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齊物論第二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筵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衆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衆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謂兩行。
陳碧虛云:指馬之喻,自司馬彪、向秀、郭象至有唐名士,皆謂漆園寓言構意而成斯喻,遂使解者指歸不同。今閱公孫龍六論內《白馬》、《指物》二論,有白馬非馬、而指非指之說,乃知漆園迷作有自來也。
郭象註:自是而非彼,天下之常情。以我指喻彼指,則彼指於我指為非指;覆以彼指喻我指,則我指於彼復為非指矣。彼我同於自是,又同於相非。此區區者,各信其偏見耳。聖人知天地一指,萬物一馬,故浩然大寧,各當其分,同於自得,無復是非。可於己者,即謂之可;不可於己,謂之不可,道無不成,物無不然,各然其所然,各可其所可。譬夫筳橫、楹縱、厲施#1、西施好,所謂齊者,豈叉齊形狀、同規矩哉?故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夫物,或此以為毀,而彼以為成,我所謂成,彼謂之毀者,皆生於自見而不見彼。唯達者無滯於一方,寄當於自用,因而不作故也。不知所以因而因,謂之道。道,即一也。達者之於一,豈勞神哉?若勞神明於為一,與彼不一無異矣,亦同衆狙因所好而自是也。是以聖人莫之偏任,付之自均,聽天下之是非,兩行而已。
呂惠卿註:以指喻指之非指,雖有名實、小大之辨,不出於同體,曷足為非指乎?以馬喻馬之非馬,雖有毛色、駑良之辯,不離於同類,曷足為非馬乎?唯能不由是非而照之于天,則出乎同體,離乎同類,然後足以定天下之真是非。故天地雖大,無異一指,以其與我並生而同體也。萬物雖衆,無異一馬,以其與我為一而同類也。則物之可不可,其孰自哉?道行之而成,非無為而成也。物謂之而然,非本有而然也。其所然、所可,乃不然、不可之所自起,而求其為之者不可得,則知其本無有,此物之所齊也。胡為趨舍於其間哉?小大美惡,固常相反,今以道通而一之,則其分也,乃所以成;其成也,乃所以毀,而萬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故我則不用,寄萬物之自用,寄物則通,通則無入而不自得,適得而近道,未可以為道,以其猶知其然也。知是之無體而因之,已而不知其然而後謂之道,道所以通為一者,以其小大、美惡之所自起,有在於是。若不知其然,勞神明而為之,乃所以為不一也。猶朝三暮四、朝四暮三不離乎七,而皆怒皆悅,此羣狙所以見畜於公,而公所以籠韋狙也。亦因是而已o
林疑獨註:是非各執,彼我異情,以我指比他指,則以我指為是、他指為非。今欲息是非之辯,反以他指為主,以比我指,則他指為是,我指為非矣。以馬喻馬,其義亦然。反覆相喻,則彼我既同於自是,又伺於相非。是非同歸於道,則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近取諸身,則一指。遠取諸物,則一馬也。夫無可無不可、無然無不然者,天下之至理也。可道之道,行之而成;可物之物,謂之而然。己以為然而然之,己以為不然而不然之,皆不免於所係,莫若任物之自然、自可。縱橫、美惡復通為一,則道無不成,物無不然也。其分也成也,言道散為物。其成也毀也,有始叉有終。夫道,無成毀。成毀者,物之獨見。分木以為器,器成而木毀,固在造化之問耳。達者廢獨見,而冥至理。為是不用而寓諸庸,盖寄之常用,則無往而不通,無入而不自得,斯為近道矣。道本無通無得,為物不通不得,所以有通得之名,因是而復歸於無則已矣。既已而不知其然,強名之日道也。夫神明在身,宜任其自然,今勞而求其為一,失之遠矣,何異狙公賦芧、朝暮四三,名實無虧,喜怒為用。世人不通至理者,與衆狙同乎喜怒,是以聖人和同乎是非,而休乎自然;聽其兩行,而歸乎一致也。
陳詳道註:近取諸身以明天地,則天地一指也;遠取諸物以明萬物,則萬物一馬也益天地雖大,不離乎有體;萬物雖衆,不離乎有用。不離有體,則於空中猶一指而已;不離有用,則於天下猶一馬而已。若夫道,則無體而體以之成,無用而用以之備,無在無不在,無為無不為,豈一指、一馬之謂哉?
陳碧虛註:指者,指斥是非也,凡人之情皆以此為是,指彼為非,彼不知非,又指此為未是,因執此指為是,而謂彼指為非。若天下無有相指者,則物自為物,不為人強物;指自為指,不矜此妄指。物不為人強物,則忘物;指不矜此妄指,則非指矣。且不指物之指,元無彼此是非。為指物之指,強生彼此,是為非指也。馬固有形、色,拾色命名,益言馬耳。言馬,則天下之馬一馬也,白、墨不與焉。今求色命馬,故日白馬。求白馬,則黃黑之馬去矣。是因求色而失其形,求色失形,則白馬非馬也。若乃時之尚白,則以白為是,以馬為非,斯則以非為是,以是為非也。夫懷是非之心而不能齊者,指物有彼此、忘彼此,則雖天地之殊猶一指也。分種類之多而不能一者,形色有去取,脫去取則雖萬物之繁,猶一馬也。自其同者視之,可乎可也;自其異者視之,不可乎不可也。非道行之則敗,敗則孰謂之然。凡順理則然於然,無物不然也;逆理則不然於不然,無物然也。若詣理全當,則無不然、無不可而自然冥會也。夫物狀萬態,形類不同,唯道通而一之,譬工之造器,計其成器,孰慮其毀樸哉?論成則無毀,論毀則無成,其於道也,復通為一。故達者因道樸之不為世用,而寄諸自用,是用之者假不用也。知不用之用,則有得於己,適得而盡矣。猶有迹存焉,知道之深者,心冥體會而已。已而不知其然,無因是之逵也。若勞神明以為一,則如狙公之役知以籠羣狙,韋狙之以喜怒為用,亦因是也。
王秀註:舉指、馬以喻非指、非馬,據此已有指有馬矣。故鈴至於未始有物而後為得也。天地異體,萬物異用,有體故雖大而均於有在,有用故雖衆而均於有窮,若無不該、無不遍者,豈一指、一馬之謂乎?萬物之變,固自有可不可、然不然者,但當冥夫至理,不係於心而已。道無不成,物無不然,則可不可、然不然,皆為至理。合乎至理,則物之縱橫、美惡皆為一矣。道又散而為物,終則有始也。成毀者,物之妄見,冥於理則無成與毀,道通為一也。雖然,固不廢萬物之成毀,但寄之常用而不自有耳。故無往而不通,通則得,得則近矣。若勞神明而為一,豈知其同哉!故繼以狙公之喻,朝暮雖異而芋無增喊,事變雖殊而心無得失,任世情而不覈至理,未有不同乎衆狙者,聖人則和是非之有無而聽其兩行也。
趙虛齊註:知指之外別有運動之者,則知指之非指;知馬之外別有驅馳之者,則知馬之非馬。指、馬有形者也;非指、非馬,無形者也。以有形喻形之非形,不若以無形喻形之非形也,則知天地之運、萬物之生,皆別有主宰之者,求之於天地、萬物之外可也。可不可、然不然、縱橫、美惡、恢、憶、橘、怪、是非、成毀復通為一,則無是非,雖是亦不用也。庸,常也,常者無用之用,所以為通。通則得,得則近於道矣。因是已已,則不特非者息,是者亦息,是非皆息,而猶不知其然,是未嘗有真知而離形去知,以為坐忘,非勞而何。神,即明也;明,即神也。朝三、暮四,即朝四、暮三,惑於是非、先後而不知其同也。狙公因眾狙之喜而從之,亦因是也。庸齋。義云:指,手指也。以我指為是指,則以人指為非指。彼非指之人,又以我指為非指。物我對立,是非不可得而定也。馬,博塞籌,《禮記·投壺篇》下馬有多寡,博者之相是非亦然。緣有彼我,故有是非。若天職覆,地職載,亦豈可以彼我分乎?此言物論之不可不齊也。可者可之,不可者不可之。道行而成,皆自然也。物謂而然,說底便是亦何所然,何所不然。言物物分上,本來有所然、有所可,既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橫、直者各當其分,美、惡者各全其質,皆通而一之,歸諸造物也。凡物無毀則無成,無成則無段,如伐木以作室,室成而木毀。知此理,則去其是者不用而寓諸庸,常以為用,隨用皆通,通則得,得則盡矣。人有勞苦神明,自為一偏之說,而不知理本同者謂之朝三,做此二字以設喻,與方生文法同。名、實未變,喜、怒隨之,喻是非之名雖異,而實理則同,但能因是,則世自無爭而任是非之兩行也。
褚氏管見云:彼我異情,是非互指,東家之西,即西家之束;天地之先,亦太極之後。此亙古今而不齊者也,而真人舉非指、非馬之喻,可謂善齊物論矣。以指喻指之非指,常人之見也。以非指喻指之非指,至人之見也。非馬之義亦然,世之至見少而常見多,則天地一指、萬物一馬之論又所以重增其惑也。請解之曰:所異者天下之情,所同者天下之理。一理可以通萬情,則非指亦是也。萬情不能歸一理,則是馬亦非也。益指馬涉乎形述,所以不免是非,非指非馬則超乎形數言議之表,故天地雖大,而一指可明,以其與我並生也。萬物雖多,而一馬可喻,以其與我為一也。几得其情而通其理,則物雖萬殊,融會在我,事隔千里,契之以心,古之一羣情、有大物者,得諸此。太上云:得一萬事畢。此物之所齊,論之所止,而非言之極議也歟!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有#2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郭象註:人而知夫未始有物,則外不察乎宇宙,內不覺其一身,故曠然無累,無所不應。其次有物而未有封,雖未都忘,猶能忘其彼此。其次有封而未有是非,雖未忘彼此,猶能忘彼此之是非,無是非,道乃全。道虧,則情有所偏而愛有所成,果且有無成與虧乎哉?夫聲不可勝舉也。故吹管、操絃雖有繁手,遺聲多矣,而執籥、嗚絃者,欲以彰聲也,彰聲而聲遺,不彰聲而聲全。故欲成而虧者,昭文之鼓琴;不成而無虧,昭文不鼓琴也。夫三子者,皆欲辮,非己所明而明之,故知盡形勞,枝策假寤,據梧而暝。賴其盛,故能久,不爾早困也。三子自以殊於衆人,欲使同己所好而彼竟不明,故己之道術終於昧然。文之子又終文之緒亦卒不成。若三子而可謂成,則我之不成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物與我無成也。聖人各冥其所能,曲成而不遺。今三子欲以己之所好明彼,不亦妄乎?聖人,無我者也。滑疑之耀,則圖而域之。恢、恑、憰、怪,則通而一之。使羣異各安所安,衆人不失所是,則已不用而萬物之用用矣。放蕩之變,倔奇之異,曲而從乏,用雖萬殊,歷然自明也。呂惠卿註:道無不在,則物無非道;物無非道,則道外無物。此古之人所以為未始有物,能即物而為道者也。知止於此,則至矣。其次以為有物而未有封域,未能即物為道,而能以道通,物。其次以為有封,而未有是非,未能以道通物,而能遺物以合道。二者所知雖未盡善於道,猶未虧也。至於是非之彰,道所以虧,道虧而情生,愛之所以成也。然自達者觀之,未始有物,果且有無成虧乎哉?昭氏之鼓琴,師曠之枝策,惠子之據梧,明有無成虧之意,亦幾矣。若是而可謂成,則無成者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則物與我卒無成也。奈何役心於有無、成虧之問,而欲以為成哉?几光耀未盡,以滑吾心,而疑於有無者,猶圖而去之,復歸於明而後止。況容有物乎?所以為是不用而寄諸萬物之自功,此之謂以明。
林疑獨註:死生物之至大,能無死生,則餘物不待無而自無。故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其次有物而未有封,未忘死生為有物,猶未至於彼此封疆也。其次有封而未有是非,離俗學道,已有封矣,猶能知彼我異情、任其自是自非,而無是非也。夫道體渾淪,本無彼此,是非既立,各止一隅,此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有愛則有惡而彼是具焉,君子論道本以救虧,而言有所彰更成分別,故莊子於此不定成虧之有無,得意忘言,有在於是。古之聖人極高明則寂然不動,此昭氏之不鼓琴也。道中庸,則感而遂通,此昭氏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惠子之據梧,三子之知皆近道而未至,然其藝衛之盛載之末年,言終身不悟也。不盡性則滑,不窮理則疑。耀者,光之散也。聖人之所圖,不在於覺而在於妄,故寄之眾人之常用而能不昧也。陳詳道註:太易者,未見氣也,而體之者以為未始有物,至矣,盡矣!太初者,氣之始,而體之者以生為喪,以死為反。太始者,形之始,而體之者以無有為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屍,益以生死為喪反者已。犯於物而未離乎道,故未始有封。有封者,德也。以無有、生、死為首、體、屍者,已囿於封,未涉於事。故未有是非,道未嘗虧,而虧於是非之彰,愛未嘗成,而成於道之所虧。道,樸也。是非,器也。器成,則樸毀。道,江湖也。愛,濡沬也。江湖失,則濡沬與,此成虧之所以長相仍,而莊子亦不定言其有無,在人以意求之。夫不資物而樂,天樂也。資物而後樂,人樂也。昭文、師曠、惠子之樂,皆不免於資物,其好徒異於眾人。身之所欲明者,卒於似是而非也。几物未嘗無成,亦未嘗有成。以俗觀三子之衛,則無不成,此所以耀矣不光而天下為之滑疑也。
陳碧虛註:未始有物,即遊於物之初,謂隱几者也。其次有物而未有封,咯然喪偶之謂也。其次有封而未有是非,吾喪我汝知之乎是也。是非彰而道虧,道虧愛所以成,果且有無成虧乎哉?昭文、師曠、惠子之技,性所長者,而欲使性短者明之,則知盡精竭,不能兩得也。大意在乎自明、自治而已。若以明示他人,皆常技者也,安可謂之成哉?聖人以精奇卓異之事為燴亂非常,故規畫限域,處物之分內,而寄諸自用,則三子之技,各有所明矣。
趙虛齊註:《列子》日生物者則不得謂之無,無極而太極也。有太極則有陰陽,是謂有封。陰陽分而剛柔有體,善惡生焉。喜、怒、哀、樂未發,則未始有物。謂之中,則未始無物。喜、怒、哀、樂,封也。中節、不中節,是非之彰也。中既發,則性動而情矣。愛者,情之根本。有動靜,則有成虧矣。昭文之琴,非師曠不知其音。惠子之辯,非莊子不知其旨。三子各造於妙,而不鼓之鼓、不聽之聽、不辮之辮,益未之知也。故莊子後之。莊子自謂所以異惠子者,我之所明異於彼,彼於不足明而明之,雖肆堅白、同異之辯,終於昏昧不明。若昭文之子,不知無絃之玄,終於無成而已。如此而謂之成,亦可謂之不成,亦可皆不係乎其真。是故滑亂、疑惑之中而明出焉。聖人之所尚也。
《庸齋口義》云:此一段,固是自天地之初說來,然會此理者,眼前便是。且如一念未起,是未始有物;此念既起,便是有物。因此念而有物、有我,便是有封。因物我而有好、惡、喜、怒,便有是非。未能回思一念未起之時,但見胸次膠擾,便是道虧而愛成。及此念一過,依然無事,便見得何嘗有成虧。若能如此體認,皆是切身受用。先說成虧之理,卻以鼓琴喻之,繼以師曠、惠子,三子之技皆有盛名於世,以終其身。三子之好,自以為異於天下,故誇說以明之,而聽者不能曉。故終身無成。堅白,公孫龍之事,莊子卻以為惠子,但借其分辮堅白之名耳。滑亂而可疑,似明不明也,言聖人之心所主未嘗著跡,故所見若有若無。圖字,訓欲。聖人之所欲者正若此。所以去其是不用而寓諸尋常之中,此之謂以明。古之人貴真知而遣妄知,去滯有而存妙有,所以保性命之真,全自然之道也。人心澆漓,世道愈降,有物以窒其虛明,有封以限其疆域,物我對而是非彰,是非彰而道虧愛成也。果且有無成虧乎哉?又重提唱以警省人心,俾悟夫齊物之本旨也。夫成虧者,物之粗逵,信能復乎無物,何成虧之有?昭文鼓琴之至精者,以其未超乎形、聲、度、數,故不逃成虧。枝策謂以杖擊樂。據梧者,隱几談論。此師曠、惠子之所長,各以其能自是,至老好之不衰,非唯已好之,又將以明彼,不度彼之所宜,徒強聒以求合,以至昧然而終,莫覺莫悟。而文之子又以綸終,終身無成。明前三子成於技而虧於道,固自以為成。文之子既虧於技,又虧於道,亦自以為是,言彼是之各偏,成虧之無定也。滑疑之耀,謂三子之技滑亂於世而疑眩耳目。故聖人之所圖,為此不可用而寓之於常道,求以漸復其初,是謂善用其光而不耀者也。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郭象註:今言無是非,不知其與言有者,類乎?不類乎?謂之類,則我以無為是,彼以無為非,斯不類矣。此雖是非不同,亦未免於有是非,則與彼類矣。故類與不類,相與為類,與彼無異也。將大不類,莫若無心。既遣其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是非去矣。雖然,試嘗言之,有始也者,言叉有終。有未始有始也者,無終始而一死生。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言一之者,未若不一而自齊,斯又忘其一也。有有也者,有有則美惡是非具焉。有無也者,有無則未知無無,是非好惡猶未離懷。有未始有無也者,知無無矣,而猶未能無知。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此都忘其知,俄然始了無耳。了無,則天地萬物,彼我是非,豁然確斯也。又不知吾所謂之果有果無爾,乃蕩然無纖芥於胸中也。夫以形相對,則太山大於秋毫。若各據性分,物冥其極,則形大未為有餘,形小不為不足。足於其性,則秋毫不獨小其小,太山不獨大其大。若以性足為大,則天下之大未有過於秋毫。若其性足非大,則雖太山亦可稱小矣。太山為小,則天下無大。秋毫為大,則天下無小。足於天然,安其性分,故雖天地未足為壽而與我並生,萬物未足為異而與我為一也。萬物萬形,自得則一,已自一矣,理無所言。物或不能自明其一,故謂一以正之。既謂之一,即是有言。一與言為二,一本一矣,言又二之,有一有二得不謂之三乎?以言言一,猶乃成三,几物殊稱,何可勝紀?故一之者,與彼未殊;而忘一者,無言而自一也。
呂惠卿註:夫人所以不能遣彼我、忘是非以至於未始有物者,以不知彼我、是非之心所自始也。欲達此理,鈴於其始觀之,故日有始也者。始本無,自有此始,則有自矣。又日未始有始也者,所以遣其所自也。遣之而所遣者不去,亦不免為有所自而已。又日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所以遣其所遣也。既無所自,又無所遣,則我心之所自起,豁然得之。知今之所有者,舉出於無也。唯能知此,則存亡在我,我欲無之不起而已。故日有無也者,然有此無亦未免為有,日未始有無也者,所以遣其無也。日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遣其所遣也。夫求其所始者不可得,又求其所無者亦不可得,則其悟在倪仰之問,膾然自合,故日俄而有無矣,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使學者忘言而以心契之。雖然,吾今所言亦未始有物也,則有謂、無謂吾安得而知之。又使學者知夫言之未嘗有言也。夫唯知吾心之所自起,則毫末、太山、殤子、彭祖以至天地、萬物,莫不起於此也,則小大久近,豈有常體哉?無名,天地之始,苟知此則我亦始於無名也。有我則有天地,故天地與我並生。有名,萬物之母,苟知此則我亦生於有名也。無我則無萬物,故萬物與我為一也。林疑獨註:無言然後見獨,見獨然後不類。今且有言者,欲遣其有,而言出更自為有。遣有歸無以求不類,而遣之則更與為類。故類與不類,復同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然不言則無以悟天下之迷,故試言之。有始也者,有形而可見,見物不見道也。有未始有始也者,見道未忘道也。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氣形質具而未相離,謂之渾淪,此道之極致。有有也者,非妙有也。有無也者,非真無也。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哉,一陰一陽謂之道,陰陽不測之謂神,然而未能忘言,不得已而有謂,其果有謂乎?果無謂乎?世人所謂小大者言其形,吾所謂小大者言其道。世人所謂壽夭者言其生,吾所謂壽夭者言其無也。秋毫近於無形,以太山言之,足以為大。對無成虧而言,太山又為小矣。殤子近於無生,以彭祖言之,足以為壽。對無死生而言,彭祖又為夭矣。近於無生,故能與天地並生;近於無形,故能與萬物為一也。
陳詳道註:夫道之在天下,無終無始,非有非無;及散而寓於物,則終始相循,有無相生。故自繳觀之,則有始也者,有有也者;自妙觀之,極於未始有夫未始有始、未始有夫未始有無,斯為至矣。《老子》曰:無名,天地之始。無者體,始者用也。今先以有始而繼以有無,即用以原其體而已。夫道之為物,無而非虛,有而非實,無在無不在,無為無不為。故古之言道者,常處以疑似,而不膠於有無,所以遣為言之累也。陳碧虛註:有始,謂道生一。未始有始,混洞太無。未始有夫未始有始,視聽不及,虛之虛者也。此三者叔道,未始有氣。有有,謂物形獨化,塊然自有。有無,謂物形未兆,怕然虛寂。未始有無,謂形兆之先,沈默空同,至無者也。未始有夫未始有無,謂冥寂虛廓,搏之不得,無之無也。此四者叔道未始有形。俄而有無矣,謂道無不在,生化無時,萬物卓然而疑獨,翩然而往復,天地密移疇覺,其有無哉。有謂、無謂,未免其述。欲超二者,其唯忘言乎。趙虛齋註:有始,有有,皆有也。等而上之,至於無始、無有,既以為無而有我者存,則不得謂之無。然則所謂有無,何從而知之乎?天地與我並生,無壽夭也。萬物與我為一,無巨細也。纔說一,即涉有言。有言,即有數。自無適有,不可勝窮。唯無所適,則所謂因是者,亦無之矣。況於非乎。
《庸齋口義》云:有始、未始有始、未始有夫未始有始,即《列子》所謂太質、太素、太初之意。又謂若以太山為大,天地更大於太山,故太山亦可謂之小。彭祖至壽,比之天地,又為夭矣!天地與我並生於太虛之間,萬物與我並生於天地之間,雖草木昆蟲,亦與我混然為一矣。
凡天下之論大,莫過乎太山;壽,莫過乎彭祖。此以形論,不能無限。若以虛空性體觀之,太山直細物,彭祖直嬰孩耳。秋毫雖細,而有形之初同具此理,何嘗無至大者存?殤子雖幼,而有生之初同稟此性,何嘗無上壽者?寓天地特形之大,萬物特形之衆,原其所自來,益未嘗不一也。故翻覆互言,以破世人執著之見,以開物理造極之機。由是而進,黍珠容黎土,芥子納須彌之義,可類通矣。學者信能得其環中之空,休乎天均之分,則大秋毫而小太山,壽殤子而夭彭祖之論,非徒矯流俗之弊,救責生之失,究理之極,有誠然者。奈何世眼,徒見萬物之進擾擾不齊,而方寸澄明之區與之俱滑,如水赴壑,莫覬還源?故真人諄諄訓導,使之反究本初,混融物我,同胞同體,無間吾仁,嗥嗥熙熙,共樂清靜,則羲黃帝代今日是也。聖賢密傳此心是也。復何壽夭、彼此、大小、古今之辯哉!並生為一,大樂與前一指一馬之喻相類。雖語若乖宜,而理實精到,所謂正言若反,可與知者,道也。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吵: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衆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圓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謂之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故昔者堯問於舜日:我欲伐宗、膾、胥放,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郭象註:道未始有封,冥然無不在。言未始有常,是非無定也。道無封,故萬物得恣其分域。左右異便,物物有理,羣分類別,逐競辯爭,略而判之:有此八德。六合之外,謂物性分之表,雖有理存焉,未嘗以感聖人,故不論。六合之內,陳其性而安之。先王之志,順其成迹凝乎至當,故物物自分,事事自別,若由己以分別之,不見彼之自別也。聖人以不辯為懷,衆人則辯己所知以示之,故有不見也。大道無稱,付之自稱。大辯不言,而自別。大仁無愛而自存。大廉無所容其賺盈。大勇無所往而不順彼,以道明彼,彼此俱失;以言分彼,不及自分。物常愛必不周。康激然則非清。忮逆之勇,天下疾之。此五者,皆以有為傷當,不能止乎本性,而外求無已,猶以圓學方,以魚羨烏耳。故所不知,皆性分之外,不求強知,止於不知之內而至矣。不言、不道,此謂天府浩然都任之也。至人之心,應而不藏,理存無迹,任其自明而光不蔽也。昔堯欲伐三國而問於舜,舜謂物之所安無陋也,則蓬艾乃三子之妙處。若不釋然、何哉?十日並出,無不光被,德進乎日,則又無所不照。今欲奪蓬艾之願,而伐使從己,於道未弘,故不釋然神解。若物暢其性,各安所安,則彼無不當,我無不怡也。呂惠卿註:道無往而不存,未始有封也。言惡存而不可,未始有常也,由其自無適有,於是有畛域矣。夫惟有畛,故有左右以至於有競爭,言其不能不德,遂至於此。是以或存而不論,或論而不議,或議而不辯。觀六經之言,則聖人之所以論不論、議不議、辯不辯者可知矣。益理極則分有不分,辯有不辯。若欲事事物物分而辯之,卒至於有競有爭,聖人知理不可辯,懷之而已。衆人則辯以相示,而有不見也。故道、言、仁、康、勇五者,皆圓而判其銳,則趨於道矣。心之出為銳,圓而到其銳,則不以生其心,豈容有知於其間哉?此不言之辯,不道之道也。天府者,有萬不同而至富,故注不滿、酌不竭而不知所由來,此光而不耀者也。堯欲代宗、膾、胥敖而不釋然,三子猶存乎蓬艾之間,是未伐之也;未伐而不釋然,非應物而不藏,物探而後出者也。德進於日,其有不釋然者乎?言智日之所未照,故猶有是論也。宗、膾、胥敖之事,史所未聞。
林疑獨註:道有分者,物物自分;有不分者,我未嘗分辯也者。事事自辯,有不辯者,我未嘗辯。物自分,故分而不分;事自辯,故辯而不辯。聖人藏而不言,衆人辯以示之,故有不見也。夫道,無不在,不可名稱。不言之辯,斯真辯也。萬物各正性命,吾何所施其仁哉?大廉無隅,故無所容其嗛。大勇不忮,神武而不殺者也。凡物滯,則有圭角,通則無方隅。五者,皆患在於滯:道滯於昭,言滯於辯,仁滯於常,廉滯於清,勇滯於忮。若圓剉其圭角以同乎大全,則幾於道之方矣。天府者,自然之藏,萬物所歸。故注焉不滿,酌焉不竭,比性命之情不增不喊,求其所自來而不可得,此之謂葆光,其光在內,蔽而不發也。夫聖心冥寂,各安所安,無遠近幽深,付之自得。此天府之所自藏,葆光之所自出也。
陳詳道註:道未始有封,梯榫、瓦礫無乎不在也。言未始有常,存而不論、議而不辮也。及道降為德,出而有吵、以體則有左右,以理則有倫義,以言則有分辮,以事則有競爭,何望乎物之齊哉?道昭而不道,公孫休之徒是也。言辯而不及,公孫龍之徒是也。仁常而不成,墨翟之徒是也。廉清而不信,於陵仲子之徒是也。勇忮而不成,北官黝之徒是也。此五者,皆銳其圭角,能到而圓之,則近於道矣。推而上之,極於不可知之神,所謂真知無知是也。無乎不藏,天府也。不危其真,葆光也。此性之無喪無得者也。不言之辯,無所不舉;不道之道,無所不通。此即道以盡性之效也。弘於道者,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若以物我為心,是非為辯,而欲攻人於蓬艾之間,至南面而不釋然,則所希者小、所損者大,非所謂知葆光也。陳碧虛註:無有入無間,有封孰所礙。至言無不當,有常孰為定。然可道、可言,豈得無規法?左右、倫義屬封,分辯、競爭屬言。其封其言,理有實際,故謂之德。六合之外,聖人不論,理存則事遣也。六合之內,聖人不議,事當則言忘也。歷代帝王治亂,聖人詳議褒貶,垂戒將來,非矜其博辯也。故分於內者,不分於外;辯於此者,不辯於彼。聖人懷之,知者不言;衆人辯之,言者不知也。大道不稱,謂無所不宜。辯、仁、康、勇五者備矣,則於道無為,於理自齊。若乃一事傷當,如以圓向方,必與物逢矣。故不越分求知以戕自然之性,不言之辯,不道之道,皆藏于人心,豈非天府哉?有形則注爻滿,有源則酌必竭。今不滿不竭者,是知無源,源之深;無形,形之大。深、大莫睹,故日葆光。三子猶存蓬艾之問,猶鹪鹩安於一枝。十日,比堯之德,言其無幽不燭也。
《道德經》云: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兩者各得其所欲,故大者宜為下。
趙虛齋註:道未始有封,無往不存也。言未始有常,無存不可也。為欲明其是,然後有封畛,左右至競爭八者是也。六合之外,無形者也。六合之內,有形者也。有形生於無形,叉有無形者為之本。存而不論,無言也。論而不議,有言也。事至於議,辯論紛起矣。《春秋》聖人筆削之書,寓是非於褒貶,益出於不得已,而諸傳又未必得聖人之心。故曰:有不見也。莊子借此以自明其著書之意。大道不稱至大勇不忮五者圓而幾向方也,圓乃破肌為園之義,幾向方,近於道也。道昭至勇忮五者,皆道一名立,則道裂矣。知止乎其所不知,則無能名焉,道之至也。不言之言,有言言者;不道之道,有道道者。若人能知此,則其中虛,故日天府,言物之所自出也,至於注不滿、酌不竭,則是無所底止,不知其所由來,併與知去之矣。葆光,言自晦其明也。宗、膾、胥敖,不見於經史。下章言正處、正味、正色,謂口之於味、目之於色、四肢之於安佚,有性存焉,堯欲克而去之,雖處至尊,不以為樂。舜告堯以帝有真見,財是三者安其所當,安何必去之哉。唯聖人然後可以踐形,以是觀之,則宗、膾、胥敖似是寓言。
《庸齋·口義》云:有封,即彼我。有常,有所主也。至道、至言,本無彼此,因人心之私有箇是字,生出許多畛域。八德只是物我對立之意,纔彼此對立說理說事,便各有所主,分辯無已?故六合之外,存而不論。釋氏所謂:四維上下,不可思量。六合之內有許多道理,聖人何嘗不說?但不詳議以強天下之知。見於史冊者,皆先王經世之意,聖人豈容不議?然亦何嘗爭競是非?凡天下之理,忘言為至,纔到分辯,則是胸中無見,故有不分、有不辯也。大道不稱,謂、無對立者,。大辯不言,迺至言也。大仁不仁,無仁之迹。猴藏食處日嗛,滿也。以康為廉,則意自滿,不得為大廉矣。不技者,不見其用勇之邊。圓,圓也。已上五者,皆是圓物,本自混成,若稍有迹,則近於方物,有圭角也。真知無知,便可以見天理之所會矣。故欲益不能,欲損不可,而不知其所由來。藏其光而不露,是日葆光。宗、膾、胥敖,事無經見,亦寓言耳?蓬艾之間,喻物欲障蔽,謂彼三子物欲自蔽,不能向化。我纔有不悅之心,則物我對立矣。日於萬物無所不照,況德進於日而不能容此三子乎?物我是非,聖人所以真之不辯者,照之于天也。十日之說,即莫若以明之喻。堯欲伐宗、膾、胥敖一節,似與上文不貫,然句首加故昔者,則是因上文而引證無疑。第此事不見他經,無所考訂。三國之名,義亦難分,諸解缺而不論。獨音義載崔氏云:宗一、膾二、胥敖三也。陳碧虛音義亦引崔說,一云宗膾叢支胥教三國。人問世篇亦有堯攻叢支胥敖之語,然觀者又當究其立言之意,不可以事迹拘也。偶得管見,附于編後,以俟博識。竊詳經旨,自上文有封、有常、有吵而來。意三國者,借喻前六合內外、先王之志日論曰議日辯三條,皆欲攻而去之,所以離言辯之是非,復道德之玄默,而堯猶未能自勝,以問於舜,舜答以三子者猶存蓬艾之間,謂皆已存而不論,莫若聽其自處於無人之境,則在我不以介懷,在彼無所礙累,何不釋然之有?復證云昔者十日並出,羣陰皆退,有目有趾,待是成功,況今帝德又過乎日,則彼三者不待攻而自去,理固然也。益以寓言夫論、議、辮不生,則是非自息,此齊物之大旨也。
#1據郭注『施』字當為『醜』字。
#2 衍『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