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盜跖第一
孔子與柳下季為友,柳下季之弟曰盜躡。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孔子謂柳下季曰:夫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詔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為盜蹶,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竊為先生羞。請為先生往說之。柳下季曰:先生言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聽父之韶,弟不受兄之教,雖今先生之辨將奈何哉,且躡之為人也,心如湧泉,意如飄風,強足以距敵,辯足以飾非,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無往。孔子不聽,顏回為馭,子貢為右,往見盜蹶。蹶方休卒徒太山之陽,膾人肝而鋪之。孔子下車而前,見謁者曰:魯人孔丘聞將軍高義,敬再拜謁者。謁者入通,盜蹶聞之大怒,目如明星,髮上指冠,曰:此夫魯國之巧偽人孔丘非邪?為我告之: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冠枝木之冠,帶死牛之脅,多辭謬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悌,而徽倖於封侯富貴者也。子之罪極重,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肝益晝鋪之膳。孔子復通曰:丘得幸於季願望履幕下。謁者復通,盜衛曰:使來前。孔子趨而進,盜衛案劍瞋目,聲如乳虎,曰:丘來前。若所言,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孔子曰:丘聞之,天下有三德: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悅之,此上德也;知維天地,能辨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衆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孤。今將軍兼此三者,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齒如齊貝,音中黃鍾,而名曰盜蹶,丘竊為將軍恥不取焉。將軍有意聽臣,臣請南使昊、越,北使齊、魯,束使宋、衛,西使晉、楚,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里,立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為諸侯,與天下更始,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此聖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願也。盜躡曰:夫可規以利,可諫以言者,愚陋恆民之謂耳。今長大美好,人見而悅之,此吾父母之遺德也,雖不吾譽,吾獨不自知邪?且吾聞之,好面譽人者,亦好背而毀之。今告我以大城衆民,是規我以利,而以恒民畜我,安可長久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湯、武立為天子,而後世絕滅!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聞之,古者禽獸多而人民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柄木上,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命之曰知生之民。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黃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舜作,立群臣。湯放其主,武王伐紂。自是之後,以強凌弱,以衆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教後世,縫衣淺帶,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廠?子以甘辭說子路,使去其危冠,解其長劍而受教於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也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身值於衛東門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於魯,削跡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不容身於天下。上無以為身,下無以為人子之道豈足貴邪?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尚不能全德而戰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文王拘美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熟論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情性,其行甚可羞也!世之所謂賢士一協戶州、伯夷、叔齊,辭孤竹君餓死於首陽山,骨肉不葬。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投河,為魚鼇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後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墦死。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勵者,無異於碟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離名輕死,不念本養壽命者也。世之所謂忠臣,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為天下笑。自上觀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貴也。丘之所以說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則我不能知,若告我以人事不過此矣,皆吾所聞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蕪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死容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偶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託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麒驥之馳過隙也。不能悅其志意,養其壽命,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所棄也。亟去走歸,無復言之,子之道狂狂伋伋,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論哉!孔子趨走,出門上車,執轡三失,色若死灰,據軾低頭不能出氣。歸到魯東門外,適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闕然數日不見,車馬有行色,得微往見婿邪?孔子仰天而歎曰:然。柳下季曰:婿得無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頭,編虎鬚,幾不免虎口哉!
郭象註:此篇寄明因衆所欲亡而亡之,雖王紂可去。不因衆而獨用己,雖盜坏不可御也。
呂惠卿註:夫子與盜坏,善惡相對,吉凶貞勝者也。天下之動,貞夫一,唯其對而不一,則不足以相勝也。觀坏之所以拒夫子者,則天下之不仁而為利者,其說皆如是,又惡可與言哉!凡治其心者,苟不能絕棄聖知仁義,則亦不免為巧利之對而已。是以至人知善之與惡相去何若,故不譽堯非桀,兩忘而化其道,以復乎未始有物,此人心之盡而道之體也。今不直言,寓之孔、坏者,直言則人所難喻,故反覆辯難,以見其情之實。
林疑獨註:聖賢立言,以扶世教。世變則不能無弊,故仁義忠孝之實皆不見於當時,人之所習者不過徇以求名利耳。莊子寓言於孔、坏以非聖人之迹。禹、湯、文、武已因堯、舜之述矣;至於夷、齊、鮑焦、申徒、子推、比干、子胥之徒,皆學聖人而得其偏迹;愈彰而害愈甚!此莊子所深病也。獨以孔子、盜坏起論者,善惡之極,所以為對。莊子之寓言,猶易之立象以明意。善學者求其矯弊之意,毋認言而泥逵也。
陳碧虛註:世俗之人,輕生就死,何異犬豕流礫,怨憤投竄,有如操瓢轉移,皆利身後之名而喪素養之命。夫徇外者,病沒世而名不稱,甘亡身而不反;適內者,趨當生之樂以為達,亦順往而不飾也。且天地之長景,日月之明輝,無窮無極也;今以倏生之齡,吹然之息,託於其問,復不能縱心娛樂而乃焦苦其形神,以圖身後之名,失淳古之道,故雖坏之兇頑,其所論之題,仲尼亦不能奪也。
《鬳齋口義》:涌泉,喻氣王。飄風,輕揚也。禹倫枯,言其胼胝。礫、大流豕,喻其以身就殺,若犬豕然。離,麗也,言泥著於名。不念本,失其本真之性。伋,同汲。豈,無也。
褚氏管見:父不能詔子,兄不能教弟,此人倫之不幸也。橫行天下,侵暴無厭,此生民之不幸也。夫子以道德仁義化天下,莫不雲合景從而獨不得行於坏,又遭其困辱焉,此聖人之不幸也。然而夫子猶日月,適與惡曜交纏,暫為沙氣侵薄,曾何傷乎經意!盖謂非借夫善惡之極以為對,形迸之著以為言,則無以盡其辭而明其意,此聖狂之所以辮也。夫子首陳三德以其最下者箴之,與說趙文王三劍義同,詳坏之所言,雖出於強辯,其間亦自有理,不可盡以人廢言。然皆視其迸而未得其心,所以有是不齊之論。此章辭雄氣逸,如洪源疾注,不可壅遏,使人難以著語,故郭氏於三章之下略迷大意而義自明,觀者毋以辭害意。樞戶,義當是樞,苦鈞切。枝木之冠,取嫩木皮以為冠。撻衣,撻腋之衣,大袂禪衣也。張其尸曰礫。流,烹也。離名,當是利名。
子張問於滿苟得曰:盍不為行?無行則不信,不信則不任,不任則不利。故觀之名,計之利,而義真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為行,不可一日不為乎!苟得曰:無恥者富,多信者顯。夫名利之大者,幾在無恥而信。故觀之名,計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為行,抱其天乎!子張曰:昔者桀、紂貴為天子,富有天下,今謂臧聚曰,汝行如桀、紂,則有作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賤也。仲尼、墨翟,窮為匹夫,今謂宰相日,子行如仲尼、墨翟,則變容易色稱不足者,士誠貴也。故勢為天子,未必貴;窮為匹夫,未必賤;貴賤之分,在行之美惡。苟得曰:小盜者拘,大盜者為諸侯。諸侯之門,義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殺兄入嫂,而管仲為臣。田成子常弒君竊國,而孔子受幣。論則賤之,行則下之,則是言行之情悖戰於胸中,不亦拂乎!故《書》曰:孰惡孰美?成者為首,不成者為尾。子張曰:子不為行,即疏戚無倫,貴賤無義,長幼無序;五紀六位,將何以為別乎?苟得曰:堯殺長子,舜流母弟,疏戚有倫乎?湯放桀,武王伐紂,貴賤有義乎?王季為適,周公殺兄,長幼有序乎?儒者偽辭,墨者兼愛,五紀六位將有別乎?且子正為名,我正為利。名利之實,不順於理,不監於道。吾日與子訟於無約曰:小人殉財,君子殉名。其所以變其情,易其性,則異矣;乃至於棄其所為而殉其所不為,則一也。故曰無為小人,反殉而天;無為君子,從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極;面觀四方,與時消息。若是若非,執而圓機,獨成而意,與道徘徊。無轉而行,無成而義,將失而所為。無赴而富,無殉而成,將棄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禍也;直躬證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鮑子立乾,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見母,匡子不見父,義之失也。此上世之所傳,下世之所語,以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離其患也。
郭註:此章言尚行則行矯,貴士則士偽,故篾行賤士以全其內,然後行高而士貴耳。
呂註:善與惡對,故孔子不能化盜坏;名與利對,故子張不能服苟得。苟得所以訟於無約也。子張以干祿為學,則知有名;苟得則知有利,無約體道而信者也。夫為惡與利,世謂之小人;為善與名,世謂之君子。此以人道言也。以天道言,則人之君子,天之小人。若徇天而從其理,則君子小人不可得而分矣。枉直視乎天之中,則無枉直。面觀四方,與時消息,則雖中而不執以為中,此道之所以六通四辟無,乎不在也!是非皆一無窮,執圓機而無不應獨成而意,與道徘徊,則躊躇興事,以每成功。凡若此者所以之天無轉而行,至將棄而天,此則已之天,不以人廢天之謂也。忠信康義,世所謂名與善也,而皆不免乎患;世人但知利惡之為累,而不悟名與善亦非道也。是以無約之論重及之。
疑獨註:子張,禹行舜趨,有踐迹之嫌。莊子因非聖人之邇,取以立論。滿而務苟得,其製名可知。行者,德之可見,有行而人信,利亦隨之。名利者,信行所自出;信行,又義之所自出也。子張之論主乎義,故觀名計利,義真是也。若舍名利,反本以觀,則士之為行,不可一日無也。為行者,行已有恥而其言貴約,苟得則謂無恥者富,多信者顯,此多言以求信於人,非有諸己之信也。無恥則臨財苟得,多信則飾言求進,此論為行不若為言之愈;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士之為行徒抱其天而不知人也。世之躁進名利之人,常以人滅天,故其言如此。子張謂桀、紂無行,故小人恥為;孔、墨有行,故貴者亦讓。貴賤之分不在勢之窮達,而在行之美惡也。苟得又論小盜竊財,受制於人;大盜竊國,為諸侯而人莫能制,并與其聖知七義而竊之也。昔桓公田恆盜之大者,而管仲為臣。孔子受幣,以言論則賤其為盜;以行考,則受幣為臣。悖戰於胸中不亦拂乎!又引逸《書》云云,意謂不在行之美惡,但以成者為上,則是弒君竊國未必不利也。子張又謂不為行則貴賤疏戚無倫,君臣父子何紀?囗苟得引聖賢中之背倫失紀者以為證。且為名為利皆不順於道,棄本逐末則一也。無為小人至將棄而天,無約所以釋前意而教戒之。轉行成義,言徇名之失。赴富徇成言徇利之失。唯無所徇而合乎自然,乃至也。比干剖心而下,指古人之忠信康義而召息者以為龜鎰也。
碧虛註:士之處世,先敦信行,任使次之;任使已明,利祿次之;利祿已明,故客顯而義著。若乃棄名利而反省,則斯須不可舍其行義也。信音伸,下同,言俗士處世忍垢自伸,且取利名之豐厚,要在惡衣惡食,強聒而不舍也。若乃棄名利而反省,弗由修飾,但抱守天命以俟之。桀、紂有位而無行,小人恥與並。孔、墨無位而有行,卿相服膺焉,計德不計位也。儒者滑稽而不可法,墨者自矯備世之急,何以別君臣父子夫婦之道哉!今之為士者,不溺於名,祕沒於利,二者皆背理,未能脫去其縛。吾昔與子以下,皆無約語。所為者任己,所不為者契。物莫為利,反其自然而已;莫為名,順其天理而已。但助汝天然涯分,則曲直棄置不復論也。觸目無滯,出處有守,執汝議論不為是非所折,故曰圓機。意不綠物,則獨成而與道徘徊矣。行易則逐境,義成則喪真,而失其所為。子張以此為行義也,趨富者速禍,求成者多敗而棄絕天命矣。苟得則以無恥為多伸也。
鬳齋云:子張謂欲求名利,修義為是。若棄名利,則反逆其心,無所自樂,必欲求之,非行義不可。多信者,多為可信之言以求榮顯。苟得謂今之求名利者,詐而已,棄名利而反其心,必欲得之,以縱吾心之所欲,猶為天真而不矯揉也。言行之情悖戰於中,謂其不相顧。成毀首尾,即得時為義徒,失時為篡夫,益言化義之行,皆為詐偽,非天真也。五紀,五常,六位,三綱也。子以仁義之名為得,我但為利而已,不假矯偽之名,言名利皆非真實道理也。無約,喻自然,能循自然,則無君子小人曲直之分相,而視之皆自然至極之理。四方應四時,往來皆一氣也。執圓機,則無是非,信意獨行,而從容中道矣。轉行,背道。成義,以義成功也。無,與毋同。若正言必行而求合於忠信廉義,鈴遭殃害也,意謂飾詐以求利達,不如任之為愈,盖以矯孟子天爵人爵之說。行者義之著見,信任與利,又行之驗也。義由中出,行見于外,則信任與利,皆從外來,故考名利而義真是也。若不以名利為言,而反求諸心,士之行義不可一日不為也。盖謂行義士所當為,名利之儻來不叉計,此子張立論也。多言以求信於人,富顯之所自出,無恥者以此為是。若不以名利為意而反求諸心,則為行者獨抱其天而不通乎人也,此苟得立論。子張,孔子之徒。苟得,乃坏之徒,宜其相反也。至論藏聚,恥稱桀、紂,卿相不敢當孔墨,則行可貴也。小盜拘而大盜為諸侯,則利可樂也。此又引古聖賢以證其各有所偏,不能無弊。二子之論不次,故苟得曾與訟於無約。小人徇財至章末,並無約之辭,謂二子皆殉一偏,未為合道,莫若心忘善惡,一無所殉,聽其自然,無君子小人之分,各得其性情之正,亦何有枉直中外是非之辮哉!此獨成而不資於物,所以與道徘徊而不失也。若轉移自然之行,求成為義之名,及趨於富利以望有成,皆棄滅其天理而陷溺於物者也。比干剖心以下條,指其偏殉之失不免於息,而為士者猶取正其言,求鈴其行,服殃罹息而不悟也。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