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應帝王第一
齧缺問於王倪,四間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臧#1仁以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泰氏其外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郭註:有虞、泰氏,皆世事之逵,非所以進也。所以迸者,世孰名之哉!故乘韋變,履萬世,世有夷險,迹有不及也。夫以所好為是人,所惡為非人者,以是非為域也;能出於非人之域,叉入於無非人之境。故無得無失,無可無不可,豈直臧仁而要人邪?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夫如是則奚鈴是人非人之有!任其自知,故情信;任其自得,故無偽。不入乎是非之域,所以絕有虞之世也。
呂註:齧缺問王倪即子知物之所同是邪,子知子之所不知邪,然則物無知邪,所謂知之非不知,不知之非知邪。四間而王倪一答以不知。夫物之所同是者,止於所不知。王倪之不知,乃真不知而體之者也。有虞亦訓憂虞,泰氏亦泰定之義。謂有知而有虞,不若無知而泰定,有虞氏之邇猶臧仁以要人而人從之固得人矣,然以仁為臧而是之,不免以不仁為否而非之,是未始出於非人,有人有非人,樊然骰亂矣。泰氏其外徐徐,其覺于于,以己為馬,以己為牛,莫之惡也。故其知信而不疑,其得真而不偽,惡知不仁之為否而入於非人乎!自王倪觀之,則有虞氏不及泰氏可知矣。不及者,言其進,泰氏則有虞氏之所以進也;欲得其所以迹者,解心釋神,深造乎王倪之所不知而已。
林註:泰氏,上古淳朴之世。至堯,則朴散而法成。舜又因堯之法而增大之,所以不及泰氏。非聖人之道不同,盖時事之變,聖人應迹亦不得不異耳。有虞氏以仁為善而要天下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人之有仁,則以不仁為非人。以人道言之,有虞氏固出於非人矣;以天道言之,則有人者亦未免於非人也。徐徐、于于,皆舒緩貌,以形容其淳朴。或以己為馬,或以己為牛,一安之而已。故其知情信而其德甚真。未始入於非人,言其無是非也。
詳道註:道以不知為內,知之為外;不知為深,知之為淺。故齧缺四問而王倪一答以不知,齧缺因悟,喜而以告蒲衣,蒲衣乃語以無為之迹。經曰: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之民,又曰:有虞氏之藥瘍,舜有羶行。皆臧仁以要人於道,已不淳矣,故未始出於非人。泰氏則物我兼忘,無所係累,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其所知者情信,其所得者甚真,於道淳而不漓。故曰:未始入於非人。秦失之於老聃曰:吾以為人也,而今非也。所謂非人義,盖如此。
碧虛註:聖人行不言之教,則四問四不知者乃《應帝王》之綱紐也。虞氏喻有知,泰氏喻無知。臧人以要人,有善惡也。未始出於非人,謂趣同流俗。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無物我也。知性不偽,故曰情信。所行不喪,故曰德真。未始入於非人,謂超出塵表也。
趙註: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言鈴至於無知,然後為真知。齧缺躍然而悟,以、告蒲衣。蒲衣曰:子何知之晚也,有虞以仁為善,求以得百姓之歡心,此人之合未始離乎天也。泰氏則覺寐自得,以我為馬可也,以我為牛亦可也,喜怒不作,物我兩忘,此真人之道也。其知情信,覆載寒暑無差也。其德甚真,無一毫之偽也,此天之合未始離乎人也。有虞之於泰氏,猶堯之於許由也。庸齋云:四問而四不答,即《維摩經》以不言為不二法門之意。齧缺悟其不言之言,喜而告蒲衣,蒲衣謂汝今方悟邪!泰氏,古帝王,懷仁以結人心,亦可以得人,不出於如天而已。謂其但能與天為徒,非人即天也。故曰未始出於非人。未始出,猶曰不過如此也。不曰天而曰非人,是其奇筆。以己為馬,以己為牛,皆置之不問,聽人誰何也。其所知皆實理,其德在己,皆天真也。到此處天亦不足以名之,任其自然而然,又出於造化之上。故曰未始入於非人,前曰出,後曰入,看他下字處。
齧缺問王倪,即《齊物篇》中四問。是篇復舉以標其首,明真知無知,是以能無不知。而帝王之道尤宜忘知以任物,使聰者為之聽,明者為之視,知者為之謀,勇者為之捍,吾則端拱而致無為之治。豈不偉歟?故齧缺因王倪之對,喜而告蒲衣。蒲衣謂汝乃今知有虞不及泰氏,盖以仁為善,不能不虞而出之。未始出於非人,德合乎人而已。泰氏覺臥自得,知德俱真,未始入於非人,則道合乎天,何有出入,道合乎天而人歸之。此《應帝王》之第一義也。臧字,音義舊作藏;故《崔注》云:懷仁義以結人也;《成疏》因之;呂氏從臧,釋之以善;林、陳諸解皆從呂說;或謂臧、藏二字通,借用,按《漢書·食貨志》:輕微易臧,則是借臧為藏,而無以藏代臧之理,今本多作臧,以善釋之為當。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汝?肩吾日: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烏高飛以避增弋之害,鼴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黑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
郭註:夫寄當於萬物,則無事而自成;以一身制天下,則功莫就而任不勝也。故聖人之治也,全其分內,各正性命而已,不為其所不能也。且禽獸猶各有以自存,是以帝王任之而不為,使萬物自成也。汝曾不如此二蟲之各存而不待教乎。
呂注:君人者,聲為律,身為度,而用人惟己,則固有所謂以己出經者矣;以義制事,而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則固有所謂式義度人者矣。此特其明之用,非命物而化之者,則所謂經者未必經,所謂義者未必義,不免為欺德而已。是猶涉海鑿河,不足以有成;使蚊負山,不足以勝任也。夫大物之至重,神器之不可為,而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則治外而已;正,而後行,確乎能事,則非治外之謂也。若然者,無有偏陂,而人不見其所向;無有反側,而人不見其所背;無有好惡,人不可得而就避也。几吾之所為者,皆出於玄同,則天下之真情偽得矣,孰敢操奇器,以探我頜珠於九重之淵哉?今夫烏鼠之高飛深穴以避息也,曾謂二蟲之無知乎?人又知於二蟲,不能無己而使彼有以窺之,則二蟲之不若也。
林註:用己出法度以治天下,終不能成功,如涉海鑿河,使蚊負山,言不勝其任也。古者聖人治天下,使民各安居,物皆遂性,何弊弊於法度以治外哉?言聖人順民物之性,於事確乎有能之者,因而任之,止於分內耳。夫烏高飛,鼠深穴,所以避息也,不待教而然。民有常性,使之盡分而已,何必作為經式義度以拂亂其常性哉?詳道注:日中,不以晦蒞衆;始者,不以權應物。不以晦蒞衆,故以己出經;不以權應物,故式義度人。如此,則如涉海鑿河不循其理,使蚊負山不量其才也。不循其理,非所謂正而後行者也;不量其才非所謂確乎能其事者也。夫烏鼠猶知高飛深穴以避害,則聖人之治,豈可以己出經而取息哉?
碧虛註:出經濟之衍,用化義之道,庶民孰敢不聽而化?諸不修己而飾人,故曰欺德。治外乎,言叉先治內也,正而後行邪,則不能率衆也。禽鼠微物,尚違害以全生理,而況於人乎?言出經式義,乃治世之具,非君人者之所以具也。
趙註:曰中始告肩吾以聖人之治天下,立經陳紀為萬世法,則天下莫不服從矣。接輿謂大海無際,涉而鑿河,蚊蟲至小,使之負山,喻藉區區之經式義度,以整齊天下俾之向化,萬無是理。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為而民自化,聖人盡其在我者而已。豈以治外為務哉?烏鼠猶知避危就安而不待教,人而不若二蟲邪?庸齋云:經式義皆出於己,以身為天下化也。度人即化民。經式義句法,與和豫通同。欺德,言自欺,非實德也。治外者,言化之以身,則有跡也。正,而後行,順性命之理也。能其事者,盡此自然之事也。烏鼠之避息,言有邊者爻有累,曾不若二蟲之知也。
曰中始務明而好為首者也,故告肩吾君人之道若此,以己出經式義度,則正人以法而不安其性命之情,人孰敢不聽而化諸!則鈴人之己從,非心悅誠服也。故接輿指為欺德,謂非實德,不特欺人,抑自欺耳。以是而治天下,憑虛莫濟,必不勝任也。夫聖人之治,豈務外乎?言經式義度皆治外之具。正,而後行,確乎能事,謂道德性命之理,吾身之內務,本於內,則施之齊家、治國、平天下可也。且禽鼠猶知高飛深穴以避害,況欲君人而欺德以召息乎,曾二蟲之不若也。故古之應帝王者,無欲無為,天下自化。若任知能以為之,則君勞於上,民亂於下,何望乎治哉?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諸解多從經從人為句,林、趙從度為句,碧虛照張君房校本作:以己出經式義庶民孰敢不聽而化諸。續考《吳門官本》作:以己制經,制字獨異。博參衆說,林、趙斷句為優,今從之。
天根遊於殷陽,至寥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烏,以出六極之外,而遊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垠之野。汝又何鬧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又復問。無名人曰: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郭註:問為天下,則非超於太初、止於玄冥者也。與造化者為人,則任人之自為。莽眇,韋碎貌。乘韋碎,馳萬物,故能出處常通,放乎自得之場,不治而自治也。任性,則淡。漠,靜於性而止。任性自生,公也;心欲益之,私也。容私果不足以生,而順公乃全也。
呂註:無名人,則體道者也,體道者無所听厭,此云听厭,與人同也。听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乘莽眇之烏出六極之外,何則?彼其為人,存亡在己,出入無邊,孰肯以天下為事?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其心為,遊心於淡至無容私焉,是乃無事而取天下之道也。
林註:天根,自然之本。無名,指聖人不豫,謂不見於其先而乃發問也。與造物者為人,倦則又乘夫杳冥而能飛者出六極之外,此言聖人之道,無乎不在而實無為。斯足以應帝王矣。汝又何法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言其不足以感動我也。天根又問。答以遊心於淡則無味,合氣於漠則無暴。無味所以清神,無暴所以養氣也。則物來而不逆,大同而無私,不期於治而天下治矣。
詳道注:天根以言本,無名以言聖。天根起本以應末,出晦以趨明,而問為天下,無名人所以鄙之。夫與造物者為人,已涉於有事矣。故厭則乘莽眇,出六極,遊何有,處壙垠也。莽眇,喻心乘之以遊,即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而無私者也。若是,則不為天下而天下自治,又奚以法治之哉?
碧虛註:與造物者為人,有意自造也。乘莽眇,出六極,淡虛履妙,超陰陽也。遊何有,處壙垠,造道之域,居空同也。順物自然而無容私,有私則失自然矣。
趙註:天根者,宗主之稱。無名者,真人之號。殷陽,盛明之地。寥水,寥寞之鄉。造物者,覆載天地,彫刻衆形,本非有心,予猶厭之而超乎形氣之表,又何叉以治天下感動我心為?無名人又問。乃以順物自然之理答之,几有心於為者,皆容私也。天根此問之失在為之一字,無為則天下自治矣。
庸齋云:與造物者為人,處世而順自然也。遊於世問已足,將遊乎造物之外。莽眇,虛無之氣。何有、壙垠,太虛無極也。何故以治天下感觸予之心?帛字,崔本作為,亦何故之意。淡漠無形,氣猶性也,以此心此性皆合於自然,前云無聽以心而聽以氣,則此氣字合以性釋之。順造物而無容心,則天下自治,何叉為天下乎?無名人即子虛烏有之類。天根,喻自然之本,當隱晦涵育,任物自化,今趨於盛明之方,自顯以求有為,故問為天下。無名,聖人所以鄙之,謂何所問之不悅我心也。乃自陳無為放曠之樂,就以點化之。與造物者為人,言與化俱運,任而不助也。莽眇,猶杳冥,為喻飛行無迹。壙埌,虛豁貌。言我逍遙自適,若此汝何法以治天下感動予心哉?天根又問。無名人告以遊心於淡無嗜欲也,合氣於漠無所暴也,順物自然而無容私,有心於為天下,則有私而失其自然,名日治之而亂之所由生也。盖治天下之道無他,善復其自然之本,則身脩而天下治矣。天根不知反求諸己,而懷寶自迷,哀哉!
#1依郭注之意,『臧』作『藏』。
#2世德堂本『豫』字作『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