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学术四广论(6)
贵齿论
刘开
古之时。天下无生而即贵者也。故虽天子之元子。亦比于士。当其入学。必与众齿焉。所以明有尊也。天下无生而终贱者也。故虽在庶人。年踰八十以上。天子必加礼焉。所以明有敬也。尊齿敬老之义。始于朝廷。及乎天下。罔不同之。自三代以来。未之有易也。今世情之贱老而贵少者何也。新进之人多。速成之念重。学不以序。而名可幸得也。此所以鄙老而无用。而轻视齿也。班固有言。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用力少而蓄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使之优游其心志。以渐通夫修己治人之道也。故当其未出之时。而所以开济民物之理。[己](已)讲之熟矣。及至四十。道明而德立。乃可以仕。至于五十。更事既多。乃可以服官政。夫仕不必尽待四十。服政不必尽待五十。然而以是为断者。岂非养恬静之风。杜浮竞之习哉。且古人三十而通五经。学既成矣。必迟之十年而始责以仕。欲以渐摩夫学问。谙练夫时事也。且欲以涵养其性情。增益其智识也。是以出而图君。措之裕如。泽加于生民。功垂于方策。后世学务早达。束发成童。即期以富贵。所尚者非通经也。应之文也。所求者非致用也。干禄之术也。终身出处之事。而旦夕图之。贤者不能宽以岁月。以深其稽古之功。愚者无所劳其心思。而皆有骤获之意。一旦得志。授之以政。无怪其不知所措矣。学之出于卤莽。治之所以败坏。岂不由此。是以世纷扰。浇薄成习。士竞急于利禄。年甫踰三十而不登第者。则咸有不遇之感。迟暮之悲。嗟乎。亦知古人是时。尚未敢言仕耶。夫昔之以衰老为惧者。恐其德不加修而行不能力也。后人以衰老为惧者。其未达则叹进取之无望。其既达则恐豪华之难久也。故世有宿儒耆彦。学行重于一时。而后生初学。辄轻侮之而不为加敬。而其人亦自伤朽钝。无复毅然之气。此何故也。古之人以其身为仁义道德之身。年弥高则识弥进。而令闻日隆。故天下皆以齿为贵。后之人以其身为声色货利之身。年愈衰则力愈耗。而不能有为。故天下遂以齿为贱也。夫齿者。先王所以尊之敬之而不敢忽者也。国家优老之典。未尝不隆也。而世情以早达为重。驯致其习。以至厌弃老成。三代如彼而贵。后世如此而贱。可以观人心之变矣。
是亦楼记
全祖望
袁正献公世居城南。其讲堂即所称城南书院者也。讲堂之旁有小楼。名以是亦。正献游息登眺之所也。深宁居士述正献之言曰。斯区区者。直不高大耳。是亦楼也。不特斯楼。推之山石花木衣服饮食货财隶役。莫不皆然。即更推之我生通籍以来之宦情。皆作斯楼观。曰直不高显耳。是亦仕也。凡身外之物。皆可以寡求而易足。惟此身与天地并其广大。并其高明。我固有之。朝夕摩厉。不容少怠。若自安于流俗。而曰是亦人耳。则吾所不敢也。正献命名之意如此。予尝谓圣贤之学。总不容苟且之说。故不特不可以苟生。亦不可以苟死。不特不可以茍取。亦不可以茍与。苟生苟取。斯其人本庸下之材。虽欲为之起懦而不能。斯流俗之所为也。苟死苟与。则固有求异于流俗之心。而不知此急功近名之见。君子耻之。乃独有不妨于苟者。则惟居处日用之间。孔子所以称卫荆之善居室也。从来文章家所次。园榭之胜。不过流连光景。张皇其位置之工。未有以儒林之法言入之者。故予于正献之楼。特详其语。以见斯楼之存。即先哲之学统所寄也。正献之殁。五百有余年矣。予重求遗址而出之。俾承学之过此者返而省心。如闻瞿瞿灌灌之在耳焉。于以去其求安求饱之念。而不求至于圣人不止。是则正献之所望也。
与友人书十首
顾炎武
大难初平。宜反[己](已)自治。以为善后之计。昔傅说之告高宗曰。惟干戈省厥躬。而夫子之系易也。曰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已)。左传载夫子之言曰。臧武仲之智而不容于鲁。有由也。作不顺而施不恕也。苟能省察此心。使克伐怨欲之情不萌于中。而顺事恕施。以至于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则可以入圣人之道矣。以向者横逆之来。为他山之石。是张子所谓玉女于成者也。至于臧否人物之论。甚足以招尤而损德。自顾其人。能如许子将。方可操汝南之月旦。然犹一郡而[己](已)。未敢及乎天下也。不务反[己](已)而好评人。此今之君子所以终身不可与适道。不为吾友愿之也。
每接高谈。无非方人之论。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执事之意。其在于斯乎。然而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是则圣门之所孳孳以求者。不徒在于知人也。论语二十篇。惟公冶长一篇。多论古今人物。而终之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某者焉。不如某之好学也。是则论人物者。所以为内自讼之地。而非好学之深。则不能见[己](已)之过。虽欲改不善以迁于善。而其道无从也。记此二章于末。其用意当亦有在。愿与执事详之。
古之疑众者行伪而坚。今之疑众者行伪而脆。其于利害得失之际。且不能自持其是。而何以致人之信乎。故今好名之人皆不足患。直以凡人视之可尔。
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仆自一读此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悬牌在室。以拒来请。人所共见。足下尚不知耶。抑将谓随俗为之。而无伤于器识耶。中孚为其先妣求传再三。终已辞之。止为一人一家之事。而无关于经术政理之大。则不作也。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毁争臣论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序诸篇。而一切铭状为谢绝。则诚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犹未敢许也。此非仆之言。当日刘乂已讥之。
能文不为文人。能讲不为讲师。吾见近日之为文人为讲师者。其意皆欲以文名以讲名者也。子不云乎。是闻也。非达也。默而识之。愚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某自十五以后。笃志经史。其于音学。深有所得。今为五书以续三百篇以来欠绝之传。而别着日知录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共三十余卷。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为今人道也。向时所传刻本。乃其绪余耳。
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也。故曰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谓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见于此。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而既以明道救人。则于当今之所通患。而未尝专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辟也。夜梦作一书与执事曰。过蒲而称子路。之平陆而责距心。嗟乎。梦中之心。觉时之心也。匹夫之心。天下之心也。今将暂别贵地。民生利病。望悉以见教。人虽微。言虽轻。或藉之而重。
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然此等故事。不欲令在位之人知之。今日之事。兴一利便是添一害。如欲行沁水之转般。则河南必扰。开胶莱之运道。则山东必乱矣。
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风俗。则教化纪纲为不可阙矣。百年成之不足。一日败之有余。
君子将立言以垂于后。则其与平时之接物者不同。孔子之于阳货。以大夫之礼待之。而其作春秋则书曰盗。又尝过楚见昭王。当其问答。自必称之为王。而作春秋则书楚子轸卒。黜其王。削其葬。其从众而称之也不以为阿。其特书而黜之也不以为亢。此孔子所以为圣之时也。孟子曰。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今子欲以一日之周旋。而施之久远之文字。无乃不知春秋之义乎。
接读来诗。弥增愧侧。名言在兹。不啻口出。古人有之。然使足下蒙朋党之讥。而老夫受虚名之祸。未必不由于此也。韩伯休不欲女子知名。足下乃欲播吾名于士大夫。其去昔贤之见。何其远乎。人相忘于道术。鱼相忘于江湖。若每作一诗。辄相推重。是昔人标榜之习。而大雅君子所弗为也。愿老弟自今以往。不复挃朽人于笔舌之间。则所以全之者大矣。
羇旅之人。疾病颠连。而托迹于所知。虽主人相爱。时有蔬菜之供。而饔一切自给。在我无怍。于彼为厚。此人事之常也。若欲往三四十里之外。而赴张兄之请。则事体迥然不同。必如执事所云。有实心向学之机。多则数人。少则三四人。立为课程。两日三日一会。质疑问难。冀得造就成材。以续斯文之统。即不能尽依白鹿之规。而其遗意须存一二。恐其未必办。此则徒餔啜也。岂君子之所为哉。一身去就。系四方观瞻。不可不慎。广文孙君。与弟有旧。同张兄来此。剧论半日。当亦知弟为硁硁踽蝺之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