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田子方第二
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髮而乾,恕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老聃曰:吾遊心於物之初。孔子曰:何謂邪?日: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嘗為汝議乎其將。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其所窮。非是也,且孰為之宗!孔子曰:請問遊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遊乎至樂,謂之至人。孔子曰:願聞其方。曰:草食之獸不疾易藪,水生之蟲不疾易水,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夫天下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肢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棄隸者若棄泥塗,知身貴於隸也,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已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猶假至言以脩心,古之君子,孰能脫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於洵也,無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於德也,不脩而物不能離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脩焉!孔子出,以告顏回曰:丘之於道也,其猶醞雞與!微夫子之發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郭註:執啞然似非人,寂泊之至,無其身心,而後外物去。初者未有而倏有,遊於物初,然後明物之不為而自有也。心困口辟,欲令仲尼求之於言意之表。試議陰陽,以擬之出天發地,言其交也。莫見為紀之形,而未嘗守故,明其自爾,故無功也。生,萌於未聚;死,歸於散。所謂迎不見首,隨不見後,至美無美,至樂無樂也。死生亦小變,知小變而不失大常,故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知身貴於隸,故棄若遺土。苟知死生皆我,則所貴者我而我與變俱,故無失也。已為道者解乎此,所謂懸解也。老聃謂天地日月皆不脩為而自得。孔子謂比吾全於老恥,猶甕中之與天地也。
呂註:未始有物,則起居語默,孰非遊於物之初。心困焉,則非知所能知。口辟焉,則非言所能言。議乎其將,非其至也。夫陰陽交通成和而物生焉,遠之為歲,近之為日,外而萬物,內而一身,莫不有是也。或為之紀,莫見其形,消息改化以是而已。生萌死歸,始終無端,亦以是而已,則向所謂物之初者殆是也。天下之所美所樂,非美樂之至,得此而後為至美至樂也。獸之易藪,魚之易水,此其小變而不失藪水之大常,得是而遊之者,天下莫不一而同焉。則死生莫之能滑,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知身貴於隸,則貴在我,雖有小變,豈以所賤而失吾所貴哉!萬化無極,亦奚足以累吾心?已為道者,解乎此故也。
疑獨註:物之初,謂未有氣質之前,試議其將,難以盡言也。肅肅,北方之氣;赫赫,南方之氣。大呂,陰聲,生於巳,是出乎陽也。黃鍾,陽聲,生於亥,是出乎陰也。陰陽之中,各有沖氣,以為和而物生焉。物得以生,不知其紀,而莫見陰陽之形,消息盈虛,至日有所為,總言陰陽變化之理。生出於不生,此其所萌也。死入於不死,此其所歸也。非是陰陽也,孰為之主哉!天下之至美無美,至樂無樂,故所得日新,所玩無故,得在己之至美,而遊乎物之至樂,可謂至人矣。死生,小變。道,大常也。獸易藪,魚易水,猶人處大道之中,隨變任化,未始非我也。以死生為小變,則喜怒哀樂何足介懷!天下萬物所同,得其所同,則死生莫能滑,況得喪禍福乎?聖人以道為貴,其次貴身,則有息矣;人皆知身貴於隸,而不知身為大息;知道貴於身,則貴常在我,而死生不得與之變,天地之間,萬化無極,何足以累乎心!唯有道者能解乎此。孔子既聞至言,復問老子德配天地,猶未能忘言何也,老子告以水之於汐,至人之於德,天高地厚,日月之明,皆本於自然,又何脩焉。謂吾雖有言,猶無言也。
碧虛註:槁木遺物,謂其藏精蘊神。離人立獨,謂其喪耦入寥。遊於物初,未始出其宗也。擬知而心已困,欲言而口又辟,離心忘言,斯近之矣。夫肅陰之氣,降乎下;赫陽之氣,昇乎上,二儀通和,萬物妙化,謂其有綱紀也,而不睹其形兆。消息有數,晦明有常,謂其有造為也,而不睹其功用。生則萌於恍惚,死則歸於音冥。無端則莫知其始,無窮則莫知其終。若非此道,何物為之宗主邪?孔子又間遊學於忘言之道,夫學道詛有所得,得其性之至美至樂而已。其於死生也,猶獸之易藪,魚之易水,暫爾小變,又何息焉!夫天下者旁磚萬物而為一,自其同者視之,則己之百體,猶臭腐也,此之死生猶寤寐也,況其它乎?故視執御與軒冕,猶易水易藪耳,所謂外化而內不化者也。貴在於我,未始非吾,其樂無涯,詛復有息?譬水之妁,抱而善利,豈有所造為?至人之德業廣被,豈有所脩治?猶天高地厚,日月之明,何假脩焉!是以夫子自喻以佩蠔去覆,而識天地之大全也。
庸齋云:立於獨,言超乎世表。物之初,無物也。陰陽發乎天地,四句只是一陰一陽之謂道。交通成和,即獨陰不生,獨陽不成。似有物為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晦明,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始終無端,皆言造物也。至美至樂,贊道之妙。魚獸雖易水易藪而水草不失,猶人同此天下,豈能自異?知其一出於天而莫不同,則死生且不能滑,況禍福乎?僕隸去來,棄如泥塗,以我貴而彼賤也。若知道之可貴,實在於我,則外物之變,豈能失我之至美至樂哉!世間萬化無極,又何足為心累!但愚俗不解,唯已與道合者方曉此耳。至言,指前文,謂老子猶不能離言語以脩心,孰能免此?答以江河之水,妁之而不竭者,以其本質無為而自然也。至人之德與天地日月,亦自然而已。又何容力乎?物初者,無名,天地之始,即太極也。肅肅出天,赫赫出地,即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循環無端。似有物為之紀而莫見其形,即所謂上知造物無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明夫物初,則知己之初,以至天地之初,亦若是而已。得是至美而遊乎至樂,斯為人道之至也。夫物之生死,有萌有歸;人之生死,可不深究。小變謂生死,大常不壞也。不壞者,一靈之本,靜而日性,含虛空為有餘;動而日心,入塵垢為不足。達斯理者,涉變而通,知常日明。其存也如月在水,其化也如風行空,何易水易藪之足慮哉!天下者萬物之所同,則四肢百體,豈吾獨有?知隸賤可棄,而身貴常存,則何得喪禍福之能滑?夫水之於清,性自然也,喻至人之德無假脩為,而物自歸之。天職生覆,地職形載,主教化者聖人之職,斯其所以為大全也歟!此章要旨在生萌死歸,而先聖於此多不明言,欲人反而求之,充其真,見之實,然後不為死生轉移。且人處生死之間,上知下愚無得免者;生圖厚養,死圖後葬,比比皆然,而罔知萌所歸之何如也;夫欲知其所歸,又當究其所萌,乍聞此言若茫然無致力處,研窮經意互有發明。南華亦嘗有云察其始也本無生,非徒無生而又無形無氣,雜乎芒翁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有生生,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四時也。又云善吾生者,所以善吾死。則先聖不言之祕,真人已詳言之,人息不求耳!是道也,可以心會,而不可以言盡,即禪家究竟父母未生已前,風火既散已後,雖因師指而入,終焉直須自悟,所謂說破即不中是也,學者勉之。
莊子見魯哀公。一及公曰:魯多儒士,少為先生方者。莊子曰:魯少儒。一及公曰:舉魯國而儒服,何謂少乎?莊子曰:周聞之,儒者冠園冠者,知天時,履方屨者,知地形;緩佩決者,事至而斷。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也;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為不然,何不號於國中日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於是哀公號之五日,而魯國無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公即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莊子曰: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可謂多乎!
郭註:德充於內者,不修飾於外。呂註:莊子數假孔子問學於老聃之徒,以明所謂聖知者非至道之盡也。此言不發,則學者無以知尊孔子之實。
疑獨註:楊子曰:通天地人曰儒,斯真儒也。內有其道,質也;外有其服,文也。有一不具,皆非儒也。唯聖人踐形然後能稱其服,學不至,於聖人而服儒衣冠,此俗儒也。舉魯國儒服而真儒一人,則尊孔子之至也。
碧虛註:為王佐者一夔而足,興儒教者何假三千,故羊質虎皮,必有惑者。盛德若愚,豈無知者哉!
庸齋云:此段益言儒服者多,而皆不知道也。南華以間世卓犖之才而居泗濁之世,時人無足與語,無以發胸中之奇,遂上論皇王,中談孔、老,下至楊、墨、桀、坏,悉評議而無遺,其於察言行之實,判心述之微,不啻明鎰之燭秋毫也。或謂所談多譏孔子,徒觀其言而不究其意耳!是章結以舉魯國儒服而儒者一人,余謂尊孔子者莫南華若也。請觀束坡《莊子祠堂記》,庶表余言之不妄云。
百里奚爵祿不入於心,故飯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賤,與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故足以動人。宋元君將畫圖,衆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值值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槃磚贏。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
郭註:內自得者,外事全,故神間而意定也。
呂註:小則百里奚之得政,大則有虞氏之動人,以外物入其心而能至是者,未之有也。解衣槃磚,所以為真善畫者也。
疑獨註:爵祿小物,死生大事;能外爵祿,未能外死生;能外死生,則無所不能矣。夫內矜則外莊,內足則外間。內矜則神散,欲進而有不受之嫌;外問則神定,雖為而有無為之意。元君擇畫史而得其真,由此道也。
碧虛註:待時命而飯牛,人必觀其行;事父母而忘生,衆必察其孝。急於人用者,學未至;迪然自得者,藝必精。粗進尚爾,況妙理乎?
庸齋云:方其飯牛,豈有求爵祿之心?唯其不求,所以見用。動人者,感動而化之。畫史之無心於求知而解衣槃磚,元君所以知其為真畫也。爵祿無心而飯牛,故穆公與之政而治;工拙不矜而槃磚,故元君知其畫之真。心虛則物附,內足者外間故也。今世從事才技者,汲汲然恐人之不知;而用才者,則惟外飾是取;宜其得之不精也。再考飯牛而牛肥,只應作飯牛而肥,謂百里奚雖處賤,躬耕而樂道忘貧,四體充悅,非謂牛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