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或问伤寒烦燥,亦可用人参乎?夫烦躁不同,有下后而烦躁者,有不下而烦躁者。不下而烦躁者,乃邪感而作祟,断不可用人参。若下后而烦躁,乃阴阳虚极,不能养心与膻中也,必须用人参矣。但其中阴虚阳虚之不同,必须分别。阴虚者,宜于补阴之中少用人参以补阴;阳虚者,宜于补阳之中多用人参以补阳。而阴虚阳虚何以辨之。阴虚者,夜重而日轻。阳虚者,日重而夜轻也。
或问阳明病谵语而发潮热,脉滑而疾,明是邪有余也,用承气汤不大便,而脉反变为微涩而弱,非邪感而津液干乎?欲攻邪而正气益虚,欲补正而邪又未散,此际亦可用人参乎?嗟乎。
舍人参又何以夺命哉,惟是用参不敢据为必生耳。法当用人参一两、大黄一钱,同煎治之。
得大便而气不脱者即生,否则未可信其不死。
或问先生谓伤寒坏症,尤宜用参,不识何以用之?夫坏症者,不宜汗而汗之,不宜吐而吐之,不宜下而下之也,三者皆损伤胃气。救胃气之损伤,非人参又何以奏功乎。故不宜汗而汗之,必用人参而汗始收;不宜吐而吐之,必用人参而吐始安;不宜下而下之,必用人参而下始止也。用人参则危可变安,死可变生。然不多加分两,则功力有限,亦未必汗吐下之可皆救也。
或问伤寒传经,入于少阴,手足四逆,恶寒呕吐,而身又倦卧,脉复不至,心不烦而发躁,是阳已外越而阴亦垂绝也。用人参于附子之中,亦能救乎?嗟乎。阴阳两绝,本不可救,然用人参于附子之中,往往有生者。盖真阴真阳,最易脱而最难绝也,有一线之根,则救阳而阳即回,救阴而阴即续也。以真阴真阳原自无形,非有形可比。宁用参、附以生气于无何有之乡,断不可先信为无功,尽弃人参不用,使亡魂夜哭耳。
或问伤寒传经,入少阴,脉微细欲绝,汗出不烦,上吐而下又利,不治之症也,亦可用人参以救之乎?夫舍人参又何以救之哉,但须加入理中汤内,急固其肾中之阳,否则真阳扰乱,顷刻奔散,单恃人参,亦无益矣。(〔批〕更阐发得妙。)或问伤寒下利,每日十余次,下多亡阴,宜脉之虚矣,今不虚而反实,亦可用人参以补其虚乎?夫下利既多,脉不现虚而反现实,非脉之正气实,乃脉之邪气实也。邪实似乎不可补正,殊不知正虚而益见邪盛,不亟补正,则邪盛而正必脱矣。论此症,亦死症也。于死中求生,舍人参实无别药。虽然,徒用人参而不用分消水邪之味佐之,则人参亦不能建非常之功。
宜用人参一二两,加茯苓五六钱同服,庶正气不脱,而水邪可止也。(〔批〕探本穷源,故能尽其变也。)吕道人总批曰∶今天不比古人之强壮,无病之时,尚不可缺人参以补气,况抱病之时,消烁真气乎。是人参非惟宜用,实宜多用也。但不知人参之功用,冒昧用之,而不中肯綮,往往不得参之益,反得参之损。此陈子远公悯之,欲辨明人参功用以告世,着人参,因着《本草》也。余读之而惊其奇,逐条评之,有赞叹而无褒贬。因其所论,折衷于正,非一偏之辞也此。
卷之一(宫集)
黄
黄 ,味甘,气微温,气薄而味浓,可升可降,阳中之阳也,无毒。专补气。入手太阴、足太阴、手少阴之经。其功用甚多,而其独效者,尤在补血。夫黄 乃补气之圣药,如何补血独效。盖气无形,血则有形。有形不能速生,必得无形之气以生之。黄 用之于当归之中,自能助之以生血也。夫当归原能生血,何藉黄 ,不知血药生血其功缓,气药生血其功速,况气分血分之药,合而相同,则血得气而速生,又何疑哉。或疑血得气而生,少用黄 足矣,即不少用,与当归平用亦得,何故补血汤中反少用当归而倍用黄 ?不知补血之汤,名虽补血,其实单补气也。失血之后,血已倾盆而出,即用补血之药,所生之血不过些微,安能遍养五脏六腑,是血失而气亦欲失也。在血不能速生,而将绝未绝之气,若不急为救援,一旦解散,顷刻亡矣。故补血必先补气也。但恐补气则阳偏旺而阴偏衰,所以又益之当归以生血,使气生十之七而血生十之三,则阴阳有制,反得大益。生气而又生血,两无他害也。至于补中益气汤之用黄 ,又佐人参以成功者也。人参得黄 ,兼能补营卫而固腠理,健脾胃而消痰食,助升麻、柴胡,以提气于至阴之中,故益气汤中无人参,则升提乏力,多加黄 、白术,始能升举。倘用人参、白术而减去黄 ,断不能升气于至阴也。故气虚之人,毋论各病,俱当兼用黄 ,而血虚之人尤宜多用。惟骨蒸痨热与中满之人忌用,然亦当临症审量。(〔批〕无黄 不能提气于至阴,创论亦是确论。)或问黄 性畏防风,而古人云黄 得防风,其功愈大,谓是相畏而相使也,其说然乎?此说亦可信不可信之辞也。黄 无毒,何畏防风,无畏而言畏者,以黄 性补而防风性散也,合而用之,则补者不至大补,而散者不至大散,故功用反大耳。(〔批〕黄 欲防风者,以防风能通达上下周身之气,得黄 而生,黄 达表,防风御风,外来之风得黄 而拒绝也。)或问黄 补气,反增胀满,似乎黄 不可补气也,岂有药以解其胀,抑可不用黄 耶?夫黄乃补气药,气虚不用黄 ,又用何药。然服之而增胀满者,非黄 之助气,乃黄 之不助气也。阴阳有根,而后气血可补。阴阳之根将绝。服补药而反不受补。药见病不能受,亦不去补病矣。此黄 补气而反增胀满,乃不生气之故。然亦因其不可生而不生也,又岂有别药以解其胀哉。
或问黄 气分之药,吾子以为补血之品,是凡有血虚之症,俱宜用黄 矣,何以古人用补血之药多,用四物汤、佛手散,绝不见用黄 之补血者,岂古人非欤?古人未尝非也,第以血症不同,有顺有逆。顺则宜用血药以补血,逆则宜用气药以补血也。盖血症之逆者,非血逆而气逆也,气逆而后血逆耳。血逆而仍用血分之药,则气不顺而血愈逆矣,故必须补气以安血也。气逆则血逆,气安则血安,此不易之理也。凡血不宜上行,呕咯吐衄之血,皆逆也。血犹洪水,水逆则泛滥于天下,血逆则腾沸于上焦,徒治其血,又何易奏平成哉。故必用补气之药于补血之中,虽气生夫血,亦气行夫血也。此黄 补血汤所以独胜于千古也。(〔批〕补血分气逆气顺,确有见解。)或问黄 以治气逆之血,发明独绝,然而亦有用四物汤、佛手散以止血而效者,又是何故?洵乎吾子之善问也。夫血逆亦有不同,有大逆,有小逆。大逆者,必须补气以止血;小逆者,亦可调血以归经。用四物汤、佛手散治血而血止者,血得补而归经也。盖血最难归经,何以四物、佛手偏能取效,正因其血逆之轻耳。逆轻者,气逆之小也;逆重者,气逆之大也。
以四物汤、佛手散治血而血安,虽亦取效,终必得效之迟,不若补血汤治气而血止得效之捷也。
或问黄 补气,初作胀满,而少顷安然者,何也?此气虚见补,反作不受也。黄 补气之虚,而胃中之望补,更甚于别脏腑。黄 一入胃中,惟恐有夺其补者,乃闭关而不肯吐,此胀满所由生也。治之法,用黄 不可单用,增入归、芎、麦冬三味,使之分散于上下之间,自无胀满之忧矣。故服黄 胀满有二症,一不能受而一过于受也。过于受者,服下胀而少顷宽;不能受者,初胀轻而久反重。以此辨之最易别耳。
或问黄 补气之圣药,宜乎凡气虚者,俱可补之矣,何喘满之病反不用者?恐其助满而增胀也。先生既明阴阳之道,深知虚实之宜,必有以教我也。曰∶黄 补气而不可治胀满者,非黄之故,不善用黄 之故也。夫人喘大满,乃肾气欲绝,奔腾而上升,似乎气之有余,实是气之不足。古人用人参大剂治之者,以人参不能助胀而善能定喘耳,用之实宜。然天下贫人多而富人少,安得多备人参救急哉。古人所以用黄 代之,而喘满增剧,遂不敢复用,且志之书曰∶喘满者不可用黄 ,因自误而不敢误人也。谁知黄 善用之以治喘满实神。铎受异人传,不敢隐也。黄 用防风之汁炒而用之,再不增胀增满,但制之实有法。防风用少,则力薄不能制黄 ,用多则味浓,又嫌过制黄 ,不惟不能补气,反有散气之忧。大约黄用一斤,用防风一两。先将防风用水十碗煎数沸,漉去防风之渣,泡黄 二刻,湿透,以火炒之干。再泡透,又炒干,以汁干为度。再用北五味三钱,煎汤一大碗,又泡半干半湿,复炒之,火焙干,得地气,然后用之。凡人参该用一两者,黄 亦用一两。定喘如神,而又不增添胀满,至妙之法,亦至便之法也。凡用黄 ,俱宜如此制之。虽古人用黄 加入防风,治病亦能得效,然其性尚未制伏,终有跳梁之虞,不若先制之为宜,彼此畏忌而成功更神,又何喘病之不可治哉。(〔批〕用制黄 以治喘者,救贫寒之人也。若富贵膏梁之子,毕竟宜用人参。)或疑黄 得防风其功更大,用黄 加入防风足矣,而必先制而后用,毋乃太好奇乎?不知用黄而加防风,则防风之性与黄 尚有彼此之分,不若先制之,调和其性情,制伏其手足,使之两相亲而两相合,绝不知有同异之分。如异姓之兄弟胜于同胞,相顾而收其全功也。
或疑黄 补气之虚,止可补初起之虚,而不可补久病之虚,予问其故。曰∶初虚之病,用黄易受;久虚之病,用黄 难受也。嗟乎。虚病用补,宜新久之皆可受,其不可受者,非气之虚,乃气之逆也。气逆之虚,必用人参,而不可用黄 。在初虚气逆之时,即忌黄 矣,何待久病而后不可用哉。若气虽虚而无逆,则久病正宜黄 ,未有不服之而安然者也。谁谓黄 之难受乎。(〔批〕黄 不能补气逆之虚,妙论。)或疑黄 补气,何以必助之当归以补血,岂气非血不生耶?不知气能生血,而血不能生气,不能生气,而补气必补血者,非取其助气也。盖气虚之人,未有不血亦随之而俱耗者也。我大用黄 以生气,则气旺而血衰,血不能配气之有余,气必至生血之不足,反不得气之益,而转得气之害矣。故补气必须补血之兼施也。但因气虚以补气,而复补其血,则血旺而气仍衰,奈何。不知血旺则气不去生血,故补血而气自旺,不必忧有偏胜之虞。然多补其气而少补其血,则又调剂之甚宜也。
或问黄 何故必须蜜炙,岂生用非耶?然疮疡之门,偏用生黄 ,亦有说乎?曰∶黄 原不必蜜炙也,世人谓黄 炙则补而生则泻,其实生用未尝不补也。
甘草
甘草,味甘,气平,性温,可升可降,阳中阳也。他书说阴中阳者,误。无毒。反甘遂,不可同用,同用必至杀人。入太阴、少阴、厥阴之经。能调和攻补之药,消痈疽疖毒,实有神功。尤善止诸痛,除阴虚火热,止渴生津。但其性又缓,凡急病最宜用之。故寒病用热药,必加甘草,以制桂、附之热。热病用寒药,必加甘草,以制石膏之寒。下病不宜速攻,必加甘草以制大黄之峻。上病不宜遽升,必加甘草以制栀子之动,缓之中具和之义耳。独其味甚甘,甘则善动,吐呕家不宜多服,要亦不可拘也。甘药可升可降,用之吐则吐,用之下则下,顾善用之何如耳。
或问中满症忌甘,恐甘草助人之胀乎?不知中满忌甘,非忌甘草也。中满乃气虚中满。气虚者,脾胃之气虚也。脾胃喜甘,安在反忌甘草。因甘草性缓,缓则入于胃而不即入于脾。胃气即虚,得甘草之补,不能遽然承受,转若添其胀满者,亦一时之胀,而非经久之胀也。故中满之症,反宜用甘草,引人参、茯苓、白术之药,入于中满之中,使脾胃之虚者不虚,而后胀者不胀,但不可多用与专用耳。盖多用则增满,而少用则消满也。专用则添胀,而同用则除胀也,谁谓中满忌甘草哉。(〔批〕中满忌甘草,反用之以成功,可见药宜善用,何独甘草哉?)或问甘草乃解毒之圣药,古人盛称而吾子约言,岂甘草不可以解毒也?嗟乎。甘草解毒,无人不知,然尽人皆知解毒,而尽人不知用之也。愚谓甘草解毒,当分上、中、下三法。上法治上焦之毒,宜引而吐之;中法治中焦之毒,宜和而解之;下法治下焦之毒,宜逐而泻之。
(〔批〕甘草解毒分上、中、下三法,实确而妙。) 吐之奈何?用甘草一两,加瓜蒂三枚,水煎服。凡有毒,一吐而愈。和之奈何?用甘草一两五钱,加柴胡三钱、白芍三钱、白芥子三钱、当归三钱、陈皮一钱,水煎服,毒自然和解矣。泻之奈何?用甘草二两,加大黄三钱、当归五钱、桃仁十四粒、红花一钱,水煎服,毒尽从大便出矣。此三者,虽不敢谓解毒之法尽乎此,然大约亦不能出乎此。毋论服毒、中毒与初起疮毒,皆可以三法治之。此用甘草解毒之法,人亦可以闻吾言而善用之乎。
或问甘草乃和中之药,攻补俱用,不识亦有不宜否?夫甘草,国老也,其味甘,甘宜于脾胃。然脾胃过受其甘,则宽缓之性生,水谷入之,必不迅于传导,而或至于停积瘀滞。夫水谷宜速化者也,宜速化而不速化,则传于各脏腑,未免少失其精华,而各脏腑因之而不受其益者有之。世人皆谓甘草有益而无损,谁知其益多而损亦有之乎。知其益而防其损,斯可矣。
或疑甘草在药中不过调和,无大关系,此论轻视甘草矣。甘草实可重用以收功,而又能调剂以取效,盖药中不可缺之药,非可有可无之品也。
或疑甘草视之平平,世医无不轻之,先生独重者,何好恶与人殊乎?曰∶甘草乃夺命之药,如之何而忽之,诚观上、中、下解毒之妙,神效无比,亦可以悟甘草之宜重而不宜轻矣,况调和百药更有殊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