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季北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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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未时,逆贼发钱二贯,遣太监市柳木棺,枕以土块,停于东华门外施茶菴,覆以蓬厂。有两僧诵经,老太监四五人;王太监极薄一棺,亦在其旁。百官莫敢往哭。惟襄城伯李国祯,与兵部郎成德、主事刘养贞,抚棺大恸。国祯哭求诸臣,公疏请葬先帝成礼。适伪文谕院顾君恩,自内出呈稿,求其上达。君恩答云:诸公半属沽名,岂尽为旧朝廷起见也,碎其疏掷之。已而殿上青衣持一硃批云:帝礼葬,王礼祭。二子待以杞宋之礼,百官又求以帝礼葬。少项青衣传云:准行了。二十三日辛亥,乃改殡先帝后,出梓官二,以丹漆殡先帝,点漆殡先后。加帝翼善冠,衮玉渗金靴;后袍带亦如之。设祭一坛,自成亦出,四拜垂泪。顺天府伪府尹行昌平州,拨夫造圹,于四月初三发引,初四安葬,抬柩止二三十人。贼数骑从得胜门送出,草草掩葬,凡从逆官往拜,贼亦不禁,然至者甚少。诸臣哭拜者三十人,拜而不哭者六十九人,余皆睥睨过之,惟主事刘养贞,以头触地,大恸。

大事记云:藳葬西山长陵之斜,惟襄城一人往送。是时天地昏惨大风颺沙,如震号。日色黯淡无光,都城内外,黑风蒙隐,不散,皇极殿作白色。

刘青田绘图

初,燕都之迁鼎也,大内有密室,刘诚意留秘记,鐍缝甚固。相戒非大变勿启。癸未秋,大清兵围城,先帝欲启视,掌印内臣叩头固谏不听,室中惟一柜,发之得绘图三轴。第一轴绘文武百官数千,俱手执朝服朝冠,披发乱走。上请问。内臣叩头答云:或恐多发乱。第二轴绘兵将倒戈弃甲,穷民负襁奔逃,上又问。内臣又叩头答云:想军背叛也。上勃然变色。内臣请止。上必欲展第三轴,轴中像酷肖圣容,身穿白背心,右足跣,左足有袜履,披发中悬。于今日分毫不爽。内臣曾密言于国丈,且嘱勿泄。有长洲县官生陈仁锡子济生,假馆嘉定府,确有与闻,岂非厄运有定乎。仁锡,字明卿。号芝台。济生,字皇士。

或语予云:当张、李日炽也,南都史可法屡上表章,上亦时阅,一夕方览奏疏,忽见一人麻衣前立,上怪问之。禁内深严,安有若人?命左右执之。阉监突前,其人徐行去,群遂之,其人奔至库门,即入内不见。诸璫视门,则又固闭。不胜骇异。还报上,上亲幸其地。见一密室,乃刘青田所封,缄锁甚固。上启视,见三轴云云。

诸臣投职名

二十一,百官报名者甚众,以拥挤故,被守门长班用棍打逐。早起,承天门不开,露坐以俟。贼卒竞辱之,竟日无食,有云肚虽饥饿,心甚安乐。贼初入时,缙绅恐以冠裳贾祸,悉毁其进贤冠。及二十日,见贼报名伪主,笑口顿开,从梨园中觅冠冠之。费踰三四金。二十一日,各穿本等吉服入朝。陈演、朱纯臣劝进,不得入。近午,王德化自内出,以张缙彦误国。批其颊。户部侍郎党崇雅、给事介松年、御史柳寅东,各方巾色衣,自西长安骑马入内。盖柳党在通州降,介在保定迎降也。督辅李建泰亦于是日入城,贼礼遇之。

二十二庚戌

主事刘养贞,于皇极殿叩头,请诛误国奸臣张缙彦、魏藻德、陈演。贼云:先朝时何不言,立斥之。

刘贡士晓天文秘数

是日,叛监杜秩亨,选择诸内臣以供自成使令。先是,有刘贡士者,江西吉水县人,往来京师,授徒二十年,中贵多出其门,又精堪舆,兼晓天文秘数。甲申听选,夜观天象,知国家不利,不敢赴选。寓门生杜秩亨家三月,闻自成猖獗,与秩亨夜登园中高阜,仰视天象,连呼云:不好不好,主上有难。秩亨问曰:门生趋避何如?刘怒曰:汝曹食君之禄,应尽忠报国,乃问吉凶,得毋有异心乎?吾未授职,犹可远避免祸。次日,出平子门不知所之,至是秩亨果叛。

二十三辛亥诸臣点名

百官囚服立午门外,约四十余人,凡遇贼党,咸强笑深揖,及矮宋至,数人跪问新主出朝否?宋骂曰:汝曹不戮为幸。些时岂不耐耶?众恧然却步。日晡,自成出据黼座,牛金星、刘宗敏、李过、白广恩、官抚民、梁甫、董天成、马岱、娄襄并宋企郊、张璘然、巩焴、侯恂、黎志陞、叶初春等。左右两班列坐。初侯恂下狱,三月二十,贼出之。都司董必葵亦自狱出,备言中国情形,及江南势要。自成大赏之。时董心葵为首,率领百官朝见,自成时呼心葵,称慰再三,留听用。闻迎降者皆系李贼代为贿买得售,而心葵诸人,为之通线者也。故率先降贼。自成戴尖顶白毡帽,蓝布上马衣,蹑(革翁)靴,坐于殿左。伪宏文馆大学上牛金星,坐于殿右槛上,鸿胪以次唱名,由西而东。魏藻德,首向自成叩头求用云云。牛金星将旧缙绅一部,置于地下,执笔任意花点,应迟者用军法,怒词臣卫允文、杨昌祚、林增志、宋之绳等削发,令人尽拔其余毛。詈曰:既已披剃,何又报名,众皆失色。自成对刘、李、牛、顾诸贼云:各官于城破日,能死便是忠臣,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削发之人,不忠不孝,留他怎的?至晚,金星令人以手摩官之顶曰:一双两双,以覈其数,既点讫,独拔九十二名,遣兵士押送伪吏政府宋企郊听用。人分三等授官。大都新科者居多。人物丰伟者为上。不入选者,每官用马兵二人,执刀押候;忽传伪旨云:押往西四牌坊去,即用铁链串锁,每五人一串,各兵驰马驱逐,如羊豕然,行稍迟者,刀背乱下,至有仆地晕倒,踏作肉泥者。中道忽又传一伪旨云:前朝各犯官,俱送权将军刘府中听候施行。即押到,刘方挟妓懽呼,不暇审鞫,仍命各兵守视,以俟来期。各官囚服羁系,腹中馁甚,即强项大僚,有拾兵士餍余,以缓死者。家人辈谓主已戮,是夜群聚合谋,挟重赀而逃者,亦不计其数。

是日点名完,凡用者分付在外,听候榜文。下午出榜,选授宏文馆掌院何瑞征、编修周钟、大理卿刘大巩、寺承项煜、兵谏光时亨、礼政府从事韩霖、吴文帜、国子学录钱位坤等,其九十二名。第二榜特选兵政府左侍郎左懋泰,镇守山海关等处地方。第三榜特授宛平县归顺举人王仙芑,山东潍县令。第四榜补选各省州牧吴箎、傅学禹等,各省县令朱国寿、王之凤等共五十名。

秀才朝贺,伪尚书宋企郊叱曰:朝贺大典,安用若辈,速回读书?候新天子颁行考试。数日后,果试诸生。首题天与之,次题大雨数千里。

二十八候选官见宋企郊求授衙门。企郊曰:诸职衔俱前朝所考授,新主另有一番规制,恐不能尽循旧例。诸人力恳一体选授。企郊曰:诸公好不解事,新天子御极,自当另用一番人,前所考试,不过安众人之心耳。以予为诸公谋,不如归去为上。诸人既绝望于是以渐逃归。

大事记云:宋企郊登堂点官,三日一选,随贼西来生员及伪将,俱移送吏政选用。企郊亦肯做情,任人逃回。

二十四日壬子

刘宗敏以人试新夹棍,夹其随求书役二人于天街。次日即死。夹木俱有棱,铁钉相连,皆入京造者。宗敏之门立二柱,磔人无虚日。日便服入西华门,止四骑前导。

大事记云:二十四日贼欲潜位,纔上坐,即呼头痛如劈,昏绝辄颠下;后三上殿,皆如前。又见数丈白衣人前立,华盖蟠龙,发爪俱动,惧而止。是日,贼驱勋卫武职官,绑至平则门外斩首。

李自成改制度

明朝制度,贼任意纷更,阁改天祐等,名六部尚书为政府。翰林院为宏文馆。詹事府,不用文选司,为文谕院。御史为直指。给事中为谏议。主事为从政。布政为统会。巡抚为节度使。按察为防御使。一云:兵备改防御使。尚宝为尚契司。太常、鸿胪俱属礼政。大仆寺为验马寺。通政使为知政使。中书为书写房。府为尹、州为牧、县为令。凡铨选皆宋企郊主之。武臣守备为守领,把总为守旅。太监止用一千人。公服领尚方,以云为级,一品云一,二品云二,乃至九品。云悉如之。带用犀银角三等,废舆乘马。大篆曰符,小篆曰契。先铸永昌钱,字不成文,又铸九玺不成。

贼改印为契,用小篆。有一降官进言于伪尚书曰:契宜用大篆,不宜用小篆。贼大骂曰:奴才,我前番已要杀你,今又来多口讨死耶?

又四月初一日,改大明门为大顺门,颁发冠服,大僚则加雉尾于冠服,方领,又收各牙牌,自务明光安令成字。

保定始陷

时畿内各属望风归顺,惟保定犹誓死拒战。至四面环攻,力竭不支。二十四日方陷。一时死难诸臣,则有知府何复,莱州人,甲戌进士,方到任未几,城陷,被火烧死。同知宗立,闻变即刻投缳。太监方正化,城头被杀。乡绅则原任光禄寺少卿张罗彦自经。进士张罗俊骂贼遇害。武进士张罗辅,城破巷战,手刃数人,以及于难。张氏妇女幼子老少一门,死者二十人,都指挥刘忠嗣骂贼不屈,举人张翬,抗贼被杀。高泾被执,杀死水中。刘会昌与御史金毓峒,另有传。

东村老人曰:自杀与被杀,同为捐生之人也。一捐生,则名义两全,忠节不失。其于此生无愧,于一代有光矣。惜乎匹夫匹妇,名湮没而死者甚多,不传耳。

大事记云:宰相李建泰守保定,贼至即命中军缒城迎降。史略云:贼犯保定,李建泰已病,中军郭中杰缒城降贼,兵溃,贼入保定,建泰被执。虽所载异词,要之,建泰身为宰相,不如小臣之殉节,而保定之坚守,亦胜于京师之易破多矣。

二十五癸丑拷夹百官

甲乙史云:有稽勋司持刺,召京绅刘余祐、孙承泽,甫即席,即问刘借四万金,孙二万。且曰:宜早,若迟二日,即不得从容矣。午后,唤诸文武进内点名,幽闭饥饿一日夜。至次早点过,共绑八百余员,五人一连,俱押锁田皇亲府中,着刘宗敏用夹棍拷打,招认赃银,凡十昼夜。又拿京城富商居民,极刑追逼,死者千余人云。诸臣黎明候起,日中刘宗敏始出,逐一唱名。坐赃,重者数万,轻亦及千。有沈学录最贫,亦迫招至百金,余可知矣。输不及数,押令称贷于前门官店,主人即无一面,交券立不敢不应,有见其券者云:某官同妻某氏,借救命银若干两,凡追赃皆刘敏政、李牟二伪都督主其事。至即大拷,有一御史潜入刘宗敏府中,竟为幕客,歌唱狎暱,独免于祸。凡降贼官,有年少面白者,为贼辈戏弄百端,甚至作龙阳。

野史云,贼派饷各官,无论用否,俱责如言,不辨即夹。有夹于各营,官兵有夹于监,押健儿人人皆得用刑,限内阁十万,部院京堂锦衣帅七万,科道吏部郎五万、三万,翰林一万,部曹千计,勋戚无定数。人财并尽。英国公惨死最酷。自二十三至二十六日,满街遍提,士大夫拘系行路之人,如汤鸡在锅。二十七日,牛金星点名会极门,用者从东华门出,送吏政府收用,列名部门外;不用者从西华门出,兵露刃排马押系刘、李二贼私寓。镇抚司梁清宏,及史馆辨事卫幕杂流,夹俱,竟日夜不放。二十八日,用者高冠鲜服,扬扬长安道上,不用者夹逼金钱,号哭之声,惨彻街坊,受刑诸臣,先后不一。杨汝诚献美婢获免,不留用。张忻未刑而刑其妻子,输银万两始释。郝晋输银五千两,释不用。王都三次受夹,三次输银,释夹即死。顾鋐被夹,其仆窃赀以逃。贼将遁时,索贿无应受害夹之甚者,大臣则李遇知、王正志、词臣则杨昌祚、林增志、卫允文;其未甚者,金之俊、王鳌永、张维机、胡世安、李明睿也。高斗光者,被追银欲夹,其子请代得免。张允翔、雷跳龙、沈维炳、方拱干、杨士聪、赵士锦、李士淳、刘明(日奂)、吴邦臣,不夹收系。四月初一日,宋献策云:天象惨冽,日色无光,亟宜停刑。初七日,自成过宗敏第,见庭院夹三百多人,哀号半绝。自成云:天象示警,宋军师言当省刑,宜酌放之。此中缙绅十一,余皆杂流武弁,及效劳办事人,释千余人。然死者过半矣。宗敏进所追银万万,李牟刑宽,所进不及半,以己所有凑偿,人皆称之。初八日己丑,贼尽释诸系者,于是吴履中、张凤翔尽数南归。御史冯候用、梁清宏,体甚肥,故释夹即死。

贼初入城,不甚杀戮,数日后,大肆杀戮,即降而授官者,诸贼将长班审问,如云其富有金,即锁去拷打。一贼拷过,又被他贼锁去,拷打不休,每贼将一人领长班五十名,缉访官民藏蓄,长班一人,每日限访过一件,名曰公刺。

贼兵大索,时厚结长班,及无赖子弟,使为乡导。本地乡绅,如周锵、刘余祐、梁以樟、米万钟、吴邦臣、沈自彰等,咸蜂聚其家,恣意掠取,与籍没无异。至青衿白户,稍立门墙,无幸脱者。贼兵满路,手携麻索,见面稍魁肥,即疑有财,系颈征贿,有中途借贷而释者,亦有押至其家,任其拣择而后释者。若縳至刘宗敏伪府,便无生理。

贼初入城时,先假张杀戮之禁,如有淫掠民间者,立行凌迟。假将犯罪之寇,杀死四人,分为五段,据称以淫杀之故也。民间误信,遂安心开张,店市嘻嘻自若。自贷赃事起,金银既罄,继以紬段,疋仅一金,而商人钱货,为之一空。贼之巧于行劫如此。四五日后,恣行杀掠。先令十家一保,如有一家逃亡者,十家同斩。十家之内,有富户者,闯贼自行点取籍没,其中下之家,听各贼分掠。又民间马骡铜器,俱责令输营。于是满城百姓,家家倾竭。

凡拷夹百官,大抵家资万金者,过追二三万,数稍不满,再行严比。夹打炮烙,备极惨毒。不死不休。如愿降者,带归秦中,存亡莫测。

燕都日纪云:三月二十一,百官投到,凡勋卫懿戚等官,暂令精兵押去,听住民房,仍聚一隅,不许星散。有信宿不见米粒者。二十四,贼点勋卫武职官五百余员,绑至平子门外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