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德充符第三
閩歧支離無脤說衛靈公,靈公悅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盎大瘦說齊桓公悅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故聖人有所遊,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斷,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齋也;天齋也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羣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警乎大哉,獨成其天。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暝。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嗚。
郭註:其德長於順物,則物忘其醜;長於逆物,則物忘其好。德者世之所不忘,形者理之所不存,故忘形非忘,而忘德乃誠忘也。遊於自得之場,放之而無不至,才德全者也。而知、約、德、工四者,自然相生,其理已具,故聖人無所用其己。物無妄然,皆至理所趨,當任之而已。形貌同人,而掘若槁木,故浩然無不任,而獨成其天也。夫人非情之所生,則生豈情之所知?惠子未解形貌之非情而復有問,莊子謂以是非為情,則無是非好惡者,雖有形貌,直是人耳,情將安寄?不以好惡傷身,任當而直前者,非情也,因自然而不益生,止於當也。惠子猶未明生之自生,理之自足。莊子又告以生理自足於形貌之中,任之則自存,好惡之情祇足以自傷耳。倚樹據梧'言有情者之自困,此世之所謂情。而云天選,明夫情者非情之所生而況他哉。
呂註:無脤、大痿以德長而見美於二君,形有所忘也。人不知存其神,是所忘役於視聽,思慮是所不忘。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非特形有所忘而已,誠忘則聖人之所遊,物不得逐而皆存者也。若然者,以知為孽,孽非本榦也;以約為膠,所以約散也;以德為接,所以續異體;以工為商,非所以為器也。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斷惡囗用膠、無喪惡用得、不貨惡用商四者,天常也,故無待於外。有人之形無人之情,以其所遊在誠忘故也。羣於人,則遊于世俗;是非不得於身,則休乎天均。得其小者屬於人,大者屬於天也。貌則動作威儀無非道,形則六骸九竅天而生,所以為人者足矣。奚為疑其不可以無情乎?惠子直謂無情若木石,不可以為人。莊子謂吾所謂情,是非不得於身也。吾所謂無情,不以好惡內傷其身也。若是則足以有其身,何必益生哉?惠子不知即動而靜,乃據梧以求靜,唯不知此,即是不得其所為使形為天之所選,而以堅白嗚也。
林註:形者世所不忘,德者世所忘也。人能不忘世所忘,而忘世所不忘,則才德全矣。是謂誠忘。聖人所遊,《列子》謂觀其所變,遊之至者也。智者,謀所出,故為孽。約者,物之束,故為膠。德成已,以應物,故為接。工造器,以營利,故為‘商。此四者世人之所為,聖人則不謀不斷,無喪無貨,惡用四者?為四者雖人事,亦天所以養人者,既受食於天,惡用人為哉?聖人形與人同,故羣於人;情與人異,故是非不得於身。形小所以屬乎人,情大所以成其天也。惠子知其情而不知所以情,莊子謂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合性命之情而言,所以成乎天者也。好惡之情應物而也,身無與焉,不益生則能盡其生理而無所措其情。道貌天形不傷於好惡,斯足以有其身矣。今子外神勞精,倚樹據梧,此皆有情之所累也。天選子之形,容與物獨異,子又益生惑衆,若公孫龍堅白之掄,能勝人之口而不能服人之心,此不知性命之情而受役於造化者也。詳道註:聖人之道無方,而無乎不在;無體,而無乎不為,則其心無適而非遊也。遊者,逍遙自放,無所係累之稱。所謂惡用知、惡用膠、惡用德、惡用商者,乃其所遊也。知因謀而出,約因斯而興,德因喪而有,工因貨而作,四者皆世人相養之具。德充之人,無所用之,天食而已。聖人形與人同,故眇乎小哉;情與人異,故獨成其天。聖人非無情也,好出於不好,惡出於不惡,因其目然而不益生,謂之無情可也。人之生也,形選於天,性靈於物,其德未嘗不充,特牽於物而有以害之,去其害而德充矣。惠子之多言害之尤者,故是篇以非惠終焉。
碧虛註:二君之中其說忘形而未能忘德也。聖人遊於志形忘德之外,雖日用知德而不自矜。故勝孽專事無由萌兆。不謀利害何用知,不斷情性何用膠,無喪於物何用德,不植貨財可#1用商。已上四事,百#2天然而養者也。蛄蜣轉九,蜘蛛結網,不謀之知也。雲龍風虎,松柏女蘿,不斯之膠也。禽獸林藪,魚鼇江湖,無喪之德也。物物自利,各各營生,不貨之商也。此乃天之所養,故日天食。有形無情,望之似木雞矣。一尺之面,容貌不同者,道與之也。六尺之體,空襄無殊者,天與之也。皆非情之所有,天任子之形者,豈有情哉?哈酵而自生耳。今子有人之形與衆無別,而強以堅白同異之辯嗚噪於衆人之前,而自謂賢者,猶躍冶之金,何得不怪哉?
趙註:無脤、大痿形惡可知,二君悅之而視全人,忘其形而親其德也。形惡可忘而世人不忘,德不可忘而世人忘之,此真忘矣。聖人遊於斯世,慮知過而至於欺,立約以固之,慮德不足以及人,教以貿遷有無,聚天下之貨也。聖人之所以為聖,則無此四者。故日不謀、不新、無喪、不貨也。眇乎小哉,形也。警乎大哉,德也。惠子猶疑無情何以為人,答以吾謂無情者,不以好惡內傷其身。此直指以告,而惠子猶有枝辭,莊子警之日:夫子外神勞精,疲役甚矣!若子之形一旦為天之所取,尚能騰口說以肆堅白同異之辯邪?
《庸齋口義》云:德有所長,形有所忘,言愛其德而忘其形,世人知有形而不知有德,此真忘也。聖人有所遊,即心有天遊。知以處事,約以檢身,接於外而忘於內,商賈猶賣名聲於天下也。心有天遊,則知此四者皆為吾累。故無所用之。天食,猶天爵。德知,前論皆以為美,此則以為惡,鼓舞其筆有失點檢處。有人之形已下,乃莊子尋常有此語,惠子因而問之。天與之形,有物也。道與之貌,物必有則也。吾所謂無情者,忘好惡而不傷,因自然而不益。今惠子外神勞精於堅白同異之辯,且天授子形,何乃自苦如此邪?德有所長者,悅在德而不在貌;形有所忘者,拾乎貌而契乎心。此二士之所以見知於二君,二君之所以見稱於後世也。聖人之所遊亦不出乎人間世,從容逍遙以觀其變,行不以足,視不以目。故物無逐形,人無遯情,而其憂世之心未嘗一日去懷也。夫聲名妖孽,所以滑性,而以之為知,由是責詐生焉。結繩之約,由於朴散,而執之如膠,由是欺誕生焉。工匠作器,所以給用,而貿易為商,由是巧偽出焉。此皆時俗之弊也。真人猶覬有以反之,故斷曰:不謀惡用知,不新惡用膠,不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其言意亦切矣。此還淳反朴之要道,聖人復出,不易斯論。人能脫去膠孽等累,則與天為徒,何世息之能及?有人之形,飲食起居同也;無人之情,是非好惡不動於中也。眇乎小哉,此形之在天地;警乎大哉,此德之在性情也。以己之性情,復己之自然,豈假他人哉?道與之貌,無論美惡,安之而已;天與之形,無論壽夭,全之而已。常因自然而不益生,知不益則必不損,夫復何所措其情?今惠子不務內充其德,徒以言辯求合天下之情,以至外神勞精、據梧而暝,則其為知能所役,亦困苦矣!故告以天之所以選取汝形而為萬物之靈者,豈但以堅白之辯嗚噪於人問而已,由階而升致極乎性命道德之奧,乃聖乃神可企及也。痛惜惠子累於才而溺於辯,昧乎性而惑乎情,是因知而失德,學者之大病,殊弗悟人之至情本無好惡,好惡因物而有,情與物忘,則俱化矣。常因自然而不益生,是謂無情之情,何以辯為?使惠子而頓悟,還淳反朴,進乎無知,則德可充而性可復,何息乎人之不契、物之不應哉?
物得以生之謂德,乃天賦粹美,所以成形尊生由是而充之,性與天道可得而聞也。夫德本乎天而充之在人,可不自愛重乎?物之符契,特應感小節,以印德充之驗其成功大業,則有相天地、贊化育者焉。故王駘足以起敬於夫子,將欲引天下而從之,則其修為必有大過人者;且不教不議而學者虛往實歸,自非以心契心而死生無變,命物守宗而化由己出,其能至是乎?視所一,遺所喪,以見得道者忘形。唯止能止衆止,明夫以虛而來鑑,几此皆所以充之之道也。德充而為物所歸,猶松柏之於眾木,堯、舜之於百姓,豈特以正生為幸?幸在能正衆生,而一己之死生禍福非所芥蒂,故擇日登假,去留在我,何肯以物為事哉?申徒無取兀之過而招兀,視兀猶全也;子產以執政之貴而傲兀,雖貴猶賤也。無趾而尊足存,所存有重於足者,天刑之不可解,則一安之命而與全人無異矣。哀馳它之雌雄合乎前,使哀公忘其惡而願授國,此非愛其形,愛使其形者也。故泰和內運,疵癘外消,德與日新,道通神化,事成而不以功自處,無往而不為物所歸矣。哀公以仲尼為友,德尊而位可忘也。靈公視無脤為全,德尊而形可忘也。聖人所遊與物無際,警乎大哉獨成其天,是能忘人之所不忘,而粹美所歸有不得而辭者。惠子厚於才而薄於德,遂問好惡之情,答以性命之情,所以深救其失,使道貌天形不傷於好惡,有形無情,常因乎自然,至是則德充物符,彼己兩盡,是非好惡化於忘言,何在乎外神勞精而以堅白嗚哉?
太上云:上德、至德、孔德、玄德,皆德之充者。善結無繩約,天下將自賓,不召自來,有德司契,皆符之謂也。而南華發揮為尤詳,至取殘兀厲惡之人以標論本,益所以為尚形骸外德性者之戒云。
#1『可』字應為『何』。
#2『百』字應為『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