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天地第六
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所謂善而善之,則不謂之導諛之人也。然則俗故嚴於親而尊於君邪?謂己導人,則勃然作色;謂己諛人,則怫然作色。而終身導人也;終身諛人也,合譬飾辭聚衆也,是終始本末不相#1坐。垂衣裳,設釆色,動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謂導諛,與夫人之為徒,通是非而不自謂衆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致,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至,惑者勝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嚮,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聲不入於里耳,《折楊》、《皇華》#2;則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於衆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以二垂踵#3惑,而所適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嚮,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釋之而不推。不推,誰其比憂;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郭註:以君親所言而然,所行而善,此直違俗而從君親,故俗謂其不肖耳,未知至當正在何許。俗不為尊嚴於君親而從俗,不謂之諂,明尊嚴不足以服物,則服物者在於從俗。是以聖人未嘗隔異於世,必與時消息。故在皇為皇,在王為王,豈背俗而用我哉?世俗遂以多同為正,故謂之導談,則作色不受;而終身導談,亦不問道理,期於相善耳。夫合譬飾辭,應受導談之罪,而世復以此得人,以此聚衆,亦為從俗者怛不見罪坐也。世皆至愚,乃更不可不從。聖人道同而帝王殊逵者,誠世俗之惑不可解,故隨而任之。天下都惑,雖我有求向至道之情而終不可得,堯、舜、湯、武隨時而已,故大聲非委巷所尚,俗人得嘖曲,則同聲動笑。此天下所以未嘗用聖,而常自用也。各自信據,故不知所之,囗莫若即而同之也。趣令#1得當時之適,不強推之令解,則相與無憂於一世矣。天下皆不願為惡,其為惡或迫於苛役,或迷而失性耳。然迷者自思復,厲者自思善也。
呂註:臣子然君親之所然,而善其所善,則世俗以其餡談而謂之不肖,不知其然而善之為非者果必然邪?至於然世俗之然而善則不謂之餡談。所以嚴於君而尊於親果安在邪?謂己導談,則必作色,惡其名之惡也;而終身導談,合譬飾辭聚衆,不免為其實則終始本末不相當也,合譬飾辭皆非其理之當,而以此韋於人,所以為導談也。夫合譬、飾辭、聚衆,恥為導談且不可,則夫不知反性命之情而垂衣、設釆、動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謂導談,與夫人為徒通是非而不自謂衆人,乃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則所謂病者能言其病,其病之者猶未病,是猶可為也;至於終身不解不靈,則病而不能言其病,是無可為者也。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猶可致,譬道興之世得道者多、失道者少;二人惑,則勞而不至,喻道喪之世失道者多而得道者少;今天下惑;予雖有析嚮不可得也,則世道交喪無可與明此者。民之迷也,其日已久,則雖析其嚮,此亦莫之從,此乃至人之所深悲也!大言不入於里耳至俗言勝也,以惠子之聰明,猶謂莊子之言為無用,則世可知矣!二垂踵惑,則惑者一人之足而所適不得,小惑易方也。今天下惑,則所謂大惑易性也。予雖有析嚮可得乎?我非愛其道而不以明天下也,知其不可而強之,則我亦一惑而已,非政命盡情而兼忘天下者也。故莫若釋之而不推,與之相忘而已。不推則誰其比憂邪?譬之厲人恐子似己,則道之為物,人心而已,而彼獨不得,則其疾豈特厲之比!身而同乎流俗,合乎汙世,豈特子似己之比!吾雖釋之而不推,彼獨不憂邪?
林疑獨註:世之所謂孝子者,能順親之意;所謂忠臣者,能得君之心。親之所行未必皆合於義,而子一切順之,則入乎談;君之所為未必皆合於義,而臣一切從之,則入乎餡。孝則不談,忠則不餡,臣子之盛也。為臣子者以順君為事而不能以道義繩之,則世俗指為不肖,然亦未知其果不肖邪。此言從君親而違世俗,皆未必是;而違君親,順世俗,則不謂之導談。夫世俗果能嚴於親、尊於君乎?皆非先王任其兩行之道。導者,取其意而引之。談者,因其好而入之。世俗知惡其名而不羞其實,猶惡醉而強酒也。合譬,則善為言。飾辭,則善為文。始是而終非,本善而末弊,出於鄉原之學,世俗多從之。及其終弊,亦不罪坐,此所以為之而不息也。世所謂君子者,垂衣裳以為文,設釆色以為飾,動容貌以為禮,以取世人之愛,此真導談之人而自不謂之導談,與斯人為徒是非相通而不自謂眾人,愚之至也。愚而自知其愚,小愚也;惑而自知其惑,小惑也。三人行而一人迷,所適之方猶可至,惑者少也;二人迷則勞而不至,惑者勝也;當時天下皆惑,而莊子一人求嚮至道,終不可得也。大聲淡而無味,猶《咸池》、《大韶》也;《折揚》、《皇華》,俗之小曲。高言極高明,至言至於道,至言所以不出者,以俗言多而勝之也。缶與鐘,皆圓擊之有聲,以二缶二鐘齊擊,則聽者無所適而惑矣!況今天下皆惑,一人雖有嚮道之心,誰可得邪?知其惑不可解而強解之,又一惑也。莫若釋之而不推,不推誰其比憂哉!醜惡之人尚欲其子之妍,則惑者豈不厭迷而思悟邪?
詳道註:義可以從,則孝子從義,不從父,故《易·蠱》之三:幹父之蠱,小有悔,無大咎,則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世俗謂之不肖子矣。道可以從,則忠臣從道,不從君,故《臨》之二:咸臨,吉,無不利,則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世俗謂之不肖臣矣。然世俗之所謂然,所謂善而善之,則不謂之導談,豈俗固嚴於親、尊於君邪?以無不盡惑而莫之傾也。導則逢人之過,諛則長人之過,人皆有導談之實而惡導談之名,豈特如此哉!又至於合譬以明之,飾辭以文之,聚眾以傳之,是終始本末不相坐而終莫不以受其過,可謂愚矣!二人惑則勞而不至,惑於所適之路也。以二缶鐘之聲惑而所適不得,惑於所適之意也。益天下之理以多變寡則易,以寡惑多則難。其習俗之薄,以哇聲俗言導之則易,以大聲高言入之則難。今天下皆惑,予雖有所嚮,庸可得邪?
碧虛註:從世俗,則失尊嚴於君親;順君親,則得導談於世俗。然君親者一人之私善,世俗者天下之公是。私心則非忠孝,公論則非諂諛。故賢人君子未嘗獨異於世也。夫導談者,亦嫌人指其不正,而終身導談,善苟合也,以至飾辭聚衆,戶外屨滿,聖人觀之可謂導談矣!而世人稱美之,詛復有罪坐者哉?謂彼希意則憾之而不受,彼之順顏則恬然受之。與夫峨冠博帶,文藻語言,噓俞倪仰,樂人稱譽者,為如何哉,可解者非大惑,有靈者非大愚;終身不解不靈者,矜名嗜利之心未制耳。若以己所見解釋彼愚惑,我寡彼衆,豈不悲哉!大聲之不入里耳,高言之不止衆心,如擊缶撞鍾,其音爻異,不唯聽瑩,而又莫知所之矣。人人欲悟,益因不得已而惑於惑,則孰與之憂乎!厲人恐子似己,亦自知其惡也,則愚惑者豈無趨善之心哉?
膚齋云:不談不餡,能練其君父也;隨其所言以為然,隨其所行以為善,不知諫者也。在君親則以諫為是,不諫為非;而我之於世隨其所善者而為之,隨其所以為是者而是之,則世俗反嚴於君親乎?盖言今人之所謂道,皆世俗之所同是者,非獨得於己而與造物為徒者也。我之所謂道,即與世俗同,則我之所為亦導談世俗而已。惡導談之名而終身不免導談,言其不能異於世俗也。合譬飾辭,聚天下之學者而歸己,觀其初心要高於一世而終不能離當世之人,是其終始本末不相照應矣!垂衣設釆動容,言儒者之衣冠容貌,循循善誘,故以為媚一世,此皆譏吾聖人之意。學於我者皆流俗庸人,我之是非與彼通同,則亦流俗之人耳。既與庸人為徒而不自謂為庸人,是至愚而無見者也。終身不解不靈,言其不自知。析嚮,趨嚮也。天下皆惑於其說,我雖獨有所趨嚮,何以回一世哉?《折楊》、《皇華》,里巷曲名,以比俗言。大聲古樂喻至高之論。俗言勝,則至言隱矣。垂踵,垂足而坐,不肯行也。二垂踵惑,即前言二人惑也。或作缶鍾,義不可解,乃傳寫之誤。知其不可得而強之,又一惑也。不推,不必推說。比,近也。付之不言,則不近於憂,此自解之言。厲人恐子似己,是自知其惡;而世之惑者皆不自知,則不如厲人矣。到此譬說兩句似結不結,真奇筆也。
善君親之言行,則俗謂之不肖。善世俗之言行,而不謂之餡談,俗非嚴於親尊於君也,益臣節主忠,子道主孝,不當以餡談事其君父也。至於待世俗,則所然所善不稽其實,未免為導談而已。惡其名而為其實,終身由之而弗悟,飾辭聚衆以相夸,然卒至於害道敗德,若鄉原之所為,是其始終本末謬戾若此。不相坐,猶云不相安也。彼乃垂衣設釆動容以媚世而不自謂導談非愚而何,知愚
惑者非愚惑,言其猶可化。至於不解不靈,雖聖人亦無如之何矣!三人行至不可得也,言世之惑者衆,非一人所能回。大聲不入至俗言勝也,發明前意。缶鐘,當是垂踵,二人垂踵,惑而不行,所適猶不得,況天下皆惑,予雖有所求,至其可得邪?知其不可得而強之,又增其惑,不若舍之而不問,夫復何憂哉?此真人見其不可救而自歎自解之辭。結以厲人生子取火視之,言醜者猶不願子之似己,則迷者豈無向善之心,在上之人有以覺悟之,其本然之天固未嘗不在也。經云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可不謹歟?
百年之木,破為犧樽,青黃而文之,其斷在溝中。比犧樽於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間矣,其於失性一也。跖#5與曾、史,行義有間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黑鼻,困傻中顆;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楊、墨乃始離跂自以為得,非吾所謂得也。夫得者困,可以為得乎?則鳩鴉之在於籠也,亦可以為得矣!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皮弁鵡冠摺質紳脩以約其外,內支盈於柴柵,外重繼繳,脘脘然在尷繳之中而自以為得,則是罪人交臂歷指而虎豹在於囊檻,亦可以為得矣!
郭註略而不論。
呂註:犧樽、青黃,以譬曾、史之脩。溝中之斷,以譬盜坏之汙。性脩反德,德至同於初,乃所以為得,惡取曾、史、盜坏於其問哉?夫色者非明,而色色者明,以五色亂之,乃所以使目不明也。聲者非聰,而聲聲者聰,以五聲亂之,乃所以使耳不聰也。達乎此,則五臭之薰鼻,五味之燭口,趣舍之滑心,亦若是而已。心無趣合,以趣舍滑之,所以使性飛揚而不止也。彼楊、墨者,固天下之才士而不聞道,所知不出於五者之間,乃始離跋自以為得,則鳩鵠之在籠也亦可以為得矣!夫柴其內而使道不得集,約其外而使心不得解其繆,內支盈於柴柵,外重繼繳,自達者觀之,在繼繳之中,脘脘然明矣。猶自以為得,則罪人交臂歷指,虛豹在於
囊檻,亦可以為得矣?
疑獨註:以青黃之樽比溝中之斷,美惡雖不同,然其本一也,而為物皆失其性矣。盜坏、曾、史行義不同而同於離本失性,亦猶犧樽與溝中之斷耳。五色亂目,五聲亂耳,鼻之於臭,口之於味亦然,困稷擁塞,爽違厲病也。趣利舍害,滑亂其心,心亂而性亦散矣。此五者皆生之害,而楊、墨離趺於性命之外,以此為得,不能無困,以困為得,鳩鵠在樊籠之中亦可以為得矣!趣舍聲色以柴其內,冠弁縉紳以約其外,內盈於四支者如柴柵,繼繳,繩也,以趣舍塞滿於內府,方之柴柵,縉紳約束於外形,譬之繼繳,以況困弊也。而自以為得者,何異罪人反縛交臂歷指,虎豹在於囊檻,亦可以為得乎?
詳道註:《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盖人之生也,性靜而莫之動,德厚而莫之遷。妄境在前,靈源遂滑,以至忘不贊之良貴,趣無窮之穢腐者,豈不惑哉!此君子所以貴乎嗇也。然管夷吾曰:耳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聽,謂之闆聰;目欲見者善色,而不得視,謂之闆明;以至體之欲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闆適;意之欲為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闆性。凡此諸闆,廢虐之主也。拘此廢虐之主,戚戚然以至久生,非吾所謂養。何邪?盖善音者不戚戚,戚戚者非善嗇也。
碧虛註:木生青全,削器則性毀;人本自適,行義則真殘。故視、聽、食、息存之亦可,亡之亦可。唯趣含不係乎心者,逍遙乎塵垢之外,豈繼繳囊檻所可摯哉。
庸齋云:其斷在溝中,破為犧樽之餘者也,雖榮辱不同而同為枯木耳,此與臧、穀亡羊意同。聲色臭味皆足以亂性,以四者與趣舍並言,所以抑之也。困根,衝逆人,自鼻而通於顆也。濁口,汙其口也,或作獨,非。厲爽,乖失也。以趣是合非滑亂其心,則自然之性失矣。楊、墨之學趣合滑心者也,彼以其說自困而以為得,則鳩鵲在籠亦可以為得矣,貶之之甚也。以其趣合是非梗礙胸次,故曰柴其內。冠弁縉紳,儒者之服,以禮拘束,故曰約其外。內則支塞充盈,如柴。柵然;外為禮文所拘,如罪人被縛。院院,目視貌。人見其自苦,如在束縛之中,而彼自以為得。則罪囚之人、囊檻之虎,亦可以為得矣。盖極口以詆楊墨也。此段引喻以明失性之弊,諸解已詳,玆不贅釋。
是篇首論天地大化,人物眾多,在君天下者汎觀以道,通行以德,無為無欲,官治分明,盖以不同同之,物莫得而異也。大,莫大於天地;尊,莫尊於道德。聖人道兼覆載,故得而並稱焉。或問有聖人而無天地,何以為聖人?余謂有天地而無聖人,亦何以為天地?然則天地、聖人相因而不可無者也。故南華以天地明君德,此所以統天地、御萬物而君天下之道也。人見其應物多方,疑其聖知聰明絕人遠甚,而不知制心無為之所致也。是以有君天下之德者,立本原以正其在我,則天地不期合而合,人物不期化而化,視乎無形,聽乎無聲,玄感奇應,有不止乎此者,故黃帝遺玄珠而象罔得之;帝堯要齧缺而許由危之,謂道不可以有心求,不可以聰明得也。華封請三祝聖人,使之分富授職,千歲上僊,則何累之有;子高辭諸侯而耕,于以見德衰刑立,賢人退藏,法密於前,患鍾於後,亂自此始矣。故舉泰初有無,俾究物生之本,性命之所自來,德同於初,物將自化,彼可不可,然不然。服恭儉、拔公忠者,抑又外用其心矣。漢陰之恥用機械,武王之帥師拯民,一則抱朴守真,一則以權濟義,出處動靜,時有不同,皆不離乎道而已。若夫厲人之恐子似已,大惑者終身不靈,殘樸為樽,滑心傷性,德不足以存生,如天下何?凡此皆以困為得,若楊、墨之苦穀難為者也。至比之鳩鵲、虎豹,則非唯薄之,而惡之亦甚矣!昔孟子闢楊、墨而聖道明,世世稱之,以為功不在禹下,余於此亦云南華之功,不在孟子下,後世爻有以為然者。
#1《闕誤》引張君房本『相』下有『罪』字。
#2『華』一字亦作『荂』。
#3司馬本作『二垂鍾』。它本或作『二缶鍾』。俞撻曰:『鍾當作踵,二字乃一字之誤,缶則企字之誤。』孰是無定論。
#4趙諫議本作『舍』。
#5劉師培《莊子斛補》說『甌』上脫一『桀』字。體成《疏》,劉說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