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蜘蛛男(1)
序言
说起蜘蛛男,年纪大一些的人可能会贸然断定:“哦,是那个杂耍曲艺团的蜘蛛男[1]吗?”以前浅草六区[2]就有一栋见世物小屋,里面展示过一个名为蜘蛛男的怪物,此人躯干仅四寸[3]有余,手又细又长,腿萎缩着,十分细短,看起来和蜘蛛一模一样,是一个可怕的残疾人。的确,就可怕而言,这个故事的主角一点儿不逊于残疾人蜘蛛男。不过,作者拿蜘蛛作比喻,有别的用意。
蜘蛛这种昆虫,光看它挥舞着毛茸茸的八条腿,便让人打心底觉得毛骨悚然。它天性残忍冷酷,同类之间自相残杀的极端例子也不少见,因此无法两只同居。即使是夫妻,雄蜘蛛也得看准时机,趁雌蜘蛛不防备时,像飞鸟一样迅速扑上去,在心惊胆战间完成交媾;而凶残的雌蜘蛛,面对自己的配偶,也会趁其不注意,张开嘴将其大口大口吃掉。真是令人寒毛倒竖的怪物。
这个故事的主角残忍冷酷、令人生畏的特点,和蜘蛛(而且是雌蜘蛛)的天性一模一样,由此,我为作者定了个书名——蜘蛛男。
小说中的另一位主人公是一位英俊、机智的业余侦探,这个故事记载了这位侦探与“蜘蛛男”之间充满仇恨的、无休止的斗争。
十三号房的房客
在Y町(当然在东京)有一栋名为关东大楼的大厦,看着规模不太大,大楼最近正挂牌对外出租。一天早上,一位体面的绅士走进这栋大楼的事务所,接待员接过名片,上面印着“美术品商稻垣平造”。
稻垣拄着一根粗壮的藤制手杖,把玩着挂在白背心前胸的银白锁链,傲慢地说:
“有空房间的话,我要租一间。”
关东大楼位置佳、租金低廉,由于具备以上的特点受到极大欢迎。但不知什么原因,有一间事务所怎么都租不出去。业主迷信,认为也许是十三这个数字太不吉利,甚至想跳过这个号码,把接下来所有的房号都重新调整一遍。当这位傲慢的绅士来到这里时,仅有十三号房空着。
“十三号,”稻垣念念有词,诡异一笑,“十三号可以。那么,我今天就让人把行李搬进来。”说着打开鼓鼓囊囊的钱包,当场付了押金和一个月的房租。
大楼不是政府机构,既不会调查租赁人的身份,也不要求对方提供户籍誊本,甚至不需要保证人。只要外表体面、承担得了房租,不管是张三李四,随时都能租到房。当然张三李四不是指稻垣,不过纵使那张“美术品商稻垣平造”的名片是假的,只要没人对此表示怀疑,就不会有人质疑、核查什么。
收下租金和押金的收据,稻垣就出了事务所,回去准备搬家了吗?不是的,他走进街角的一个自动电话亭[4]。
“喂,K家具店吗?我是关东大楼十三号房的稻垣,我想买一批东西,很着急,希望能立刻看到订购的物品,你们帮我挑选送过来。要一张办公桌、一把转椅、三把普通的椅子,另外,再要一个大陈列架,价钱方面也拜托你了,请你们抓紧时间给我送过来。当然,我不介意店内的展示样品,货一送到我立刻付款。”
给K家具店打完电话之后,他又陆续打电话到G美术品店、S裱框店等,把刚租下的事务所所需的装饰物品一样不落地订购完毕。看来稻垣是个古怪的美术品商人,他用自动电话向从来没有生意往来的艺术品店和裱框店订购。这么做买卖,到底能赚多少利润呢?世上竟还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生意人。
当天下午两点左右,关东大楼十三号房已经被装饰得有模有样了,乍一看算得上是一家体面又气派的艺术品事务所。约十平方米大的室内,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油画和版画,角落里镶有玻璃的陈列柜内,摆着石膏半身像、手或脚的身体局部雕塑,还有各式各样的陶壶,热闹非凡,另一边的角落则堆满了白色画布和画框。
室内中央有张大办公桌,周围错落有致地放了几把椅子。十三号房的新主人稻垣平造,一屁股在桌子后面的转椅上重重坐下,接着在放在桌上的信笺上振笔疾书起来。看他那副模样,仿佛一年前就在这里办公了。
说到这里,为了给读者一个感性的印象,我想简单介绍一下稻垣的风采,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他也没什么特殊风采可言。勉强要说特别之处,顶多也只是稻垣人中上留着不像商人的大八字胡,下巴还有一撮剃成三角形的山羊胡,看起来很做作。不过,这种蓄胡方式当时很少见,倒也令身材高挑瘦削的四十岁男子稻垣看起来颇有英国绅士的派头,还多出几分绅士风度的威严。他脸形细长,瘦得几乎可以看见骨头,面色苍白,头发十分浓密,梳理得很整齐。相比之下,这样的一张脸配上那副大玳瑁框眼镜,好像不太搭调。
至于服装,他上身穿一件轻薄的黑色哔叽外套,外加白色麻背心,下着哔叽细条纹长裤,品位很低调,却又非常适合他。
当潇洒的稻垣正在伏案疾书之际,敲门声响起,有人来访了。
“请进。”
稻垣以清脆低沉的嗓音应道,来人怯生生地推开门。从门缝间探进一张出人意料的十七八岁年轻女孩的面孔。
“请进。”
他再说了一次,女孩这才进来,她来到门口和桌子中间的位置,扭捏着停下脚步。她身穿浅色哔叽和服,腰系红色花纹丝织腰带,谈不上美丽,性格似乎很内向。
稻垣立刻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招手让她走近办公桌,于是女孩往前走了两三步,又扭捏了一阵,才从腰带里取出一张小纸条。
“呃,我是看到今早的报纸才来的。”
说着,她把那张纸条轻轻放在桌角。
说是纸条,其实是从报纸的三行广告栏剪下来的,上面印着这样的内容:
诚征女事务员,十七八岁,亲切讨喜,负责接待美术商客户。薪优,下午三点至五点来店面谈。
Y町关东大楼稻垣美术品店
看样子,稻垣在租房前,便刊登了这则报纸广告。难道他事先知道关东大楼的十三号房空着吗?此人的做法,很是奇特。商品是向同行的零售商购入,还是打自动电话订货,还没租到事务所就先在报纸上刊登招聘事务员的广告,一切都不按牌理出牌,但这也许就是这年头所谓的生意手法吧。
此事暂且不提,稻垣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前来应聘的女孩,最后毫不客气地说:
“很抱歉,我们登报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正如读者知道的,稻垣搬到这里后,这位女孩是头一个访客,结果,他居然说已经找到员工了,这个回答岂不是很奇怪?此人的办事手法到底要古怪到什么地步?
空荡荡的宅邸
稻垣商店可说是一开张就生意兴隆,接下来直到五点下班为止,都是门庭若市的。不过,上门拜访的并非来光顾的客人,而全都是来应聘女事务员的。但稻垣还是喜滋滋的,就像正在进行一项愉快的工作,对着逐一来访的年轻女孩,耐心十足地重复同样的回答:
“很抱歉,我们登报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但是,只有最后一个上门的女孩例外。
那个女孩的年纪和招聘启事上要求的十七八岁相当,穿着活泼俏丽的洋装,圆帽低低地压在眼上,肉色的袜子反射出闪闪光亮。
稻垣的眼睛藏在圆眼镜后方,眯起的双眼(这似乎是他的习惯,他老是睡眼惺忪地眯着眼,要是那双眼睛猛地瞪大,那还真是挺吓人的。)打量着在桌前站得笔直的女孩。那视线仿佛要把她的全身上下都舔一遍似的。
眼前的女孩身材娇小,明明肌肉相当紧实,但却给人一种不盈一握的感觉,好像稍微用力拥抱一下就会软绵绵地变形似的。她面孔上的皮肤呈健康的小麦色,像小狗一样的双眼怯生生的,滴溜溜地打转,她的嘴唇微微翘着,像妩媚的花瓣,人中很短,最富有魅力的是她不太高的鼻子,是个很有特点的女孩。
稻垣上下打量了半晌后,终于说出一句和那句重复数次的台词不同的话。
“贵姓大名?”
“我叫里见芳枝。”
女孩不但不羞怯,甚至流露出风情万种的姿态。稻垣的双眼在眼镜后面眯得更细长了。
“我这家店人手很少,所以虽说是负责招呼客人,其实得做很多事。比方说整理商品、记账、承担秘书的职责等等,你没问题吧?不过薪水我会按周发放,每周十五圆[5],你能接受这样的条件吗?”
“可以,这样很好。只要您认为我能胜任,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么,你父母同意吗?今天出来前你说过要来这里吗?”
“不,我还没告诉家里人。今天出门时我只说了要去朋友那儿。不过如果知道我被贵店录用,我想他们一定也会很高兴,因为他们一直劝我出来找一份工作。”
听到这里,稻垣的小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直勾勾地盯着芳枝。不知为何,他似乎要强调什么似的,又问了一次一模一样的问题:
“你今天来这里的事,家里没人知道吧?跟其他朋友提起过吗?”
“没有,谁也没说。如果他们知道我没被录取,挺丢人的。”
“很好,那么,我决定今天就雇用你。不过——”
他一边说着,抬头看了一下时钟。
“啊,已经五点了。这家店通常营业到五点,尽管今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我还是想先让你知道我家的位置,也让你看一下家中仓库的货品。所以如果你方便,请你现在就跟我去一趟,好吗?放心,地方不远,而且是坐车,一下子就到了,你绝对赶得上回家吃晚饭。”
“是……”里见芳枝还是有点踌躇,但她觉得店主无论年纪、人品,似乎都值得信任,因此鼓起勇气回答:
“没问题,我陪您去。”
“那么,你先出去,我想想,请你在对面的十字路口等我。我把这里收拾好就过去。”
其实也没什么收拾的,稻垣却用这种借口打发芳枝先出去。
而芳枝只顾着为找到了一份好工作高兴,压根儿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儿,可稻垣的行动却益发古怪。不过,和他接下来一连串的稀奇古怪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芳枝来到他指定的十字路口,不久一辆汽车滑行到眼前。
“里见小姐,来,快上车吧。”
芳枝一看,稻垣果然坐在那辆车中。虽然她觉得他做事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那时候也无暇细想,就这么上了车。
汽车从Y町朝东行驶了一阵,当来到靠近两国桥的S町时,车子停下了。稻垣说:
“我找客户有事,顺便也可以替你引见一下。”他让芳枝下车,命司机离去后,便迈步拐进旁边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刚走了几步,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解释道:
“哎呀,我差点儿忘了,那位客户出门旅行了,不在家,我今天真糊涂。”
接下来,他在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拐了几个弯之后,来到了大马路上,又重新拦下一辆汽车。这次他让汽车往相反的西边不断前进,行驶了相当于来时约两倍的距离后,终于在麦町区的R町停下车子。他们离开事务所的时候已经过了五点,再加上中途去找客户又耗费了不少时间,这时两边的路灯都已经亮起来了。
“抱歉拖到这么晚,不过马上就到了。”
稻垣说完再把汽车司机打发走,率先走进R町旁边一条斜插的冷清小巷子里。两边是绵延不绝的围墙,这儿应该是个安静的住宅区。路上几乎看不到一个人,连路灯也稀稀落落的,走在里面,感觉像走进一个巨大、漆黑的洞穴。
“如果我再不回去,家人会担心……”
显而易见,芳枝是个喜欢冒险的女性,但不知怎的,这时她忽然有点害怕,站在犹如洞穴的巷弄前踯躅不前。
“只剩不到半町[6]路了。就算你现在回去,时间上不会差很多的。既然都已经来了,就顺道去看一下吧。”
不管她愿不愿意,稻垣大步往前走去。这位名为芳枝的小姐,大多数时候都把事情估计得太简单,遇到障碍便索性豁出去,硬着头皮去冒险。而今天晚上她的心情也处于中间状态,看着两个完全不同的念头拔河,不过,最终她蠢蠢欲动的好奇心稍微占了些上风,还是跟着这个年约四十、颇有些西洋人味道的男人走了。
果然,走了不到半町路,眼前就出现了一栋夹在豪宅之间的雅致院落,中等大小。门口没有灯,黑漆漆的看不清门牌。黑暗中传来一阵咔啦咔啦响的拉门声,稻垣已经推开拉门,径自走进一团漆黑的院子。
“我太太可能出去了,这家伙真粗心,居然连门都不上锁。”
稻垣边说边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一阵,接着玄关啪的亮起灯光。
距大门口约一间[7]距离处就是玄关的格子拉门。只见那头的两扇纸门变亮,稻垣站在约三张榻榻米大的玄关里向芳枝频频招手。
雇主家的寒酸令芳枝吃惊不已。稻垣的妻子难道像大杂院的妇女一样,外出的时候连门也不锁吗?况且,家里好像连个女佣也没有,主人回来了,居然还得自己去开玄关的灯,他真的付得出薪水吗?想到这里,她心里越发不踏实了。
之后她被带进八张榻榻米大的里屋,在看不到一个坐垫的地板上坐下时,芳枝的内心已不仅是不安,甚至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这栋被稻垣称为私宅的房子,该不会根本是无人居住的空房子吧?芳枝的视线扫过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里面既没有柜子也没有桌子,玄关门口没摆一双木屐,客厅的壁龛也是空荡荡的,既没有挂轴画更没有什么摆饰,这实在太奇怪了。这样看来,他说妻子外出,肯定也是骗小孩的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