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台的后台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人生·文化(1)

看透与宽容

谢谢你认真地阅读了我的小说,并不辞劳累地写下这些字来。文字是理性的产物。你运用文字,实际上就已经把感觉筛滤了,分解了。这样你训练了自己的理性,却损耗了自己的不少感觉。因此我不得不费力来译解你这些字,揣度你内心中那些情绪化了的意思。

揣度别人是很困难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甚至揣度自己也未见得容易多少。《女女女》写过这么了,尽管我现在能尽力回忆当时写作的心境,但时过境迁,当时心境是绝对不可能再完整重现了。因此作者的回顾,事后的创作谈,能在多大程度上与实际创作情状复合,是并非不值得怀疑的。人不能把脚两次伸进同一的流水里。任何心理活动,任何创作,也许都具有“一次性”。还是来谈点别的吧。

你提到的禅宗、东方神秘主义等等。我知道,在现在一些文学圈子里,谈佛谈道颇为时髦。我并不认为研究宗教——这一份灿烂丰厚的文化遗产:对于作者来说是不必要甚至是很危险的,也不认为宗教作为一种精神鸦片将很快消亡。只要人类还未能最终驾驭自然和人类自己,还不能铲除杜绝人类一切刺心的人生矛盾,人类的灵魂深处就还会隐着某种不宁和茫然,就还会有生成宗教的基础。即便是一种精神鸦片的麻醉作用,对于某些缺乏勇气和力量来承受痛苦的人,要麻醉就让他们麻醉吧。这样做不是很人道吗?不就是医生们常干的事吗?但我对宗教又不无怀疑。我不喜欢它们那些压迫生命欲望的苛刻教规,那些鹦鹉学舌人云亦云的繁琐教条,不喜欢那些关于天国和来世的廉价许诺,不喜欢那种仅仅是为了得到上天报偿这种可怜私欲而尽力“做”出来的种种伪善。康德说:道德是一种自我律令。任何迫于外界权威压力而不是出自内心的道德行为,都只是伪善。我到过一些寺院,见过一些和尚和居士,我发现某些教徒大慈大悲的精神面具后面,常常不自觉地泄露出一些黑暗:贪财嗜利,趋炎附势,沽名钓誉……也许像很多从事政治的人并不爱好政治,很多从事文学的人并不爱好文学,很多从事宗教的人也不爱好宗教。他们没有爱,只有欲。他们的事业只是一种职业,一种谋取衣食的手段而已。香港一位大法师在他的著作里也说过,只有极少数的教徒才是真正有宗教感的。这想必是实情。

比较起来,禅宗的中国味道和现世主义色彩,使它显得可亲近一些。作为一种知识观和人生观,它包含着东方民族智慧和人格的丰富遗存,至今使我们惊羡。法无法,念无念——你不觉得这里面闪耀着辩证思想的深刻内核和廣吗?但作为教派,禅宗也有“南能北秀”一类为争正统而互相攻讦的历史,显得并不那么超脱和虚净;也有妄自尊大故弄玄虚繁文缛节大打出手,使那种清风明月似的禅境同样疊映上诸多污迹。

也许,真正的宗教只是一种精神和心智、一种透明、一种韵律、一种公因数。它的任何外化和物化,它对任何教派的附着,都只能使它被侵蚀甚至被异变。于是我不愿意接受任何现实的宗教活动。

但我能理解很多作者对宗教的兴趣。在我看来,这种兴趣表现了他们创造现代新人格新智慧的急迫追求。他们处于改革的动荡之中,处于中西文化撞击的隘口,身后是残破的长城和一片暖土,前面是大洋那边的陌生的摩天大楼和滚石乐中的吸毒到底选择什么?这当然是似乎很学究气的问题。在西方,从嬉皮士到雅皮士,从理想主义的否定到现实主义的肯定,从愤世嫉俗玩世不恭到温文尔雅舒服安闲,很多青年人终于接受现实而变得安宁起来了。他们就这样活下去。但问题就这样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吗?没有。西方叫嚣似的滚石乐,使我们听到了他们某种需要充实和慰藉的心灵躁动。而更重要的问题当然还在于我们自己,我们当上嬉皮士或雅皮士,就够了么?

历史赐予厚爱,让中国人付出数倍于其他民族的代价来重建人生。很多朋友已经学会了“看透”。在他们犀利的调侃、反讽、刻薄面前,一切故作姿态的说教者都免不了冷汗大冒,一切曾神圣显赫的观念都狼狈不堪。这些人总是带着有毒的眼光东张西望,既挑剔豪贵也祧剔平民,既挑剔改革者也挑剔保守者,既挑剔哲学也挑剔武侠小说,既挑剔对他们的褒奖也挑剔对他们的指责,似乎什么也满意,什么也无所谓不满意。这些文化的弃儿,强有力地反抗和消解着文化,摧毁一切意识形态,包括集权主义也包括自由主义。如果撇开他们中间一些自大狂和自私狂不说,他们显然折射了民族灵魂的某种觉醒。他们的“看透”,将成为在中国复活封建专制主义的强大障碍。这种障碍不一定来自成熟的理论修养——他们不具有;不一定来自强大的组织体制力量——他们往往吊儿郎当游离组织之外。这种障碍是来自他们制造了种流行的人生意识,来自他们对社会传统习尚、情绪、思维方式等等的一种破坏式检验。就这个意义来说,我觉得他们客观上并没有出世和消极,而且以另外一种方式参与了社会,推动了社会的前进。

但从主观上来说,他们中间某些人确是经常宣布要出世或玩世的,经常预告要消极的,有的甚至以自大自私为荣,以承担责任为耻。这些人享受朋友的帮助但转脸就嘲契友情,一边挥霍建设的成果却一边鄙弃建设,他们肆无忌惮地刻薄一切入之后又经常抱怨得不到他人的理解,他们骂倒一切传统的作品之后又经常为捍卫自己的作品与更激进的作者争个面红耳赤。对这些家伙,我们惟一可做的事似乎就是拨开他们那些油嘴滑舌或慷慨激昂,也来“看透”一下他们,看一下他们那种矫饰或袒露的狭小胸怀、浅薄思维以及小霸主、小法西斯分子的人格素质。西德作家伯尔说,将要进入自由的人必须做好?想准备,学会如何运用自由,否则自由会把他们毁灭的。伯尔这句话似乎是对中国现实的预见。我们某些同胞至今还未体会到,自由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他人的尊重;是对自己的解放,也是对他人的解放。那种不负任何责任的自由,不是现代公民的自由,而只是封建帝王的自由——即使这个帝王穿上了牛仔裤在大街上哼着小调,但他屁股上的传统烙印仍让人恶心。

没有把看透也看透,实际上没透。正如有些朋友什么也不在乎,实际上很在乎他们的不在乎;什么也虚无,却把这种虚无拿去说去写去唱去呻吟去叫嚣,弄得百般的实有。用禅宗的语言来说,这些人只知“无”而不知“无无”,仍是执迷。

看透与宽容,应是现代格意识的重要两翼。这使我想起了陶渊明,他心智的高远与处世的随和结合得十分自然。又使我想起了鲁迅,他知世故而不用世故,有傲骨而无傲气,常常知其不可而为之,只缘了“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轻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只缘了“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勇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这种真正的东方式的看透与宽容,东方式的大彻大悟?大慈大悲,亦是你说的那种齐生死、等凡圣、平愚智、一有无的人生境界。

也许你会说,看透不就是“看破红尘”吗?宽容不就是“普度众生”吗?那么、是对宗教表示认同?我觉得,如果今人的人生意识中出现与传统宗教的相通相接之处,这是并不奇怪的。在马克思的学说中也可辨出康德、黑格尔等前人甚至古希腊哲学的基因。但我更愿意把这种心态意向称之为审:美化的人生信仰。它将避免宗教那种非科学甚至反科学、非社会甚至反社会的缺陷,却能继承和发展前人人生奥秘的探索,顺应着整个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转换,如星光把人们导出漫漫的精神长夜,导向和谐、幸福和坚强。

它不会许诺终极的目标,只是昭示奋进过程本身的意义。

其实这也不是我的创见。很多前辈都说过,以后很可能用美育来代替宗教。细想是有道理的。

写了这么多,其实我多次下决心戒写这类胡言乱语。说这些,实是愚蠢之极。

1986年8月

(最初发表于1986年《新创作》,后收入随笔集《海念》。)

词语新解

生活的不断丰富变化,也就有了语言的不断丰富变化。国外常有新词词典出版以跟踪动向,搜新抉奇、匡定规范以方便普及流通。笔者仿其制一试,汇成若干条,意在清理个人体会,其实与语词学无关,当然也就不宜通用。

记忆——被欲望筛选或改写了的往事,能为欲望提供更多振振有词的理由。

潇洒——享受了别人善良的帮助,立即耸耸肩,指斥善良是虚伪透顶的鬼话。

浅薄——大胆行动的宝贵能源,因此历史常常由浅薄者创造,由深刻者理解。

造反——要求民众为了以后的利益,先牺牲现在的利益;要求民众为了对外争取民主,先习惯内部的不民主。

慈善主义——贵族们自我拯救的心理减肥操,对贫民们物质剥夺之后的精神剥夺。

科长——比副科长有更多机会和更多义务,对不好笑的话哈哈大笑。

门窗防盗网——良民与罪犯互换场地。

便携式电话——时下的一种荣耀,通常表示受他人役使的时间由八小时无偿地扩大至二十四小时。

家用健身器——懒惰得连大门都迈不出去的人,表示自己也爱好体育的威武物证。

名片——印上越来越多的职务头衔以强调自己缺乏自信,这一点让他人一见面就知道,而且带走备忘。

现代佛庙——(一)佛教旅游开发公司或佛道联营旅游弁发公司;(二)吸收对来世幸福的投资,与股票市场差不多。

傲慢——对小人物可以傲慢,对顶头上司以外的鞭长莫及难以报复的大人物也可以傲慢。傲慢者都懂得这一条安全规则。

拜年——熟人们对日渐衰老之躯的相互年检。

闲暇——很多人最累最慌最无聊最难熬到头的刑期。

文学——花言巧语。

伪劣作家——做派最像作家的人。

作家协会——除反常的情况外,通常是一些已经不写作的人代表所有作家向政府和社会要钱并把钱花掉。

后现代主义——眼下一切不好解释的文化现象都可由其统称。

人生痛苦——文化人吊膀子时的流行话题,常佐以不那么痛苦的吃喝玩乐并给你看手相。

最高智慧——说三个问题时知道哪一个是主要问题。如此而已。

阿Q——差一点火候的庄子。

美德种使近从者感到压抑而使远观者赞叹的精神现象,因此美德总是属于书上的古人。

孩子——使很多夫妻重新找到话题的精神救援品。

无知——被电视机培曹出来的无所不知,在信息爆炸时代日渐普遍的现象。

自由——常常比专制更为可怕。自由使低能者与卑劣者暴露无遗,没有客观原因可供自我开脱和自我安慰,一切责任自己承担。

老实——弱者最后的社交资本。

孤独感——很想受到别人注意的感觉,并经常说给别人听。

A总统——很像A总统的那个人。

1992年5月

(最初发表于散文集《在行者梦语》。)

处贫贱易,处富贵难

安乐死的问题正争议热烈。其实,未知生焉知死?我们该讨论一下安乐生的问题。

这个问题曾经不成问题。中国早有古训:安贫乐道。安贫者,得安;乐道者,得乐。安贫乐道便是获得人生幸福的方便法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陶渊明)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苏东坡)这不是一幅幅怡然自适遗世独立的君子古道图吗?不过,也许是先辈们太安贫,安得人欲几灭、功利几无,中届就一直贫下来,贫到阿Q就只能宿破庙捉虱子了。被人打,就说是儿子打老子,有精神胜利法以解嘲,充当了“安贫乐道”论的另一版本,一种退化了的遗传,最后被豪强抓去砍了脑袋。看来,富者不让贫者安乐,贫过了头就要被老太爷或八国联军欺压。要想活下去,得另外找办法。

西来的工业文明亮了中国人的眼:安贫乐道作为腐儒之论被讥嘲被抛弃被pass。贫怕了的中周人开始急切致富,而很多社会学者几乎有“发展癖”,无论左翼右翼都一齐奉“发展”为圣谕,力图让人们相信,似乎只要经济发展了即物质条件改善了,人们就会幸福的。确实,革命和建设带来了两亩土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还带来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三转一响”“新八件”,还有国民生产总值翻番的炫目前景。但是,随着物质财产神的增聚,随着物欲得到充分满足,厌倦作为满足的影子紧紧随后也在悄悄滋长,并繁殖出更多的心理黑暗。很多人反倒不怎么会安,不怎么会乐了。称作“文明病”的莫名焦灼感孤独感正在富起来的人群中蔓延。这些人最爱问的是有意思吗?(在美国的同义语:是不是interesting能不能够make fun)他们最常回答的,也是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句之一广没意思。——我们在很多场合都可以听到。俭朴、读书、奉献社会,当然早成了头等没意思的事。看电视没意思,电视停了更没意思。假日闲逛没意思,辛苦上班更没意思。找个情人没意思,厮守着老婆或丈夫更没意思。他们渐渐失去了独处半日乃至两小时的能力,在闲暇里自由得发慌,只得去大街或酒吧,绷着脸皮,目光黯淡,对三流通俗歌手假惺惺的爱啊恋啊,表示漠然的向往;对这些歌手假惺惺的愁啊苦啊,表示漠然的共鸣。他们最拿手的活就是抱怨,从邻居到联合国,好像都欠了他们十万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