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拉斯耸耸肩(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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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矛盾律(10)

“啊?”“为了弄到柴油机和钢制车皮,你想让我削减哪条线路、哪趟车?”“我不想让你削减任何车次!”“那我从哪里去弄给墨西哥的设备?”“这是你要解决的问题,是你的工作。”“我做不到,你必须得决定。”“又来你的那套老把戏了——把责任推给我!”

“我是在等你的指示,吉姆。”“我是不会这样上你的当的!”

她把笔一扔,“既然这样,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的安排就维持现状。”“你就等着下个月的董事会吧,我会要求,对业务部门越权的允许范围一次性做个了断。你到时候必须回答这个问题。”“我会回答的。”不等詹姆斯·塔格特关门离开,她已重新回到了她的工作中。

做完后,她把文件推到一边,抬头凝视着,窗外是黑色的天空,城市已经变成一片没有加固的、流动闪光的玻璃。她不情愿地站了起来。疲劳带来的小小的挫败感让她很不舒服,不过今晚,她知道自己的确是累了。

外间的办公室已经灯灭屋空,她的下属们都走了,只有艾迪·威勒斯仍在他的办公桌前,他那个玻璃围成的隔断在大大的房间中看来像是一格灯光。她出去时冲他挥了挥手。

她没有乘电梯到楼下的大厅,而是走塔格特车站的通道。回家的时候,她喜欢穿过这条通道。

她一直觉得通道看上去像是座教堂。望着上方高高的屋顶,她看得见支撑着模糊的圆顶的花岗岩柱子,以及巨大的玻璃上端的黑暗。穹顶带有一种大教堂的庄严宁静,在高处散布开来,保佑着下面匆匆忙忙的人们。

在通道内最醒目的位置,伫立着铁路的创始人内森内尔·塔格特的塑像,但是,旅客们对此早已熟视无睹。只有达格妮一直意识到他的存在,从不觉得那是自然而然的。在经过通道的时候看一看塑像,是她唯一的祈祷方式。

内森内尔·塔格特是个一文不名的探险者,他来自新英格兰的某个地方,在铁道的初始时期,修筑了横贯大陆的铁路。他的轨道至今还在,而他的筑路奋斗慢慢成为传奇,因为人们要不没办法去理解,要不就认为这不可能。

他是一个从不接受别人阻挡的人。他定下目标,然后便为之努力,做事的方式像他的铁轨一样刚直。他从不求助贷款、债权、补助、土地基金,或来自政府的立法支持。他挨家挨户地从人们的手里筹集钱——从银行家的桃木大门一直敲到孤零零的农户用隔板做成的门板。他从来不谈论公共利益,只是告诉人们,他们会从他的铁路上获得很高的利润,并告诉他们为什么,他的理由非常有说服力。经过了几代人,塔格特泛陆运输是少有的几家从来没倒闭过的铁路公司之一,也是唯一一家股份依然掌握在当初出资人的后代手中的公司。

生前,“内特·塔格特”这个名字并不响亮,反而臭名昭著,在带着厌恶的好奇、而不是尊崇中被一再重复着。假如有人崇拜的话,也是像崇拜成功的强盗一样。尽管如此,他的财富中没有一分钱是巧取豪夺而来,如果说他感到有什么罪过,那就是他为自己挣得了财富,并且念念不忘这是他自己的。

有许多关于他的私下传说。据说,在荒凉的中西部,在他的铁路修到一个州的境内一半的时候,他谋杀了一个企图吊销他执照的州议员,有些议员想靠贱卖塔格特的股票发财。塔格特被起诉谋杀,但他们无法证实这个指控。从此,他和议员们再也没有任何麻烦了。

据说,内特·塔格特曾经多次把命都赌在了铁路上。但有一次,他下的赌注比命还重要。在他的道路施工由于急需资金而不得不停工的时候,他把一个提议给他政府贷款的有名的绅士从三层楼高的地方扔了下去,然后用他的妻子作抵押,从一个嫉恨他、但又垂涎他妻子的富翁那里得到了贷款。他及时还了贷款,没有赔进他的抵押品。这笔交易得到了他妻子的同意。她是南方一个显赫贵族家的美人儿,但被家族剥夺了继承权,因为在内特·塔格特还是个年轻的穷冒险家的时候,她就与他私奔了。

达格妮有时候对内特·塔格特是自己的祖辈感到遗憾。她对他的情感和那种由不得自己的家庭血缘的感情不一样,她不希望那是一种人们对待自己的教父或祖父的感情。如果不是自己的选择,她就无法去爱,而且讨厌别人这样要求她。但是,如果可以选择自己的祖辈,她会怀着尊敬和感激,选择内特·塔格特。

内特·塔格特的塑像取自一幅画家对他的素描,也是有关他的外貌的唯一记载。他生活的年代太过久远,但人们对他的印象,就是像素描中那样的年轻人。在达格妮小的时候,他的塑像便是她对于高贵的第一个概念。她去教堂或者学校的时候,听到人们说起这个词,她就想自己知道它的含义:她想到了那尊塑像。

那塑像是一个瘦瘦高高、脸庞瘦削的年轻人,昂着头,仿佛他在面对挑战,并对自己能够面对它感到喜悦。在生活中达格妮只想像他那样高昂着头。

今晚,当她走过通道,看到这塑像时,便有了片刻的安憩,仿佛一个令她说不出来的重负得到了减轻,仿佛有一阵微风在轻轻吹拂着她的额头。

在通道入口处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小的报摊。报摊的主人,是一个安详而有礼貌的老者,有种学养,二十年来一直站在这里。他曾经开过一家香烟厂,但它后来倒闭了,他便退下来,在这永远都喧嚣不停的陌生人潮之中,守着这个孤独而不起眼的小报摊。他无家无友,只有一个嗜好,也是他唯一的乐趣。他在收藏世界各地的香烟,知道各种现在生产的,乃至过去曾经有过的品牌。

达格妮喜欢出门前在他的报摊停一下。他就像一条年老的看家犬,尽管衰弱得无力再去保护,也仍然忠诚地守在那里,使主人安心,他就像是塔格特车站的一部分。他喜欢看到她走过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个在西服便装和斜帽下默默在人群中匆匆穿过的年轻女人的地位,对此他感到有趣。

今晚,她像平素一样停下来,买一包香烟。“收集得怎么样了?”她问道,“有什么新的收藏吗?”

他摇着头,伤感地笑了笑,“没有,塔格特小姐,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新牌子出来,连老牌子都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现在只剩下五六种还在卖,过去可是有好几十种。人们不再去做新东西了。”

“他们会的,这只是暂时的。”

他瞟了她一眼,没有回答,然后说:“我喜欢香烟,塔格特小姐,我喜欢想象火光被人们拿在手里。火光,一股危险的力量,却温顺地在他们的指缝中间。一个人长时间地坐着,边凝视着烟雾边思考,这常常令我感到奇妙。我不知道这段时间会产生什么绝妙的想法。当人思考时,心中会燃起一点火花——应该有燃着的香烟来作为一种表达,这很恰如其分。”

“他们会思考吗?”她不禁问道,却马上收住口。这是个困扰着她自己的问题,她不愿意去谈。

老人看来留意了并且明白了她的停顿。不过,他没有去谈论这个话题,而是转移了,说:“我不喜欢人们现在的样子,塔格特小姐。”

“怎么?”“我不知道。但我在这里观察了他们二十年,而且看到了变化。他们过去是匆匆忙忙地经过这里,看着好极了。那是一种人们知道要去哪里,并急着赶过去的匆忙。现在,他们赶路是因为他们害怕,是恐惧,而不是目标在驱使着他们。他们不是要到哪里去,他们是在逃避。我也不认为他们知道想要去逃避什么。他们不去看彼此,擦身而过时就急着互相推拉。他们笑得太滥了,可那种笑是难看的:不是快乐,是乞求。我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了。”他耸了耸肩膀,“哦,嘿,谁是约翰·高尔特?”

“他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说辞!”

她被自己声音中的尖厉吓了一跳,便抱歉地说道:“我不喜欢这句空洞的口头语,这是什么意思,从哪儿来的?”

“没人知道。”他缓缓说道。“为什么人们总是说这个?好像没人能解释它表示什么,却都在说,好像他们知道其中的意思似的。”“这为什么会让你不安呢?”他问道。“我不喜欢他们说这句话时想要表达的意思。”“我也不喜欢,塔格特小姐。”

艾迪·威勒斯在塔格特车站的职工餐厅吃晚饭。楼里有一家塔格特高级主管们喜欢去的餐馆,可他不喜欢。餐厅似乎是铁路的一个部分,他更有家的感觉。

餐厅在地下,房间极大,墙上的白瓷砖反射着电灯光,看上去像是银色的绸缎。屋顶很高,玻璃和铬合金的食品柜台闪闪发光,让人觉得宽敞明亮。

艾迪·威勒斯时常会在餐厅碰到一个铁路工人。艾迪喜欢他的模样。他们偶然聊过一次,从那之后,只要碰上,他们就会坐到一起吃饭。

艾迪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否问过他的名字以及他是干什么工作的了,他觉得那应该是一种下层的工作,因为那人的衣服粗旧,沾着油污。那人和他并不是一类人,但却静静地出现在那里,对于他视为生命的同一件事也怀着极大的兴趣:塔格特泛陆运输。

今晚,艾迪下来得晚了。在稀稀拉拉的餐厅里,他看到那个工人坐在角落的一张桌旁。艾迪高兴地笑了,朝他招了招手,端着餐盘走过去。

在他们这个清静的角落,艾迪放松着漫长而紧张后的一天,觉得很自在。他可以看着对面工人那双专注的眼睛,说些在其他地方不会说的话,承认不会对任何人承认的事,随便去想些什么。

“里约诺特铁路是我们最后的一线希望,”艾迪·威勒斯说,“但它会挽救我们的。至少在最需要的地方,我们会有一个情况不错的支线,而且,那会有助于挽救其他的那些……很可笑——对不对?——讲起塔格特泛陆运输最后的一线希望。如果有人告诉你流星要毁灭地球,你会当真吗?……我也不会……’联结海洋,直到永远‘——那是我和她小时候一直听到的。不,他们没说过’直到永远‘,可就是那意思……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什么伟人,我不可能修建起这样的铁路。如果它完了,我没法让它起死回生,我只能和它一起去死……别在乎我说的,我不知道我怎么想说这些,可能只是因为今晚太累了……对,我工作得很晚。她并没叫我留下来,但别人都走光了以后,她的门缝下面还有亮光……对,现在她已经回家了……麻烦?哦,办公室总是会有麻烦。不过她不担心,她知道她能带我们闯过去……当然了,是很糟。我们现在的事故比你听说的要多得多。上周,又损失了两台柴油机车,一台——是年老报废了,另一台——是迎面撞车事故……是啊,我们在联合机车厂订购了机车,但得等两年,我不知道能不能拿到……上帝,我们真的需要呀!发动机的动力——你无法想象这有多重要,这是一切的心脏……你笑什么?哦,就像我正在讲的,糟透了。不过,至少里约诺特线路是安排好了。第一批钢轨几个星期内就会运到,这次,什么也阻止不了我们……当然,我知道谁去铺轨道,克利夫兰的迈克纳马拉。他是帮我们完成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的工程商。至少有个人知道该怎么干,所以我们还安全,可以指望他,现在没剩多少好的承包商了……我们是太赶了,但我愿意这样。我已经比平时早到办公室一小时了,可她还是在我前面就来了,她一直是头一个到的……什么?我不清楚她晚上都干些什么,我想没什么太多的吧……不,她从不和谁出去,大部分时间,她坐在家里听音乐,她放唱片……谁的唱片,你关心这个干吗?理查德·哈利。她喜爱理查德·哈利的音乐。那是她除了铁路以外,唯一挚爱的一样东西。”

坚定不移的推动者

发动机的力量——黄昏时,达格妮仰望着塔格特大楼时想到——是最先需要的,发动机的力量支撑着大厦,这样一种动力,支持着它屹立不动。大厦依靠的不是钻入花岗岩的基柱,而是从辽阔大陆上驶过的发动机。

她有一丝隐约的焦虑。她刚从新泽西的联合机车厂回来,去那里见了这家公司的总裁,却一无所获:既没有弄清交货拖延的原因,也无法确定即将生产的柴油机的具体日期。那个总裁和她谈了两个小时,可他的回答却与她的问题毫不相干。只要她试图谈到具体问题,他就表现出一副原谅、谦让、不加责备的神态,好像其实是她缺乏涵养,破坏了那些对其他人都不言而喻的规则。

在通过工厂的路上,她看到一台巨大的机床被遗弃在院子的角落里。很久以前,那曾是一台精密机床,现在已无法买到这种样式了。它并没有坏掉,而是在闲置和忽略中被侵蚀,被铁锈和滴下的肮脏机油腐蚀。她转过了脸,不去看它。那样的景象总是会激起过于强烈的愤慨,使她一时失去控制。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法明确定义自己的感觉。她只知道,她的感受中有抗议不公正的呐喊,而令她呐喊的原因,远远不止一台旧机器。

走进她外间办公室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走了,但艾迪·威勒斯还在那里等着她。从他的神态和他随自己走进办公室的沉默中,她立刻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艾迪?”“迈克纳马拉撤了。”她茫然地看着他,“撤了,你什么意思?”“走了,退休了,不做这生意了。”“迈克纳马拉,我们的工程承包商?”“对。”

“可这不可能!”“我知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没人知道。”

她有意慢慢地解开大衣的扣子,在桌后坐下,开始脱下手套,然后说:“从头开始,艾迪,坐下。”

他还是站着,静静地说:“我和他的总工程师谈了,是他从克利夫兰打来长途电话告诉我们的,只说了这些,其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说什么?”“迈克纳马拉已经把生意关了,走了。”“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