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外篇駢姆第一
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駢於足者,連無用之肉;枝於手者,樹無用之指;多方駢枝於五藏之情者,淫僻於仁義之行,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
郭象註:駢枝皆出於形性,非假物也。駢與不駢,其性各足。而此獨駢枝,則於性為多,故云侈耳。或云非性,欲割棄之,是道有所不存,德有所不載,人有棄村,物有棄用也,豈至治之意哉!物有小大,能有少多,所大即駢,所多即贅。駢贅之分,物皆有之,若莫之任,是都棄萬物之性也。夫與物冥者,無多也。故多方於仁義者,羅列於五藏,然自一家之正耳,未能與物無方、各正性命也。方之少多未嘗有限,少多之差則有定分,不可相趺,各守其分,無不自得。或者聞多之不足以正少,因欲棄多而任少,是舉天下而棄之,不亦妄乎。駢枝之於手足,直自性命不得不然,非有用而然,猶五藏之情自多方耳。而少者橫復尚之,以至淫僻而失至當於體中也。聰明各有本分,多方不為有餘,少方不為不足,然情欲之所蕩未嘗不賤少而貴多,若忘其所貴保其素分,則於性無多而異方俱全矣!
呂惠卿註:駢拇枝指,非不出乎性,而德則所無也。附贅縣疣,非不出乎形,而性則所無也。於所無而有之,此所以為侈。其氣為五行,其德為五常,其事為五事,其形為五藏,則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非不列於五藏也。而非道德之正,則亦所無而已。故駢於足,枝於手,皆為無用;而所謂道德之正者,無為以反一而已。
林疑獨註:駢枝與形俱生,出於性也。疣贅因形而有,出乎形也。以性配德,性在天而德在人;以形對性,性在內而形在外。出乎天者,人以為侈;出乎外者,內以為侈,此自然之理也。夫化義道德未嘗不相為用,而仁義之逵所以見惡於道德者,猶疣贅見惡於形也。駢枝,喻仁義之本。疣贅,喻仁義之迸。形性,喻道德之正。駢枝出於性而不可去,猶仁義之本亦出於性也。疣贅出於形而可去,猶仁義之逃出於人為,故可去也。若能忘化義之述,則冥於性命之理,與道德為一矣。忘形骸之累,則駢枝亦出於形性,與四肢同矣。贅疣乃形外之物,仁義之進亦性外之物;去之所以全其形,忘之所以渾其道也。
陳詳道註:性以德立,形以性成。駢拇枝指,在德無是也,故曰侈於性。仁義之端,具於始生之時,則道之駢枝者也;而其用見於已生之後,則道之贅疣者也。人知駢枝之無用,贅疣之為累,而不知仁義之行亦然。盖尚道德則仁義為無用,用仁義則道德為有累也。
碧虛子陳景元註:駢枝,與生俱生,故出乎性,而為生,德之餘。贅疣,生後而有,是出乎形而為性之外累,故皆曰侈。夫五行均則五常無偏,乃道德之正;今多於仁義,是五藏之氣稟受又有少之者,故非道德之正也。且駢枝之於手足,皆無用之指,何足央齧哉!若夫駢枝於五藏之情,淫僻於仁義之行,多方於聰明之用者,乃駢枝於有用之處,所以重增其弊也。
竹漢林希逸《庸齋口義》云:與生俱生日性,人所獨得日德。駢枝本於自然,比人所同得者,則為侈矣。贅疣之為累亦然。似此性德二字,與吾聖經稍異。多方,猶多端。列於五藏哉,言非出於內,故日非道德之正。告子言義外,莊子併以仁為外矣。以仁義為淫僻而與聰明並言,皆以為非務內之學,故但見其多事也。
褚氏管見云:天命之謂性,物得以生之謂德,會德性而充之之謂形。是皆稟乎自然,所以尊生配道,體天立極,至誠而不息者也。几在德性之外,皆為駢枝贅疣,所謂多方乎仁義聰明而非道德之正。故漆園立是論為《外篇》之首,而議者謂薄仁義為太過;且老、莊之學非好為高大而固薄仁義也,盖尊道德則仁義在其中,然當時所謂仁義皆多駢旁枝而非正者耳。故不得不辭而闢之,若仁義根心,安行中理,其去道德也何遠?夫駢枝、贅疣,氣之暫聚,初無痛癢之切身,任之而勿嫌可也。或者惡其累形而欲次齡之,其為害愈甚,故真人善巧設喻以松其惑;覬學者心冥體會,即偽明真,則天命之至理可全得。以生之良貴可復道物一致,天人渾融,回視駢枝贅疣,何足為吾形累;而所謂聰明仁義者,皆自吾德性中來,是亦道之微也。但不徇其述,以求善於物,思復其本而同乎大通,則亦終歸乎道德之妙而已,何淫僻之有哉!多方於聰明之用一句,今本皆然,碧虛子陳景元云:張君房校本此句無方字,引後文多於聰者為證,其論頗長。
是故駢於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纖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多於聰者,亂五聲,淫六律,金石絲竹黃鍾大呂之聲非乎?而師曠是已。枝於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聲,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駢於辯者,景瓦結繩竄句,遊心於堅白同異之問,而敝娃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楊、墨是已。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為駢,枝者不為歧;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是故亮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績,無所去憂也。
郭象註:夫有耳目者,未嘗以慕聾盲自困,所困常在於希離慕曠,則離、曠雖聰明乃亂耳目之主也。曾、史性長於仁,而性短者橫復慕之,慕之而仁,仁已偽矣,天下未嘗慕桀、跖,而必慕曾、史,則曾、史之黃鼓天下,使失其真性甚於桀、跖。騁其音辯,致其危辭者,未嘗容思於檮札之口,而必競辮於楊、墨之間,則楊、墨乃亂莘言之主也。此數子皆師其天性,直自多駢旁枝,各是一家之正;以一正萬則萬不正矣。故至正者不以己正天下,使天下各得其正而已。自此以下觀之,至正可見。以枝正合,及謂合為駢。以合正枝,乃謂枝為趺。以短正長,乃謂長為有餘。以長正短,乃謂短為不足。各自有正,不可以此正彼而損盖之。知其性分非可斷續而任之,則無所去憂而憂自去矣。
呂惠卿註:明者謂其自見,今以所見為明,是以自見與所見合而駢之也。聰者謂其自聞,而聲律絲竹皆在外者,則是盖而多之也。枚道之所自出,率性之自通,則天下皆足於已不為有餘也。擢德則助長,塞性則厭其所生,唯其為之太過以牧名聲,則天下相鼓和之以奉不及之法。此曾史之所以枝於仁也。道在不言,則辯非道也。瓦貴鱗比而累之,繩貴條直而結之,句所以通其讀而竄藏之,心貴乎虛而進於堅白同異之間,敝行娃立以喻無用之言,如累瓦結繩,然者此楊、墨之所以駢於辮也。凡此皆非天下之至正。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則無為自然而無所加損矣。
林疑獨註:駢於明者為五色所亂,不知道在內者可以返視也。多於聰者為五聲所亂,不知無聲之和非聽所及也。枝於七者也之散,故擢其德、蔽其性,以收名聲,使天下如吹笙、鼓黃,更相扇動,以奉其法,常若不及也。駢於辮者其辭如累瓦之險,其執若結繩之固,邪說隱微曰竄句,堅執白馬異同之論,分外用力於無用之言,此皆多駢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天下之至正,道德是也。道德出於性命之理而已,彼正正者正物而不正於物,不失其性命之情而萬物之分明矣。故合者不為駢,枝者不為趺,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各任自然之分,則憂無所遣而自去矣。
陳詳道註:耀德塞性,以明曾參仁其親之過;史縛,仁其君之過也。累瓦結繩,危辭,敝敝然譽之也。聖人無名,而枝於仁者收名聲;仁者不憂,而仁者反多憂,則其去道也遠矣。形無駢枝而駢枝生於形,非形之常然也。道無仁義而仁義出於道,非道之常然也。形安其常然,則駢枝不足為之累,故合不為駢,枝不為趺。道安其常然,則仁義不足為之息,故臧於其德,善於其性而已矣。今世之人,已陷身於仁義之息,且蒿目以憂之,是次駢齡枝者也。不仁之人復強仁義以饕富貴,是次性命之情而為駢枝者也。
陳碧虛註:駢拇者,比五指之數,則為不足。駢明者,以兼倍之性,謂之有餘。聖人收視反聽,以養內映;世俗慕離、曠之聰明,縱耳目於外景,以困弊其形骸。則離、曠為亂耳目之帥矣!枝於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聲,奔馳四方失其真性,則曾、史為惑人心之宗矣。辯之縱橫,如累瓦重疊;學之傳喻,如結繩屈積;論之眇微者,其竄句隱語之謂乎?遊之卓詭者,其離合是非之謂乎?譽之小道者,其敝珪不進之謂乎?大辮若訥,多言數窮,故楊、墨為恢詭懦怪之首也。夫形性之有餘、不足,皆非至正之道。以所稟正性而能自正者,謂之正正;若役彼從己,役己從彼,皆失其性命之情矣。合不為駢,枝不為趺,相忘形骸也。鶴經不斷,兔經不續,無所去憂而憂自去也。
《膚齋。義》云:五色、文章,古者以養目,而莊子以為亂淫,即《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之意。離朱,用明者也。若以為非乎?而用明之人則以為是矣。多於聰者亦然。德性本靜,而強於為仁,是擢德塞性。使天下黃惑鼓動以奉難行之法也。多言而無味者,比之累瓦結繩,竄改言句以為辯,故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間也。敝跬,勞跋也。其言無用而稱譽自喜,徒自勞苦也,以為非乎?則楊、墨之徒以為是矣。多駢旁枝,言皆餘賸之事,非至正也。正正,猶云自然而然,不失性命之實理。故合不為駢,枝不為趺,長不為餘,短不為不足。此數句,即大秋毫、小太山之義。跋,起也,有所趺,則不平貼自在矣。兔鶴短長,出於本然之性,性之所安,無憂可去也。仁人何其多憂一句,堯、舜、孔、孟皆在其中!
此段發明前意,謂人各有正性,性各有良能,能各有分量,一毫不可強趺。故慕離朱者,喪其明;希師曠者,損其聰;習曾、史者,過於仁;學楊、墨者,僻於辮。此皆以不足企有餘,等而上之,攀援無極,非天下之至正也。彼至正者,盡性命之情而無所企羨,人安其分,物得其宜,合不為駢,枝不為趺,長短各適而無有餘不足之累,世間憂息,不待去而自去矣。是謂盡己之性而後盡物之性。然則全物之樂所以全己之樂也歟!竊詳經文,景瓦當是累九。彼正正者,宜照上文,作至正。不為跋,當作岐。皆傳寫之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