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哈佛博士想去卖药:天下有没有“最好的”外语教学法?(2)
“听说法”所依据的“当时最先进的”语言学和心理学科研成果,也正是我们中国现在还在当作“共识”的一些东西。从语言学的角度看,这种方法详细描写语言的内容结构,把要学的外语和母语作详尽对比,并依据对比中出现的语言要点编写教材,希望通过这样严格的语言控制来减少或避免学生出现错误,进而提高学习效率。从心理学的角度看,这种方法主张语言是一种行为习惯,不能作为知识来学习,而要通过反复的外部刺激来达到熟练。在中国,巴甫洛夫的那个给狗喂食,狗形成条件反射流口水的实验,还是被人们认为是学习外语的心理学基础。许多教学包括我们许多爸妈的操作,就是在按照条件反射理论,鼓励学习者做出的正确反应,立即惩罚错误反应,希望最终形成正确的语言习惯。学语言要反复操练,甚至于背诵,是好多中国人现在还在笃信和执行的做法。
“听说法”在英国有一个近亲流派叫作“情景教学法”,它和“听说法”唯一的不同,就是把要学的外语放在交际情景里,而不是放在对话中来展现。以它的代表教材《新概念英语》为例,对语言内容——包括词汇和句型等在数量、使用频率、出现的顺序等方面进行严格控制,学习方法上也是主张反复操练最终变成习惯。这也正是《新概念英语》在中国多年来经久不衰,甚至于有些卖书的介绍就直接把它当作背诵的典范教材来宣传的根本原因。“情景法”基本上就是当代中国英语教学的主流方法了。
需要明确提醒的一点是,这些在我们好多人意识里觉得天经地义的做法,包括针对语言结构反复操练、纠正错误、最终形成习惯的做法,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退出了外语教学法的核心舞台。在美国,“听说法”已经成了第二语言教学领域里的忌讳,提到它都是作为反面教材出现的。并不是说又诞生了一个多了不起的方法取代了它,而是当初使得它无比强大的语言学和心理学的理论基础被摧毁了。
划时代的观点来自人类人文科学的第一人、着名语言学家乔姆斯基。他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晚期提出:语言是规则控制下人类大脑的创造性行为,既不是叠加出来的知识,也不是熟能生巧的习惯。我们要特别注意“创造性行为”这个表达,它在低幼的孩子身上表现得更加明显。从我们自己孩子的母语成长过程会很容易观察到,孩子的语言显然不是通过学习和操练巩固下来的“知识”或“习惯”,儿童会说出他们从没听过的句子,其语法能力远远超过来自环境的输入和学习。父母对于孩子语言错误的纠正都在语义和概念的层面,几乎不会去计较孩子语法的对错,显然孩子也不会因为对于错误的频繁纠正而养成正确“习惯”。
这样,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起,外语教学法就扬弃了针对具体语言点重复操练的做法,转入了学习者中心论的时代。外语教学法从此进入了一个百花齐放的阶段,一下子出现了很多方法,完全到了让人眼花缭乱的程度。不过这些新出现的方法大致都可以纳入“人本主义教学法”的大旗之下,它的主线就是中国人比较熟悉的“交际法”流派。
“交际法”把交际当成外语学习的方法,同时也当成最终目标,绝对强调有实际意义的语言交际在外语学习中的作用,明确表示学习再多的语言内容,如果不在实际交际中使用,等于没用。“交际法”在教材的编写原则上不再按照语言结构的基础,而是依据交际情景和功能来组织编写。它在教学方法上完全否定了过去的重复操练或死记硬背的做法,一些以实际交际为目标的操作,包括角色扮演、游戏、采访、调查、分组分队信息交流等手段得到了广泛应用。
“交际法”逐渐成为了全球外语教学法的主流,不过它再也没能像以前那两个主要教学法那样一统天下了。老有人问我,当前美国最流行的第二语言教学法是什么,答案可以说就是“交际法”发展到现在的一个分支,叫作“内容交际法”。
当初随着“交际法”的发展派生出了一种“任务教学法”,把交际的内容具体成了现实生活中的任务,比如购物、看医生等,让学生在完成实际任务的交际过程中最高效率地学会外语。在美国学校里,进一步把“任务”演化为了学习学校各门功课的实际内容,这就形成了“内容交际法”。目前外语教学法的主线大致发展到“内容交际法”这里,我在校时UCLA面对国际学生所使用的,以及现在观察到儿子小学里针对新来的英语非母语的学生所使用的,就是这个方法。具体做法就是用调整过英语难度的各科教材,帮助学生直接去对付各门课程,在实际学习中使用英语,同时也学会英语,而不再像我们国人一般所理解的那样,始终把英语当作个包袱背在身上,似乎英语“不过关”,就永远不能在实际的学习和生活中使用一样。
“交际法”很早传到中国,它的欧洲分支“情景交际法”在中国目前还仍然是一个很时髦的术语,其代表作《跟我学》当初是为了推进欧洲一体化编写给德国人用的,问世大约两年就在中国的央视走红了。可是“交际法”进来得虽然早,但它并不是很适合中国的学习土壤,它不要求死记硬背,课堂操作反而不像以前要求学生反复操练时那么好控制了。学生的能动性也降低了,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所以“交际法”在中国翻来覆去,就只会停留在有口无心的“自我介绍”之类的初级阶段,始终没有太高效率,最终的学习效果恐怕还真不比机械操练来得好呢。
有两个在中国当下的少儿英语中曝光率比较高的教学法值得简单一提。一个是我们在前一节里已经详细说到的“完全肢体反应法”,这个方法同样在人本主义大旗下,同样立足于学习者中心论,跟“交际法”的不同就是不一定硬去要求学习者开口交流,认为能够在沉默中充分理解语言也是有益的,所以归在了“理解法”这个名词下。当然,这个方法在中国还有一个突出“优点”——宣传效果好,因为学生都在参与和动作,作为招生宣传或是领导检查时的示范课特别有效!另一个目前在国内民间流行的,所谓美国“最好”的少儿英语学习方法是“phonics”(英语拼读法)。我们把各种外语教学法一路介绍了下来,它的位置应该在哪里呢?
这里出现了一个不小的情况,就是phonics是针对英语母语孩子阅读学习的教学方法,根本就不属于外语教学法,所以我们在外语教学法的时间线里找不到它。
至于它在中国的具体应用情况,将在本书的第七章专门讨论。
外语教学法发展到今天的共识,是各个教学法之间是交叉和结合的,不是孤立的、互相排斥的关系。对于普通父母甚至于专业的教学人员来说,没有必要过于计较某一个方法应该怎样具体操作,而是应该因人制宜地综合使用各种方法。综合各种方法和手段,追求外语习得的最高效率,才是我们所要追求的终极境界。
第三节从英文adapt和adopt这两个词看对外语教学法的处理
外语教学法需要综合地运用,而不能囫囵吞枣地采纳或“收养”。对我来说,“adapt”里的元音/æ/开口大,就是要多吃嘛,什么方法的精华部分都统统吃进。
我们沿着历史发展的过程,粗线条地看了一遍各种外语教学法,其实在信息时代的今天,这些方法都是公开信息,有如一大桌丰盛的宴席就放在那儿,大家都有机会去吃。可是,该怎么去吃这一大桌子菜,还是要有一点技术的。
我上大学的时候,作为学生干部组织过一场大型活动,活动结束后分管校长出面宴请嘉宾,我们三个学生代表有幸跟校长和嘉宾坐在了主桌上,出席人生第一次像样的宴席。同时在座的还有一位校长办公室主任,我们搞活动,借场地、派车什么的,都得去求这位主任。学生去跟行政人员打交道总是很吃力的,所以我对那位主任没有什么好印象,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也要坐在主桌上。
几个饥饿的学生到了这样的场合就只剩下拘谨了,重要人物们谈话我们也插不上嘴,一大桌子菜只能死盯着,不敢动手。这时候办公室主任的功夫就显出来了:他顺着给大家介绍菜——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有什么特点,完了还站起来给大家分菜。这桌上要是少了他,一桌子好菜大家就是个糊涂吃,不明不白,气 氛也上不来。我们几个死盯着菜的还慢慢看出了个门道,这主任分菜也是有技术的:他不喜欢的菜,就往每个人盘子里多分一点,而他喜欢的,就少分一点,客客气气一圈分下来,还能剩有一半,就都划拉到自己盘子里了。
学外语的过程很长,也跟吃饭一样,得一口一口地来,绝对不可能一口就吃成一个胖子。吃菜,每个人口味不同,同样一道菜,有人喜欢,有人就不一定喜欢。就算是一道有营养的好菜,有人会吃了不消化,甚至过敏,也没有什么帮助,关键是要吸取一大桌子菜里适合自己的精华。判断和选择外语学习的方法也一样,千万不能立足于这个好、那个不好的简单判断,而是要从众多的方法里选出最适合自己孩子的方法或是方法的局部。像那位办公室主任那样,对每一道菜的特点都了解一二,自然就能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把自己喜欢的都吃到。对主要的教学法做一点了解,最大的价值也在这里,如果完全不了解,就只能靠听别人的宣传和介绍了,被动了不少。
当然,就算是只听别人介绍,如果碰到特别适合自己孩子的好方法,也要能意识到,得想办法主动多吸取。在当年的酒席桌上,主任介绍了一道好菜,说用的是“一级皮肚”,是学校唯一一名特级厨师的拿手菜,外头哪儿都吃不到,而我们每个人就分到那么一两片,也没吃出个所以然来。这时嘉宾发话了,这道菜是真好呀,的确在哪儿都没吃过,能不能再来一份?那还有话说,校长发话、主任跑腿,立即就给加了一份。结合自己的见识和理解,一旦发现了适合自己的好东西,要能像那位嘉宾一样,有明确的要求和行动,让自己充分受益。如果只能像我们几个没有阅历的学生那样干坐着,被动地等别人来介绍、分菜,食量再大,从这一桌子好菜里受益的效率也比不上别人。
像把一桌子好菜里最适合自己的精华都吃到一样去选择外语教学方法,这个做法在英文里叫“adapt”。“Adapt”在中文里没有一个简单的词可以直接对应,我们这里取它“使适应”、“改编”的主要词义。在英文里,还有个与其一个字母之差的词“adopt”,它比较常见的用法是“采纳”和“收养”,特别在“收养”这个词义上和中文完全一致。很显然,外语教学法需要综合地运用,而不能囫囵035吞枣地采纳或“收养”。我留学的时候,关于教学法的课程都出现在比较前期,这两个词差不多每节课都要出现,而且常常同时出现作对比。有一个很要命的地方,作为中国人,当时这两个词我听不出区别来!
别以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区分,在汉语普通话里,国际音标的/æ/、/ʌ/、/ɑ/这几个音是同一个音素,不承担区别意思的功能,所以adapt跟adopt在中国人的耳朵里是完全听不出不同来的。当然,人类的语言交际一般不会落到只揪一个音素的层面上去,我通过事先的阅读准备和发言人的上下文跟表情,能够知道老美同学们想说什么。可是这里发言的精华所在,就是面对各种教学方法要“adapt”、不要“adopt”,全靠一个元音的发音在区别这两个关键词。每次到了这种时候,听着他们振振有词地说了一大通,结论是“要adapt、不要adopt”,而在我的耳朵里却是一回事,自己都要在心里暗笑。我还真要感谢当年酒席上的那位办公室主任了,每到这样的场合,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主任客客气气地给大伙分一轮菜,完了把自己喜欢吃的都划拉到自个儿盘子里去的画面。对我来说,“adapt”里的元音/æ/开口大,就是要多吃嘛,什么教学方法的精华都统统吃进。
综合使用各种方法,帮助学习者总结和发展自己的综合学习策略,就是目前外语教学法的指导思想了。它不但在宏观上不再追求“最好”方法了,在具体的课堂操作里,也是讲究各种方法的综合利用。比如我在第一节里提到的把“完全肢体反应法”作为一个独立的小环节插入一堂课里,分割课堂的时间和任务模块,调节气氛,就是一种综合运用。因为中庸和平衡本来就是中国文化的精髓,所以中国的英语教学课堂里综合运用的味道本身是很浓的,只是有些运用是无意识的,甚至有些综合涉及到的教学法本身过于落后。把词汇或语法孤立出来学习、针对语言点反复操练、结合情景的模拟交际,甚至是西方没有得到太大重视的背诵,都是我们的学校英语教学里综合使用各种教学法的表现。
这个“adapt”综合运用,有点像武侠小说里武功的最高境界,飞花摘叶皆可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