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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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列御寇第四

人有見宋王者,錫車十乘,以其十乘驕秤莊子。莊子日: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其子沒於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子曰:取石來鍛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驪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國之深,非直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為韰粉夫!或聘於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不見失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菽,及其牽而入於太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

郭註:取富貴者,必順乎民望,若挾奇說,乘天衢,以攖人主之心者,明君之所不受也。故如有所譽,必有所試,於斯民不違,侖曰舉之,以合萬夫之望者,此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樂生者畏犧而辭聘,髑髏聞生而矉蹙,死生情,異各自當也。

呂註:世之冒險探,嘗以徼寵名幸而不寤者,皆探珠之類也。此乃至人之所危而哀之,彼用以驕人,不亦謬乎?莊子入於不死不生,嘗以死為南面王樂,則太廟犧牲非所畏也;而俗方危身傷生以蹈利,故其制行如此。

疑獨註:緯蕭易食,業之至賤,一旦子沒淵得千金之珠,必遭驪龍之睡也,使驪龍而寤,子之身安有哉!今子得宋王之車,何以異此?又引太廟犧牲答聘使,不以利祿累其生也。

碧虛註:業緯蕭而獲珠,何異不田而鶉生?幸遭其,睡,亦險矣。夫誇十乘而忘韰粉之禍,卻聘使而慕孤犢之生,其賢愚之操可見矣。

鬳齋云:驕者,驕矜而孩視人。緯蕭,織蘆為箔。得珠遇龍睡,喻人之取富貴皆危道也。使其君覺悟,禍又不輕,奚微之有!殘食無餘也。太廟犧牲一段,與龜曳尾於塗中意同。緯蕭,一本作葦蕭,言採薪以給食,碧虛本從之。其子沒淵,泅戲得珠,非所望也,故亦不識為奇,而驪龍之睡寤曾弗介意,父欲取石鍛試則有心矣,且謂驪龍若寤將有粉身之禍,幸一生於萬死,淵其可復入哉!此喻奪人所欲者,禍叉重,縱瞰彼無心而得之,僥倖不可再也。奚微之有,或疑微下逸軀字,理益不然,此四字正是奇筆,庸齋說為當。犧牛之喻,明不待釋。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資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明者唯為之使,神者徵之。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郭註:以一家之平平萬物,不若任萬物之自平。不因萬物之自應,而欲以其所見應之,必不合矣。夫役其所見,受役多矣,安能使物哉!惟任神然後能至順,故無往不應也。明之所及,不過於形骸,至順則無遠近幽深,皆各自得。用發於彼而功藏於物,若恃其所見,執其自是,雖欲入人,其功外也。

呂註:得天地萬物之所一而同焉以為體,則其生也備物以將形;其死也以之為查送,非虛言也。彼息烏鳶螻蟻之食,則不免予奪之偏;唯無心,則無所予奪。干以平之,則平之至;于以徵之,則徵之至。苟有心,則不無取舍,失其常心,是為至不徵、至不平也。欲以平之,則其平也不平;欲以徵之,則其徵也不徵。猶之水也,莫動則平,大匠取法。唯其平也,故以平之則平;唯其徵也,故以徵之則徵。凡今知所以予奪者,明而已,其不知者,乃所以為神也。明者唯為之使,而神則徵之,此明之所以不勝神也。而愚者莫知所謂神,獨恃其所見以入於人,則用功於外,安能反其性命之情哉!

疑獨註:先王制為葬禮,棺榔衣金以掩其形,以盡人子之心而已,非不知其神魂歸天,精魄反土,形如蟬蛻,迷化異物也。為人子者,有所不忍,先王因人心所有而節文之,莊子非不知古人制禮之意,而自處如此者,盖當時禮文過侈,務厚葬以相勝,不獨盡其心而己。故高言以矯之,欲其反本復朴也。以天地為棺槨,亦有以見其已至於命;則凡在命之下,有形有象者,皆為己所役;故萬物備於我,而無求也。至人之處已者如此,若夫處人,則有先王之禮在。且形骸之委於地上與地下,皆不免為物所食,奪彼予此,不免於偏,聖人存神不存形者以此。夫平平者不平,徵徵者不徵;以不平平天下,則天下自平,非有心於平之也;以不徵徵天下,則天下自徵,非有心於徵之也。天下有平,則有不平,平出於不平,則無不平矣;萬物有徵,則有不徵,徵出於不徵,則無不徵矣。唯平與徵,神者主之,則明者為之役。神者,天道;明者,人道;故明不勝神也。世之愚者,恃其所見,由明以入於人,而滅其天,用功於外而不知有內,可不悲哉!

碧虛註:璧玉珠璣,富者用以飾棺,今以日月星辰為之,豈不備耶?任烏鳶螻蟻為兩平,奪彼予此為不平;以偏見平萬物,萬物何由而平?以偏見應群動,群動何由而應。分別為明,明者受役;神則冥漠虛通,無物不應。分別有盡,冥漠無窮,是為明不勝神也。而世之愚者,恃已所見,探彼隱情,奪為我有,用功於外而不知反,至人所以興歎也!

鬳齋註:此章譏當時厚葬之弊。奪烏鳶而予螻蟻,見之偏也。萬物之理本平,我以不平之心而欲平之,則其平者亦不平矣!物理一一可驗,我以不驗之心驗之,則其可驗者亦不驗矣。本莫之為,而以為或之使,是以無心為有心也。明者之自累,每如此。至於神,則聽其自應而已。明不勝神,言有心不能勝無為。而愚者恃其私見入於人,為求功於外,可悲也夫!古者因山為墳,不封不樹,上無通臭,下不及泉,務藏形而已,則棺衾之朴素,葬具之簡約可知。後世習尚浮侈,璧玉珠璣,生前受用已為過矣,用之飾棺,則明器之繁夥,塋隧之雄廣,固不待言,盖由據尊恃貴,厚享於前,則送終之禮勢不容薄。歷觀古之侈葬,如虎丘、驪山者,自以為固,可千萬年,終不免為大盜積耳。今南華弟子欲厚葬其師,是亦人心所當盡,然猶蹈俗習,故慨謂吾以天地為棺梆,達哉斯言!古所未道,楊王孫裸葬之說,劉伯倫荷鐳之意,皆自此發。夫既委形于地,則烏鳶螻蟻何以自免?日吾之生也,盖本於無,而外蒸蚤蝨,內變燒就,皆因我而有;及其死也,猶蜩甲、蛇蛻,委之而往,神則無不之也,又何烏鳶螻蟻之足慮哉!明,謂形之可見者,必籍形中不可見者主之,欲動而動,欲止而止,其中有信,即此所謂徵也。不平者形,形有貧富壽夭之殊;神之在人,則一。以神觀物,無有不平;以形觀物,則不平矣。徵者扣之而應,感之則通。若以不信視物,物亦不信之矣。形本無徵,取徵於神,以外求徵於內,內重而外輕也。若以內求徽於外,則其徵也不徵;其徵也不徵,則其平也不平矣。明者為使,動用有限;神者徵之,靜體無極;故曰明不勝神也。真人立是論,非唯矯時俗厚葬之弊,抑使後世學者所重在內而不在外,所養在神而不在形。平徵之由已出,神明之暫相須也。信能造此,則與天地為一。日星參光棺槨而珠璧之非過論也。南華、沖虛二真人,應期弘教,躋世清寧,遺訓流芳,千古蒙惠。二經旨趣互相發揮,盖不可以優劣論。然本經首載列子御風,猶有所待,而後篇引用不一,或議以漆園之才,縱橫馳騁,自出瓖奇,何不可者,而乃必蹈沖虛之轍耶?愚嘗考其所以云凡有德者必有言,言所以迷行也,行同而言異者,無之,造極玄談,古今一致,直言曲喻,正說反說,皆所以明道也。南華樂道前賢之善,舉其全章以寓己意者,十有六。其《冥海章列》文甚略,《莊子》特詳焉。故每章歸結,則時見出藍之青,精彩倍越。《莊子》得《列》文而愈富,《列》文賴《莊子》而愈彰。前謂御風有待,猶以跡觀;後取立言微妙,則以心契。編末又以御寇名篇,明所舉之不隱,歸趣之合轍也。然而當篇所載,《列》文無幾,疑為郭氏刪易之始乎?績漿之事,戒其出異感人。未幾而戶外屨滿,不能使人無保也。次以緩、翟交爭,憤死化為楸相,遁自然而之刑戮,造物者報其人之天也。知道不言,如天之運;知而言之,其機淺矣。是以屠龍技成無所用巧,用巧不足以效於屠龍。甘舐痔者,得車愈多,不多不足以旌其舐痔。皆所以警學徒而緘時病也。至於賴貞幹以扶國,不若休之。悟動過之刑,心當加謹。只九徵用而不肖得。三命至而恭慢分。八極三必之不常。一珠九頂而僅得。又以喻處世應物之多端,食名逐利之召息也。儻能因其有形,反究夫未始有物,則人間世之累可免矣。舍犧牛而為孤犢,亦在人萬信而力行之。篇末結以莊子死,示幻形不足戀,凡物必有終也。門人慮烏鳶之食,猶以世眼觀。唯至人忘形任化,無予奪之或偏;體神用明,顯平徵之不謬;此其所以離人入天,而登假乎道也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