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先生曰:「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未达,请问。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若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然后古乐渐次可复矣。」曰:「洪要求元声不可得,恐于古乐亦难复。」先生曰:「你说元声在何处求?」对曰:「古人制管侯气,恐是求元声之法。」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声,却如水底捞月,如何可得?元声只在你心上求。」曰:「心如何求?」先生曰:「古人为治,先养得人心和平,然后作乐。比如在此歌诗,你的心气和平,听者自然悦怿兴起,只此便是元声之始。《书》云:『诗言志』,志便是乐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本:『声依永,律和声』,律只要和声,和声便是制律的本:何尝求之于外?」曰:「古人制侯气法,是意何取?」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我的中和原与天地之气相应,候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去验我的气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后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侯灰管,必须定至曰:然至日子时恐又不准,又何处取得准来?」
先生曰:「学问也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当:不然,亦点化许多不得。」
「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譬如大树有多少枝叶,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气魄,却倒做了。」
「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于文过。」
「今人于吃饭时,虽伏二事在前,其心常没役不宁,只缘此心忙愦了,所以收摄不住。」
「琴、瑟、简编,学者不可无,盖有业以居之,心就不放。」
先生叹曰:「世间知学的人,只有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与人同。」崇一曰:「这病痛只是个好高不能忘己尔。」
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先生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
「『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先生曰:「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尔。」
或问未发已发。先生曰,「只缘后儒将未发已发分说了。只得劈头说个无未发已发,使人自思得之。若说有个已发未发,听者依旧落在后儒见解。若真见得无未发已发,说个有未发已发,原不妨。原有个未发已发在」。问曰,「未发未尝不和。已发未尝不中。譬如钟声,未扣不付谓无,即扣不付谓有。毕竟有个扣与不扣,「何如」?先生曰,「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即扣时也只是寂天默地」。
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悾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溉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先生曰:「然。」
先生曰:「用功到精处,愈着不得言语,说理愈难。若着意在精微上,全体功夫反蔽泥了。」
杨慈湖不为无见,又着在无声无臭上见了。」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怍,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岩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萃,王汝止待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力。先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诸友请问。先生曰,「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绕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
先生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倒看你是圣人在。」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先生曰﹕「何异?」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盖汝止圭角未融,萝石恍见有悟,故问同答异,皆反其言而进之。洪与黄正之、张叔谦、汝中丙戌会试归,为先生道涂中讲学,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们拏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洪又言今日要见人品高下最易。先生曰:「何以见之?,」对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终年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惧。
癸末春,邹谦之来越问学,居数日,先生送别于浮峰。是夕与希渊诸友移舟宿延寿寺,秉烛夜坐,先生慨怅不已,曰:「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一友问曰:「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先生曰:「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宜若虚,犯而不校」,若谦之者良近之矣。」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汝中举先生教言:「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贝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诗正。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湍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跟前便有夫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既而曰:「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矢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礼,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钱德洪序)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癸末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剎,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帟,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剎,徒足所列,无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曰: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每临别,先生常叹日;「君等虽别,不出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跳跃称快。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从游者虽众。末有如在越之盛者。此虽讲学日久,孚信渐博,要亦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申变无力,亦自有不同也。」此后门人黄以方录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余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或问「学而不思」二句。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恩之。『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宜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与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其穴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