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史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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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捋帝须老臣爱国 扪杖痕嗣主忘亲

话说北朔州原是齐之重镇,风俗强悍,士卒骁勇。既降於周,周主遣齐降将封辅相为其地总管。有长史赵穆智勇盖世,心不忘齐,会任城王起兵瀛州,谋执辅相,以城迎之。辅相逃去,及任城被执,乃迎定州刺史高绍义。

绍义据马邑,引兵南出,欲取并州。至新兴而肆州已为周守,又闻宇文神举大兵将到,还保北朔州。神举进兵逼之,绍义谓赵穆曰:「我兵新集,敌皆劲旅,将何以战?」穆曰:「战也,胜之,可以席卷并、肆;不胜,则北走突厥,再为后图。」遂进战,连战数阵,绍义皆败,穆战死。绍义北奔突厥,犹有众三千人,下令曰:「欲还者听。」於是辞去者大半。突厥佗钵可汗常谓齐神武英雄天子,以绍义重踝似之,甚见爱重。凡齐人在北者,悉以隶之。

高宝宁自和龙劝进,绍义遂称皇帝。以宝宁为丞相,欲延齐一线之脉。而窜身异域,不敢与周相抗。於是除和龙外,齐地皆入於周。凡得州五十,郡一百六十二,县三百八十五,户三百三十万二千五百二十八。

帝命班师,驾至长安,置高纬於前,列其王公等於后,车舆、旗帜、器物,以次陈之。备法驾,布六军,奏凯乐,献俘於太庙。观者夹路,皆称万岁。爵赏有功,大赦天下。封高纬为温公。齐之诸王三十余人,咸受封爵。

一日,宴於内廷。齐君臣皆侍饮,帝令温公起舞,折旋中节。延宗在坐,悲不自持。又命孝珩吹笛,辞曰:「亡国之音,不足上渎王听。」固命之,才执笛,泪下呜咽。帝不复强,以李德林为内史上士,自是诏诰格式及用山东人物,并以委之。帝从容谓群臣曰:「我往常唯闻李德林名,欲见其面不可,得复见其为齐朝作诏书移檄,正谓是天上人。岂意今日得其驱使。」纥豆陵毅对曰:「臣闻骐驎凤凰为王者瑞,可以德感,不可力致。然骐驎凤凰,得之无用,岂如德林为瑞,且有用哉?」帝大笑曰:「诚如卿言。」未几,有诬告温公与定州刺史穆提婆谋反者,遂同日诛之。其宗族皆赐死。众人多自陈冤,欲求免诛,独延宗攘袂不言,以椒塞口而死。纬弟仁英以清狂,仁雅以瘖疾得免。其亲属不杀者,散配西土,皆死於边裔。先是温公至长安,向帝求冯淑妃。帝曰:「朕视天下如敝屣,一女子岂为公惜。」仍以赐之。及温公遇害,妃归代王达。王甚嬖之,偶弹琵琶,弦断。妃有诗曰:

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

欲知心断绝,应看膝上弦。

任城王有妃卢氏,任城死,赐大将斛斯征。卢妃蓬首垢面,长斋不言笑,征怜而放之,乃为尼。其后,齐之宫妃嫔御流落在外者,贫不能存,至以卖烛为业。此皆后话不表。

且说帝自灭齐后,节己爱民,亲贤远佞,殷殷求治,人皆喜太平可致。

时帝生七子,太子贇最长,故以储位归之。但性顽劣,好昵近小人。大臣皆忧其不才。於是左宫正宇文孝伯言於帝曰:「太子者,国之根本,天下之命悬於太子。今皇太子为国储贰,德义罕闻,臣忝宫官,实当其责。且太子春秋尚少,志业未成,伏乞陛下妙选正人,为其师友,调护圣质,犹望日就月将,如或不然,恐后悔无及。」帝敛容曰:「卿世代鲠直,竭诚所事。观卿此言,有家风矣。」孝伯拜谢曰:「非言之难,受之难也。」帝曰:「正人岂复过卿,吾将使尉迟运助吾子。」於是,以运为右宫正。又尝问内史乐运曰:「卿言太子何如人?」对曰:「中人。」帝顾谓齐王宪曰:「百官佞我,皆称太子聪明仁恕,惟运所言,不失忠直耳。」因问辅翼中人之状。运曰:「如齐桓是也。管仲相之则伯,竖貂辅之则乱。可与为善,可与为恶。」

帝曰:「我知之矣。其使之亲君子,远小人乎?」遂擢运为京兆丞。太子闻之,意甚不悦。太子妃杨氏,隋公坚女。坚姿相奇伟,时辈莫及,见者皆惊为异人。畿伯大夫来和善相人,私谓坚曰:「吾阅人多矣,未有如公之相者。

眼如曙星,无所不照。后日当王有天下,愿忍诛杀。」坚曰:「公勿言此,以速予祸,得不失职足矣。」齐王宪与坚友善,然谓帝曰:「普六茹坚形貌异常,非人臣相。臣每见之,不觉自失。恐为宗庙忧,请早除之。」帝亦颇以为疑,因使来和相之。和诡对曰:「坚相不过位极人臣,正是守节人,可镇一方。若为将领,收江南如拉朽。」盖帝本有平陈之意,闻之大喜,待坚愈厚。时吐谷浑入犯,帝命大将军王轨辅太子讨之。吐谷浑退,大兵至伏俟城而还。太子在军中多失德,苦役士卒,耗损军粮,嬖臣郑译等相助为非。

轨谏不听。军还,轨言之帝。帝大怒,杖太子一百;并杖译,除其名;宫臣亲幸者咸被遣。越数日,太子潜召译等,戏狎如初。译因曰:「殿下何时得据天下,臣得一心事主。」太子曰:「且有待。」益昵之。帝遇太子甚严,每朝见,与群臣无二。虽隆寒盛暑,不得休息,以其嗜酒,禁不得至东宫。

有过辄加捶挞。尝谓之曰:「古来太子被废者几人,余儿岂不堪立耶!」乃命东宫官属彔太子言语动作,每月奏闻。太子畏帝威严,矫情饰说,由是过不上闻。王轨尝与内史贺若弼言,太子必不克负荷。弼深以为然,劝轨陈之。

轨后侍坐帝旁,共谈国政,色若不豫者。帝怪之,问曰:「卿何为尔?」轨对曰:「皇太子仁孝无闻,恐不了陛下家事,奈何?愚臣庸昧,不足深信。陛下尝以贺若弼有文武才,亦每以此为忧。」帝召弼问之,弼曰:「皇太子养德深宫,未闻有过也。」既退,轨让弼曰:「平生言论,无所不道。今者对扬,何得乃尔反覆?」弼曰:「此公之过也。太子国之储贰,岂易发言?

事有蹉跌,便至灭族。本谓公密陈臧否,何得遂至昌言?」轨默然久之,乃曰:「吾专心国家,遂不存私计。向者对众,良实非宜。」后轨因内宴上寿,捋帝须曰:「可爱好老公,但恨后嗣弱耳。」先是帝问孝伯曰:「吾儿比来何如?」孝伯曰:「太子比惧天威,更无过失。」及闻轨言,罢酒责孝伯曰:「公尝语我,云太子无过。今轨有此言,公为诳矣。」孝伯曰:「臣闻父子之际,人所难言。臣知陛下必不能割慈忍爱,遂尔结舌。」帝默然久之,乃曰:「朕已委公矣,公其勉之。」后王轨又言於帝曰:「太子非社稷主,若为帝必败,普六茹坚有反相,若不除之,必为后患。」帝不悦曰:「必天命有在,将若之何?」坚闻之甚惧,深自晦匿。帝亦深以轨言为然。但汉王次长素有过,余子皆幼,故得不废。又屡欲除坚,不果而止。俄而,帝不豫,越数日,疾益剧。六月丁酉朔,遂殂。时年三十六。

戊戌,太子即位,是为周宣帝。尊皇后阿史那氏为皇太后,立妃杨氏为后。以后父坚为上柱国、大司马。宣帝始立,即逞奢欲,大行在殡,曾无慼容,扪其杖痕,大骂曰:「死晚矣!」武帝宫人有美色者,即逼为淫乱。超拜郑译为开府仪同大将军、内史大夫,委以朝政。出王轨为徐州总管。葬武帝於孝陵,庙号高祖。既葬,诏内外公除帝及六宫,皆议即吉。或以为葬期既促,事讫即除,太为汲汲不从。以齐王宪属尊望重忌之,谓孝伯曰:「公能为朕图齐王,当以其官相授。」孝伯叩头曰:「先帝遗招,不许滥诛骨肉。

齐王,陛下之叔,功高德茂,社稷重臣。陛下若无故害之,臣又顺旨曲从,则臣为不忠之臣,陛下为不孝之子矣。」帝不怿,由是疏之。有嬖臣於智为帝设计曰:「此事臣能任之。臣请往候宪,归即诬其谋反。陛下召而诣之。臣与面质,教他有口难辩,则杀之不患无名矣。」帝从其计,乃使於智语宪,欲以为太师,且召之曰:「晚与诸王俱入。」宪至殿门,有旨诸王皆退,独被引进,方升阶,有壮士数人从内出,见而执之。宪曰:「我何罪而执我?」

帝在上厉声曰:「躬图反逆,焉得无罪?」宪问:「何据?」於智从旁证之。

宪目光如炬,与智争辩不屈。或谓宪曰:「以王今日事势,何用多言?」宪曰:「死生有命,宁复图存。但老母在堂,留兹遗憾耳。」掷笏於地,众遂缢之。帝复召宪僚属,使证成其罪。参军李纲誓之以死,处以极刑,终无挠辞。有司以露车载宪屍而出,故吏皆散,唯纲抚棺号恸,躬自瘗之,哭拜而去。又杀大将军王兴、仪同独狐熊、大将军豆卢绍,皆素与宪亲善者也。杀宪既属无名,兴等无辜受诛,时人谓之「伴死」。以於智为有功,加柱国,封齐郡公。

正月癸巳,帝受朝於露门,始与群臣服汉、魏衣冠。大赦,改元大成。

置四辅官:以大塚宰越王盛为大前疑,总管蜀公迥为大右弼,申公李穆为大左辅,隋公杨坚为大后丞。先是帝初立,以高祖《刑书要制》为太重而除之。

又数行赦宥,既而民轻犯法,奸宄不止。又自以奢淫多过,恶人规谏,欲为威虐,慑服群下,乃更为《刑经圣制》,用法益深。大醮於正武殿,率群臣拜於殿下,告天而行之。密令左右伺察百官,小有过失,辄加诛谴,以为彼方救死不暇,安敢规我。於是人莫敢言。日恣声乐,鱼龙百戏,常陈殿前,累日继夜,不知休息。多聚美女,以实后宫。衣服宫室,俱穷极华美。高祖节俭之风,於斯荡尽。游宴沉湎,或旬日不出。群臣请事者,皆因宦官奏之。

以至百弊丛生,朝政多阙。於是京兆丞乐运舆榇诣朝堂,陈帝八失。其略云:大尊比来事多独断,不参诸宰辅与众共之,非询谋佥同之道,政事焉得无缺?一失也。广搜美女,以为嫔御;仪同以上女,不许出嫁。贵贱同怨,非所以慰人心而光君德,二失也。大尊一入后宫,数日不出,所须闻奏,多附宦者。君门等於万里,上下情意不孚,三失也。即位之初,下诏宽刑,未及半年,更严前制。非法之加,害及无辜,四失也。高祖斲雕为朴,率民以俭。崩未逾年,而遽穷奢丽,财用不恤,五失也。傜赋下民,以奉俳优角抵,六失也。上书字误者,即治其罪。杜献书之路,塞忠言之入,七失也。天象垂诫,不能谘诹善道,修佈德政,八失也。唯兹八失,臣知而不言,则死有余责。陛下知而不改,臣见周庙不血食矣。

书上,帝览之大怒,立命绑赴市曹斩之。朝臣恐惧,莫有敢救者。内史中大夫元岩歎曰:「臧洪同死,昔人犹且愿之,况比乾乎!若乐运不免受诛,吾将与之同死。」乃谓监刑者曰:「且缓须臾,予将见帝言之。」岩即诣阁请见,帝怒容以待。岩从容谓帝曰:「乐运不顾其死,欲以求名。陛下遽以为戮,适遂其志。不如劳而遣之,以广圣度。是运不得名,而陛下得名矣。」

帝颇感悟,遂令勿杀。明日召运谓曰:「朕昨夜思卿所奏,实为忠臣。」运再拜曰:「大尊能不忘臣言,社稷之福也,天下幸甚。」赐以御食而后出,举朝闻之,群相庆贺,谓帝有悔悟之机。但未识自是以后,帝能顿改前过否,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