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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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外物第三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始可與言用矣。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厠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明矣。莊子曰:人有能遊且得不遊乎,人而不能遊且得遊乎?夫流循之志,决絕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覆墜而不反,火馳而不顧,雖相與為君臣,時也,易世而無以相賤。故曰至人不流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且以稀韋氏之流觀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學,承意不彼。

郭註:聖應其內,當事而發;己言其外,以暢事情。情暢則事通,外明則內用,相須之理然也。性之所能,不得不為;性所不能,不可強為。唯莫之制,則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德非至厚,則莫能任其志行而信其殊能。人之所好,不避是非,死生以之,易世無以相賤,所以為大齊同。唯所遇而因之,胡能與化俱。而學者尊古卑今,失其原矣寢物各全其我矣。

呂註:世情以有知有能者為有用,無知無能者為無用,而不知無用者,乃有用之所自出也。自道觀之,則世所謂知能有用者,其小曷啻容足之於地耶?

列子云:至遊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視。物物皆遊,物物皆觀。此我之所謂遊,我之所謂觀也。莊子之遊亦若是而已。得道者物無非道,則物物皆遊,物物皆觀,雖欲不遊,不可得也。人而不得道,雖欲遊之不可得也。流遁之志,因俗而為卑。决絕之行,離世而為高。皆非至知厚德之任,盖蔽於一曲,以至覆墜,火馳而不顧,則雖相與為君臣,亦時而已。易世無以相賤,其不當於道則一也。有至知厚德者,卑不為流遁,高不為次絕,唯道之從而已。故至人不流行,無轍迹也。若遵古而卑今,則以豨韋氏之流觀今世濂薄,其心孰能平而不波乎?唯至人乃能遊世而不為僻異之行,外順人而內不失己。因於彼而教之,非學也;達其意而承之,不彼也。所教者,彼之所有,非教以所無也。不能通天下之意,則彼是生矣;達其意而承之,何彼之有?此至人之所遊也。

疑獨註:有用之用,器也。無用之用,道也。器有極,其用小。道無窮,其用大。莊子論道,其言浩博,故惠子疑其無用。告以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譬行地雖至廣,人之所用容足耳,足外若無餘地,恐墊溺而不敢行。然則無用之為用明矣。《逍遙遊》論大檸大瓠,皆此意。遊者,有行有止,而自在者也。人皆有自在之性,有能有不能者,在學與不學之間,學而至於反本,則能遊矣。雖不務外觀,亦無不自在,此能遊也。不學而為物所蔽,雖日務外觀,亦不能自在矣。流者,逐物而不反,遁者,防息而不進;次者,果於動絕者滅其跡,皆滯於一偏。以之為知,則有所不知,以之為德,則有所不載。故靈氣覆墜,心情火馳,雖與為君臣時,適然耳!何貴何賤哉!至人唯變所適,遇則因之,不留行焉。以三皇已前觀今之世,孰不為風波之民?唯至人隨世而遊,出於天性,故能順物而不失己。彼來則教之,未嘗有事於學;承彼之意而從之,不以彼為彼也。

《內篇》曰:彼且為嬰兄,亦與之為嬰兒,是也。碧虛註:人以跳蹈之外為無用之地,若掘之墊下至於黃泉,獨存容足地,則不能珪步矣!譬之種植,又多空地,斯能蕃茂,則無用之為用明矣。人能遊學於道,性自然也,安得使不遊乎?.不能遊學於道,亦性自然,安得使之遊乎?世人不知分量,妄役流蕩遁逃之志。果次,卓絕之行,刻意以為高亢,皆非至知厚德所因任也。覆墜,謂不遊學而廢業。火馳,謂苦遊學而進益,各務所趨而不反顧在時所尚,遞為君臣而已。何分貴賤哉!唯至人出處有道,各行其志。而學者貴遠忽近,其弊已久。以上古聖賢觀今之世,無不波蕩失性者。至人則隨世汙隆,外應物而內全真,彼之所教我者世道不必學也,然亦承其意而不彼外之,所以得全於世,此之謂能遊。

《鬳齋口義》:墊,掘也。若容足之外皆深淵,則不可行,故曰無用之用,遊者自樂之意。有能有不能,喻有達有不達。流遁,逐物。決絕,自異。至知厚德,修自然之人,任為也。覆墜,陷溺。世故火馳奔逐利名,此皆不能自反者,雖時間有君臣貴賤之分,身沒何有?唯至人所行與世無留戀,以古今為一。學者尊古卑今,不知世變,若以上古觀今日,則皆為波蕩失性者矣。遊世而不僻,則不以古今為是非。順人不失已,外混世而內有所存。彼之所教,自以為是,我固不學之亦順承其意而無彼我之分,此即《齊物論》因是之意。遊者,逍遙自適於無用之地。以全己之大用,唯達道之士能之。能之者不得不遊,不能者不可強也。盖謂時俗逐物而流遁者多,否則又為决絕之行刻厲矯亢而不自適,則視人世如鼎擭陷弈,至於負石自況,抱木燔死者有之,何望乎逍遙遊哉!故皆非至知厚德者之所因任,類多顛覆奔馳於名利以求慰其心。雖一時有君臣之分,若易此一時,則無以相貴賤。唯道為天下貴,悖道則無以取重於世也,故至人聽物流行而不遏,與之同遊乎天地之一氣耳。古往今來,乃其常理,我能轉物,則可反今為古,豈貴耳賤目,妄有尊卑分別哉!且以上古觀今之世,孰不為波蕩之人?心忘古今,遊世而不為僻異之行,順人不失已,以衆心為心而我心得矣,是謂反今成古,何尊何卑。仲尼答冉求以古猶今也,即此意。是以人來學者,因彼性而教之,不學其所不能;承彼意而順之,不以彼為異也。如是,則古今物我同遊一天,雖相後千萬年,相去千萬里,相處千萬人,無異合堂同席於漆園夫子之門而樂黃帝、老聃之道也。此言至人應世,非唯能自遊於道,又能與物同遊,所以貫百王於一道,參萬世而成純者也。

目徹為明,耳徹為聰,鼻徹為顫,口徹為甘,心徹為知,知徹為德。凡道不欲壅,壅則哽,哽而不止則鈔,珍則衆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無降,人則顧塞其竇。胞有重閬,心有天遊。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豀;心無天遊,則六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謀稽乎識,知出乎爭,柴生乎守,官事果乎衆宜,春雨日時,草木怒生,跳耨於是乎始脩,草木之到植者過半而不知其然。

郭註:當通而塞,則理有不泄而相騰踐。凡根生者無知,亦不恃息。殷,當也。息不由知,由知然後失當,失當而後不通,故知恃息,息不恃知。然知欲之用,制之曰人,非不得已之符也。天理有常運,無情任天,竇乃開。閬,空曠。遊,不係。勃豀,爭處。攘,逆也。自然之理,有寄物而通者。夫名高則利深,故修德者過其當。禁暴則名美於德。急而後考其謀。平往則無用知。柴,塞也。衆之所宜者不一故官事立。事物之生皆有由,事由理發,故不覺也。

呂註:人之耳目鼻口,不為聲色臭味所壅,則為聰明為顫甘為知德壅,則哽而不通;不通之甚,則相蹂踐,得失交戰於胸中,幾何而不至於跈。此陰陽之患所以作,衆害之所以生也。凡物之有知者,息存則生,息去則死。息之出入,隨子午以消長,循陰陽而左右,與元氣交通無日不然,則是天之穿而通之。日夜均平,未始有降,人顧以聲色臭味塞其竇而不使之通,所以降而不殷也。人能恬淡虛無,則真氣從之;正形一視,則天和將至。是以胞有重閬,周固生白,而邪穢不能侵;心有天遊,逍遙無為,而事物不能撓。室必有空虛以異乎尊卑,否則婦姑瀆而勃視矣;心必有天遊,以出乎塵垢,否則六鑿珍而相攘矣。六鑿,即耳目鼻口心知也。人誠知所謂天遊,則雖遊乎人間世,萬物無足撓心,其神足以勝之也。奚以大林丘山為善哉!上德不德,故無名。有名,則德之溢暴之而不藏,又名之溢也,則謀不得不稽乎說,知不得不出乎爭,柴不得不生乎守,此所以成實乎衆宜,聲色臭味柴其外,思慮知謀柴其內,而不能相通也。夫為道者之治心,治之於未亂,無若草木怒生而眺耨脩也。

疑獨註:徹者,通而無累。六者皆徹,則無所不聰明,無所不顫甘,無所不知,無入不自得,此之謂反本,故能內視反聽,以至鼻口心知皆內求諸己。然後六根解脫,衆塵不染,於此所以入道;六者不徹,則為物所壅,相陵賤而害衆生矣。夫生物之有知者,以息為主。息者,沖氣之往來,本由於心而鼻其所自也。前言六者貴徹,息則六者之主。人之好惡不中者,盖有物塞之,非天之罪。自然之理,通穿萬物,晝夜不息,無降殺也;而人自以六物,反塞其竇耳。胞有重空,乃能容五藏,通氣液。天遊,喻心虛無係,道生其中。室者,婦姑共處,中不虛則尊卑競爭。心者,衆好所攻,中不虛則六鑿攘奪。此所以害生。若其心虛,則死生驚懼不入於中,無往而卡適也。大林丘山,神之所寄,故善於人。人知山林之善,而不知有神者主之。神之寄於山林,猶自然之理寄於心也。德者,性之自得。名生則德溢,德溢則人不好德而好名,爭名則暴矣。說者,言之急。爭者,凶之器。謀欲速,故出於說。知好勝,故出乎爭。柴,謂衆好內實,故生乎守。皆非自然者也。衆所宜者不一,官事合乎衆宜,則果於成矣。春雨之時,草木衝地而生,未達則怒,農器於是乎始修,則倒植者過半。凡物倒植則無生理,當春則倒者亦植,造物所為不知其然也。此皆言順自然之理。

碧虛註:人能收視反聽,納息漱液,虛中藏用,則六事俱徹,妙極無加。不然,則哽礙騰踐,上下錯亂,諸疾作矣。凡動物有知者,皆恃息而生。其六根壅閼而氣息弱者,由欲惡之孽所致,非天之罪也。元氣貫通萬物人之竅穴,晝夜昇降,與之無窮;乃為嗜欲所窒,空竅結滯,神明何所託哉!身內有丹田、三官、金堂玉室,胞有重閬也。心中有竅,謂之天府,神遊息於其間。室隘則婦姑反戾,心礙則欲惡紛紜。是故茂林為丘山之美,林伐則氣象損;奇才為士人之美,才役則精神耗。名夸者虧德,志暴者損名。謀貴深靜,稽乎誸急,則淺陋矣。智當晦藏,出乎爭,則與物競矣。若能柴立不移而自保守,免為物所害也。官事果乎衆宜,在私則央乎自殉。德形則名知顯而暴爭興,春澤則草木生銚鎒起。衆人逆道以求生,猶草木反根而欲秀也。

《鬳齊口義》:得自然之理而大通徹,則耳目之所視聽為真聰明,鼻口之所嗅嘗為真顫甘,心所知為真知,德為真德矣。哽,謂不通。珍者,足迹人見。道有礙,則累於形迹而衆害生也。息,猶生,生之謂性,人皆有之,有此受生之性而後有此知覺。所以知覺,恃此息也。或至於不當理者,豈天斬之耶?天理之在人身,日夜發見,人以物欲自塞其心竅耳。胞,膜。空曠,心君主之。以天理自適,謂之天遊。室窄而婦姑爭鬬,喻心蔽塞則六根相攘矣。大林丘山,人見而善者,平日耳目隘窄,不能存自然之神以勝物欲故也。求名利則德性蕩溢,性暴急則名亦蕩溢,言併與名失之。說,同弦,有急意,急而後稽於知謀;有爭競而後知謀所出;守執不化,而後有柴哽不樂之意。求衆事之宜者,固執不通之弊,此言癡兒欲了官事,官事不可了也。春雨至而草木怒生,人修田器以鉏拔之,豈有心於戕草木哉!為耕種計,不得不然。盖生者自生,拔者自拔,草木去而所種之物又生,便是其成也毀也。其毀也成也。由是而觀,得喪生死,皆當聽其自然。自德溢而下,皆容心之失,能無容心,則有天遊矣。

耳目鼻口心,能通而無係者,皆由知徹為德所致,苟無德以貫之,則五者俱壅,關竅便塞,物欲騰踐,為害多矣。夫生物之有息,所以通一身之氣,交天地之和,升降而滋榮之故。經久不衰,當老益壯,今養生家正主此論。但不能培養其源而又有所作為以壅閼之,則非與天地元氣流通之道。元氣貫穿萬物,無時休歇,其有衰殺者,人自以六物反塞其竇耳。動物恃乎息,植物恃乎根,皆受氣之所倚以為命者也。胞,謂腔子。重閬,謂此身從空而有,自內又有五藏之空,以行氣液。天遊,謂心中能虛,則無往不適也。室不虛,則尊卑勃戾;心不虛,則欲惡凌奪。吾室與心,有主之者,外物安得而撓動哉?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以平日所見隘陋,忽睹虛曠高明之境,心必喜之,此乃神不勝物反為所勝。山林皋壤,使我欣欣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大化密移,理之必至。唯至人不假物而樂,故不因化而哀化,在我而能轉物故也。然則物之善人也,豈真善;人之樂物也豈真樂哉?盖外有慕則內虧,重於彼則輕此矣。夫名,公器,不可多取,故名之出為德之失。有名而暴之,又名之失也。二者俱失,急思所以為謀,則知出而爭興,此衆害生之驗。及有能守者,又病在柴塞而無變,執一己之私。若官事,則務在衆宜。衆宜,謂前六者皆徹而無私,則其視聽嗅嘗思慮與天下共;否則嗜欲紛起,如春雨日時草木怒生而不可遏。農器於是乎始修,言治之不早,草木雖拔,得雨再生,時使之然,人莫知也。人之命在息,而使之降而不殷,則所以扶衛而補續之者,豈無其道哉!要在知其時而已。此又南華密示養生之祕旨,學者宜深思之。顫同膻,珍,同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