三个人很快进入梦乡。
到了夜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凄厉的歌声。
二毛最先被歌声惊醒,他马上又推醒身旁的京巴和解方远。在黑暗中,三个人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声音。那歌声时远时近,飘忽不定,三个人都听不大清楚唱的是什么。
二毛突然说道:“要不,咱哥仨儿出去会会这对鸳鸯?多刺激啊!”
解方远喊道:“你不要命啦?”
二毛不以为然:“怕什么,咱们又没做亏心事。再说了,是不是真有鬼还两说呢。”
京巴也来了兴趣:“说得对啊,是人是鬼还说不定呢。”
解方远却断然拒绝:“鬼也好,人也好,跟咱们都没关系。反正我是不去,要去你们俩去吧。”
二毛不屑地白了解方远一眼:“就知道你一到关键口就熊,京巴咱俩去。”
“好。”
二毛和京巴一拍即合,两人立马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迅速穿好衣服正准备出去,却被解方远叫住了。
“先别急着走,我也和你们去吧。”
解方远一向胆子小,他是真的害怕,既害怕外面的歌声,又害怕二毛和京巴把他一个人留在屋里。干脆和他俩一起出去,人多了恐惧自然也能减轻不少。
三个人穿戴整齐后就出发了,二毛走在最前头。路过邹家述和满枝那屋门口时,二毛停住了脚步,后面的京巴和解方远借着透进屋内的月光看到二毛侧耳倾听的动作很像是在听门缝,连忙一起推着二毛走开了。
三个人轻手轻脚地出了邹家述家。那个歌声还飘荡在夜空中,“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大家终于听清楚了,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三人循着歌声追去,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始终未见真容,歌声犹如从天而降一般。
渐渐地,歌声似乎小了,京巴三人也意兴阑珊了,准备回去继续睡觉。快走到邹家述家门前时,突然在前面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的背影。只见他俩手拉着手,边走边唱那首《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次是遇到“真佛”了,可京巴三人却同时熊了,定定地呆立在原地,六条腿筛糠似的颤抖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走远。
是什么把他们吓成了这样?是那两个人的背影吗?不是,真正吓到他们的是歌声,这回他们仨是真真切切地近距离听到了那歌声的源头,那个声音凄厉瘆人,而且男女声混杂在一起,产生出一种慌慌的效果,绝对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毛。
三个人失魂落魄地跑回屋里,用最快的速度钻回到被窝里,这是他们觉得最有安全感的地方。这次只有京巴很快睡去,二毛和解方远的心里久久平静不下来,并不全是因为刚才那心有余悸的一幕,而是他俩都有一个新的发现。
解方远先打破了平静:“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没想明白,按照家述的说法,咱们白天在丰阳看到没人的场景应该是幻觉。可是,我去代销店买东西路过那个青年点和队部时,还专门看了一下,京巴留在门上的血渍和我吐在标语上的痰渍都还在上面,这好像有点说不通啊?”
没有人回答解方远的问题,解方远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同时推醒了京巴。
黑暗中响起了京巴不耐烦的声音:“睡吧睡吧,等明天咱们回大连了,这里的一切都和咱们没有关系了。”
此后三人又陷入到沉默中,小屋里先后响起三个不同节奏的鼾声。
第二天没等到天亮,三人就离开了丰阳村。邹家述为他们借了一辆马车,这样不仅省脚力,速度也会快一些,比较符合三人归心似箭的心情。驾辕的是二毛,京巴和解方远坐在他身后,在无尽的摇晃和颠簸中向第一个目的地茂阳村进发。
空旷的山野,清新的空气,却丝毫没有感染到三个人的情绪。三人有一个相同的担心,担心走了一圈再转回丰阳。还好,前一天的遭遇没有重现,走了不到半个小时,茂阳村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但是,新的疑问又出现了,茂阳村一如三人最开始遇到的丰阳村一样,安静得可怕。这么多年在农村下乡,早就习惯了农村鸡鸣狗叫的早晨,面对渺无人烟、处于静音状态下的村庄,即使是反应再慢的人也会敏感起来。京巴甚至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到了茂阳村。
难道又是幻觉吗?三人缓缓穿行在村子里,马车吱吱呀呀的声响此时显得格外刺耳。不断地搜索后,终于出现了有人类的画面。前方不远处,一个干瘦的小老头正弯腰往一辆马车上装东西,大家如获至宝,急忙奔上前去。
小老头往车上装的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动作慌里慌张的,给人的感觉像是要逃难。
二毛下了马车俯身问道:“大爷,您这是要去哪儿?村子里怎么都没人了?”
小老头惊诧道:“你们还不知道啊,上头说要地震了,附近这几个大队的人都被转移到西山上了。”
京巴疑惑道:“地震?没听说啊,我们今早刚从丰阳过来,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小老头斩钉截铁道:“不可能,你这个同志净瞎说。最先被转移的就是丰阳,前两天就没人了。”
小老头的话让京巴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彻底被整蒙了。究竟哪一次是幻觉?哪一次是现实?三个人同时发起了呆,小老头赶着马车离开了好半天了,他们才缓过神来。
“我看,咱们还、还是赶紧离开这儿,去集上,等、等、等汽车吧。”京巴有一个毛病,一到紧张或着急的时候说话就结巴。
随后,二毛快马加鞭,一路上再没见到一个人影。中午十一点一刻,三个人赶到了集市。平日里熙熙攘攘的集市此时出奇的冷清,看来那个小老头所言非虚。可是昨晚丰阳的所见所闻又该如何解释呢?此刻的京巴三人已经没心思考虑这些事情了,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按照早上邹家述的交待,三人把马车拴到集市老冯家的成衣铺前。
开往县城的公共汽车每天一趟,每天大概中午十二点半左右驶经集市。还需要再等一个多小时,三个人此时也都饿了,打算在集市上先简单吃点东西。可是,一摸包却没摸到那个装钱的档案袋,三个人都是如此。大家仔细地把包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不约而同的,三个人的头上都冒出了冷汗。那个年头,钱丢了不是什么大事,档案袋里面的材料要是丢了那麻烦就大了,没有那些证明身份的材料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京巴不解道:“档案袋我们都是自己拿自己的,不可能那么巧,咱们仨一块弄丢了,况且那里面可都是宝贝,咱们爱惜还爱惜不过来呢,怎么可能丢呢?一定是有人故意拿走了。”
解方远问道:“谁会拿呢?”
二毛笃定道:“家述。”
京巴和解方远几乎同时睁大双眼望向二毛。
二毛若有所思道:“昨天夜里咱们一起出门,经过家述那屋时,我模模糊糊听到家述说:‘一个也别想走。’”
解方远:“不可能的,家述要我们那些材料也没用啊?”
京巴猜测道:“或许因为咱们都回城了,家述心里不平衡才做出了一些奇怪的举动?”
解方远再次否定:“不会的,家述不是那样的人。”
京巴说:“我也知道家述不是那样的人,可是,这一切太让人费解了。”
解方远忽然突发奇想:“会不会那对鸳鸯搞的鬼?”
二毛:“不管是谁干的,都有解释不通的地方。在茂阳遇到的那个大爷已经说了,丰阳的人前两天就转移了。难不成,昨天和咱们在一起的家述一家三口也是鬼?这件事太邪门了,让人想着想着就有一种头要炸掉的感觉。”
京巴:“不管怎么样,咱们的档案袋一定还在丰阳村。”
对京巴三人来说,当天回大连肯定是不可能的了,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即使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必须得硬着头皮再回头去丰阳大队。
就这样,三个人顾不上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肚子,又去取回了马车,掉头向丰阳村奔去。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三人用马车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赶回丰阳村。可是,临近丰阳村口的时候,马却突然停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肯再前进一步,而且仰天嘶鸣,仿佛在警示着什么。三人只好都下了马车,那匹马立刻一溜烟地跑远了。
二毛:“村里有鬼,马不敢进了。”
解方远不置可否:“也许是饿了吧。”
京巴揣测道:“很可能是因为村子里有什么东西,马害怕。”
事情变得越来越诡异,面前的丰阳村和三人昨天第一次来一样,村里空无一人,死一般的安静。三个大小伙子不得不手拉着手,战战兢兢地走进村子。他们走得很慢,很小心,最后,又来到邹家述家门前。和其他家不同的是,邹家述家没有锁门,从里到外所有的门都是敞开的。
三人蹑手蹑脚地在三个屋分别都转了一圈,最后在正房的炕上赫然看到并排躺着三个档案袋。档案袋是县里统一发的,从外表上看没什么区别。京巴上前拿起一个档案袋,上面写的名字竟然是“邹家述”,旁边还有一个名字,但上面被划了三道黑杠,可还是能看得出来是“解方远”。两个名字的笔迹和字体颜色完全不同。打开里面的一些材料看,也都是一样,名字由“解方远”换成了“邹家述”,但内容还是解方远的。
二毛和解方远分别翻看了剩下的两个档案袋,结果都一样,都换了名字。二毛的被换成了“付援朝”,京巴的被换成了“何晓嫆”。
京巴和二毛浑身战栗不止,面色沉重地看着对方。解方远更是被吓破了胆,直接瘫倒在地上,目光呆滞,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过了好半天,京巴努力地张了张口说道:“咱们,咱们得马上离、离开这儿。”说完就往外跑。
二毛和解方远好像也都意识到了什么,争先恐后地先后跑出了屋子。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地面上出现了一层浓雾,这在东北的冬天十分罕见。外面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严重影响了视线,连方向感一贯很好的二毛也辨不清方向了。
三个人一时踌躇在院子前,背靠着背面朝不同的方向。空气中,阴风习习,令人发尖矗立,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视狞笑,让人极度没有安全感。
雾气越来越大,三人甚至都有些看不清彼此的脸了。这时,京巴说了一声:“也许,真、真的要,地震了。”
二毛颤声道:“管不了那么多了,跑吧。”
三人撒丫子冲进茫茫雾色之中,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来到了什么地方,只见眼前出现一片杨树林。三人已是精疲力尽,一起瘫坐在一棵大杨树下。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每个人的脸上都淌着成串的汗珠。
恍惚间,听到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向三人的方向靠近,三人都很警觉地意识到了,都想努力正一正身子,但都失败了,他们太累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同时还夹杂着唱歌的声音,竟是那首《大海航行靠舵手》,还是昨晚听到的那个瘆人的混合音。京巴三人的脸因为惊恐而变得越来越扭曲。终于,脚步声和歌声同时停止,从雾色中走出三个人在京巴三人的面前站定,为首的是邹家述,他身后并排站着一男一女两个知青模样的人,女的长得非常清秀,想来应该是付援朝和何晓嫆。
京巴三人像被人点了穴一样浑身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宰割。邹家述的脸煞白煞白的,连那一脸麻子都看不见了,眼睛里似乎只剩下眼白,看得人直肝儿颤。这张无比熟悉的脸此刻却让京巴三人备感陌生,从来没见过邹家述这副表情。
双方一直沉默着,只能听到、看到京巴三人急促的呼吸声和呼出来的哈气。他们身上的汗早已冷却,变成刻骨的冰凉。邹家述忽然朝京巴三人走来,三人的心猛然抽紧,分别用尽浑身最后的力气,借助手的力量倒退着向后挪,挪是挪不远的,解方远被落在最后面。很快邹家述就在解方远的面前蹲下身来,把头探向解方远,两个人的脸几乎对贴在一起。
邹家述眼晴里不多的眼白露出凶光,嘴上念念有词道:“你们一个也别想走。”解方远吓得大叫了一声,两条腿拼命地蹬着脚下的土,两只手也下意识地向后摸索着什么。慌乱中,一只手摸到了一块石头,解方远不假思索地用石头砸向邹家述,正中邹家述的太阳穴。一下、两下、三下,一股黑红色的液体从邹家述的太阳穴喷出。邹家述歪倒在地,但一只手紧紧地拽着解方远的一只脚脖子。这一切被二毛和京巴看得真真切切。
付援朝和何晓嫆也开始向京巴三人靠近,京巴三人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挪行的速度,解方远被邹家述紧紧地抓住了脚腕无法脱身,渐渐和大家拉开了有两米左右的距离。解方远痛苦地嘶嚎着,却无济于事,付援朝和何晓嫆已经分别抓住了他的手。
接下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不远处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好像有万面战鼓同时擂响。须臾间,天上萤光闪烁,地上地动山摇。随着一声巨响,地上裂开一道大缝,而且缝隙迅速扩大,下面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不断有山石和泥土、树木滚落下去。顷刻间,缝隙延伸到解方远的脚下,没等到他反应过来,就和邹家述、付援朝、何晓嫆一起卷入深坑。
京巴和二毛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坠落,早已被吓傻,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两人愣了好半天才恢复意识,不禁同时失声痛哭,哭声淹没在剧烈的颠簸声里,定格在那个苦难的岁月里。
小杜啜了一口茶停止了讲述,静静地望着我。我微微一笑:“不错,故事很吸引人,结构成熟细节生动,最重要的是,有内涵。”
小杜:“马老过奖,献丑了。”
我:“不过,这个故事应该没讲完吧?”
小杜:“呵呵,马老不愧是这方面的行家,确实还没完。我也讲了这么长时间了,容我歇一会儿,听听马老的故事,一会儿再接着讲这个故事的下半场。”
过了好半天,在小杜他们期待的眼神下,我轻轻颔首:“也好,不过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不讲故事,我要讲一件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也是和知青下乡有关的。这件事还要从我下乡前两个月说起……”
注释
[1]茶道术语,即茶水从壶嘴一点一滴地流出。
[2]一种旱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