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生·文化(12)
“曲解套敌”法:很明显,这位男人刚才扑向那个女人,亲嘴、摸大腿、解衣扣,确属不雅动作。但是请注意:这不过是每一个成年男人都可能有过的行为,没有什么奇怪。他的所谓举止粗暴,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却正是坦白、率直、真性情的体现,没有伪君子和道学者们的人生假面。问题是,诸位先生如此道貌岸然,你们就没有过男女关系?就没有摸过女人的大腿?我就是说你,你不要躲!你刚才慷慨激昂了老半天,你不是也结过婚么?说不定还搞过婚外恋吧?你不女人的大腿,你身边这个小孩是如何生出来的你说啊,说啊!你到底摸过没有?摸过?还是没摸过?好,既然你们一个个都不是耶稣,不是圣人,那还在这里装什么孙子?这年头谁不知道谁!你们自己心里也明白,你们比起你们抓住的这位先生来说,同样有一肚子不可告人的花花肠子,而这位先生不过是有勇气把你们隐秘的一闪念变成了行动。如此而已。你们有什么资格对他进行虚伪的指责?
“假题真做”法:女士们,先生们,同志们,朋友们,我同意你们把他带走,但还有彳个问题必须弄清楚,不能是非不分真假颠倒遗祸社会。刚才是谁说的:以后要禁止单身男人旅游,要禁止单身女人抛头露面,起码也要禁止公园里一男一女的可疑接近。这是什么话?我要再问一句:这是什么话?那位先生你不要狡辩,这就是你刚才说的,就是你们这一伙的意思!我不是儍子,不会听不懂。你们大家都想一想吧,已经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还有人居然如此无视人权,居然要剥夺所有单身男人和单身女人的旅游权以及恋爱权,这种对人性的残暴扼杀,难道不是比一两件性骚扰案件更可恶?难道不是更具有危险性么?说这种话的人,到底要把我们的民族和社会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他们是在打击什么强奸吗不,事实很清楚,他们动不动就要告官的真实目的,是要召回专制封建主义的幽灵,重建一个禁锢人性的社会,取消我们每一个人最塞本也是最神圣的自由。我们能答应吗?对,你们说得对:我们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
“构陷封口”法当然,我还要指出一点,这位被你们视为受害者的女人,很有意思的是,为什么今天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旅游区的女人这么多,为什么这件事不发生在张三的身上,不发生在李四的身上,不发生在你们这么多可敬女士们的头上,却偏偏发生在她的头上?你们看看,她浓涂艳抹,花枝招展,还长得这么丰满,不,是这么性感,这一切还不意味深长耐人寻味吗?她几乎天天来这里一个人游荡——这不是我说的,是刚才两位先生说的。她几乎总是对所有的单身男人都目送秋波,拉拉扯扯——这也不是我说的,是刚才两位女士说的。你们不信的话就去问他们(可惜他们已经走了)。我们大家也可以对这些事情展开调查和讨论。事情只有深入地调查和讨论才会真相大白。这位女士,你有胆量接受大家的调查吗?你为什么一个人来到这里?你结婚没有?离过婚没有?在婚前和婚后你同多少男人有过亲密的关系?大家不要笑,我在问她呢。你为什么总是在这一带对男人……真是奇怪,你做的事刚才大家全都一目了然你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已经走了的“他们”现在变成了“大家”)?你如果不是心里有鬼的话,怎么可以回避事实?
“君子无争”法:女士们,先生们,同志们,朋友们,事情到了这一步,当然已经真相大白。我并没有袒护谁的意思,不,我对任何女人和任何男人的违法行为都极其反感,包括反感你们抓住的这个男人。也许他确实像你们证实的那样无耻和下流,既然如此,那他就是一个十足的小人。不过我还是觉得:同小人纠缠有什么劲是不是太把他当回事了?是不是太抬高他了?这件事很无聊,掺和无聊的事本身就是无聊。这件事很恶劣,对恶劣的事情兴致勃勃穷追不舍,本身也是一种恶劣。这样的小人什么时候都会有,但他们从来不在正人君子的视野之内,不会让正人君子过分认真。你们什么时候见过李叔同先生与小人纠缠呢?什么时候见过钱钟书先生、朱光潜先生、沈从文先生与小人纠缠呢?真正得道的人,无念无为,六根清静。有知识、有教养、有阔大胸怀的人,不会花费工夫去同世界上数不胜数的小人们斤斤计较以至吵吵闹闹推推攘攘恶相百出。这实在太没意思了。群众的眼睛从来都是雪亮的,历史从来都是公正的。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公道自在人心。任何小人最终都要被抛进历史的垃圾堆。如果我们有自信心的话,如果我们相信历史的话,那么就不必依靠派出所而让历史来做出应有结论吧。
这“法”那“法”都用过以后,事情会怎么样呢?强奸嫌疑犯会不会被送到派出所去给予法办呢?我难以预料,也暂且按下不表。我要说的是:如果一粧简简单单的强奸案都可以说出个翻云覆雨天昏地暗,那么真碰上一些大问题或者大学问的时候,比方什么“人文”啊,什么“存在”啊,什么“美学”啊,什么“现代”啊,什么姓“社”还是姓“资”啊……道理还简单得了吗?“共识”和“公论”一类美妙之物还可以通过大交流、大讨论、大辩论来获得吗?即使这个世界上的人统统成了文凭闪闪职称赫赫并且学富五车满嘴格言的知识阶级,即使我们可以天天夹着精装书学术来学术去的,我们就离真理更近了吗?
依我看:难。
实在太难。
诗曰:
现代前难后亦难,话语争霸百家残。
死的说活言无尽,圆的说扁舌未干。
学问易改性难改,掩卷应觉人境寒。
书山此去多歧路,世间悲喜从头看。
1997年5月
(最初发表于1997年《青年文学》,后收入随笔集《性而上的迷失》。)
遥远的自然
城市是人造品的巨量堆积,是一些钢铁、水泥和塑料的构造。标准的城市生活是一种昼夜被电灯操纵、季节被空调机控制、山水正在进入画框和阳台盆景的生活,也就是说是一种越来越远离自然的生活。这大概是城市人越来越怀念自然的原因。
城市人对自然的怀念让人感动。他们中的一些人,不大能接受年迈的父母,却愿意以昂贵的代价和不胜其繁的劳累来饲养宠物。他们中的一些人,不可忍受外人的片刻打扰,却愿意花整天整天时间来伺候家里的一棵树或者一块小小草坪。他们遥望屋檐下的天空,用笔墨或电脑写出了赞颂田园的诗歌和哲学,如果还没有在郊区或乡间盖一间木头房子,至少也能穿上休闲服,带上食品和地图,隔那么一段时间(比方几个月或者几年),把亲爱的大自然定期地热爱一次。有成千上万的旅游公司正在激烈竞争,为这种定期热爱介绍着目标并提供周到的服务。
他们到大自然中去寻找什么呢?寻找氧气?负离子?叶绿素?紫外线?万变的色彩?无边的幽静?人体的运动和心态的闲适?事实上,文明同样可以提供这一切,甚至可以提供得更多、更好、更及时。氧吧和医院里的输氧管可以随时送来森林里的清新。健身器可以随时制造登山时的大汗淋淋和浑身酸痛。而世界上任何山光水色的美景,都可以在电视屏幕上得到声色并茂的再现。但是,如果这一切还不足以取消人们对自然的投奔冲动,如果文明人的一个个假日仍然意味着自然的召唤和自然的预约,那么可以肯定,人造品完全替代自然的日子还远远没有到来人们到大自然中去寻找的,是氧气这一类东西以外的什么。
也许,人们不过是在寻找个异。作为自然的造化,个异意味着世界上没有两片叶子完全相同,没有两个生命的个体完全相同。这种状况对于都市中的文明人来说,当然正在变得越来越稀罕。他们面对着千篇一律的公寓楼,还有千篇一律的汽车、车间、电视机、速食品以及作息时间表,不得不习惯着自己周围的个异的逐渐消失。连最应该各各相异的艺术品,在文化工业的复制浪潮之下,也正变得面目相似,无论是肥皂剧还是卡能画,彼此莫辨和新旧莫辨都为人们容忍。现代工业品一般来自批量生产的流水线,甚至不能接受手工匠人的偶发性随意。不管它们出于怎样巧妙的设计,它们之间的差别只是类型之间的-别,而不是个异之间的差别。它们品种数量总是有限,一个型号下的产品总是严格雷同和大量重复,而这正是生产者梦寐以求的目标:严格雷同就是技术高精度的标志,大量重复就是规模经济的最重要特征。第一千个甲型电话机必定还是甲型,第一万辆乙型汽车必定还是乙型,它们在本质上以个异为大忌,整齐划一地在你的眼下哗哗哗地流过,代表着相同功能和相同价格,不可能成为人们的什么惊讶发现。它们只有在成为稀有古董以后,以同类产品的大面积废弃为代价,才会成为某种怀旧符号,与人们的审美兴趣勉强相接。它们永远没法呈现出自然的神奇和丰富——毫无疑何,正是那种造化无穷的自然原态才是生命起点,才是人们一次次展开审美想像的人性标尺。
也许,人们还在寻找永恒。一般来说,人造品的存在期都太过短促,连最为坚固的钢铁,一旦生长出锈痕,简直也成了速朽之物,与泥土和河流的万古长存无法相比。它甚至没有遗传的机能,较之于动物的生死和植物的枯荣,缺乏生生不息的恒向和恒力。一棵路边的野草,可以展示来自数千年乃至数万年前的容貌,而可怜的电话机或者汽车,却身前身后两茫茫,哪怕是最新品牌,也只有近乎昙花一现的生命。时至今日,现代工业产品在更新换代的催逼之下,甚至习惯着一次性使用的转瞬即逝,纸杯、易拉罐,还有毛巾和袜子,人们用过即扔。这种消费方式既是商家的利润所在,也很快在宣传造势之余成为普遍的大众时尚。在这个意义上,现代工业正在加速一切人造品进入垃圾堆的进程,正在进一步削弱人们与人造品之间稳定的情感联系。人们的永恒感觉,或者说相对恒久的感觉,越来越难与人造品相随。激情满怀一诺千金之时,人们可以对天地盟誓,但怎么可以想像有人面对一条领带或者一只沙发盟誓?牵肠挂肚离乡背井之时,人们可以抓一把故乡的泥土入怀,但怎么可以想像有人取一只老家的电器零件人怀?在全人类各民族所共有的心理逻辑之下,除了不老的青山、不废的江河、不灭的太阳,还有什么东西更能构建一种与不朽精神相对应的物质形式?还有什么美学形象更能承担一种信念的永恒品格?
如果细心体会一下,自然使人们为之心动的,也许更在于它所寓含着的共和理想。在人们身陷其中的世俗社会,文明意味着财富的创造,也意味着财富分配的秩序和规则。人造品总是被权利关系分割和网捕。所有的人造品都是产品,既是产品就有产权,就与所有权和支配权结下了不解之缘。不论是个人占有还是集团占有,任何楼宇、机器、衣装、食品从一开始就物各有主,冷冷地阻止着权限之的人僭用,还有精神上的亲近和进入。正因为如此,人们很难怀念外人的东西,比如怀念邻家的钟表或者大衣柜。人们对故国和家园的感怀,通常都只是指向权利关系之外的自然——太阳、星光、云彩、风雨、草原、河流、群山、森林以及海洋。那么多色彩和音响,尽管也会受到世俗权利的染指,比如局部地沦为庄园或者笼鸟,但这种染指毕竟极其有限。大自,然无比高远和辽阔的主体,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无法被任何人专享和收藏,只可能处于人类公有的状态。在大自然面前,私权只是某种文明炎症的一点点局部感染。世俗权利给任何人所带来的贫贱感或富贵感、卑贱感或优越感、虚弱感或强盛感,都可能在大山大水面前轻而易举地得到瓦解和消散——任何世俗的得失在自然面前都微不足道。古人已经体会到这一点,才有“山水无常属,闲者是主人”一说,才有“山可镇俗,水可涤妄”一说。这些朴素的心理经验,无非是指大自然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慷慨接纳,几乎就是齐物论的哲学课,几乎就是共和制的政治伦理课,指示着人们对世俗的超越,最容易在人们心中轰然洞开一片万物与我一体的阔大生命境界。
当然,这一切并不是自然的全部。人们在自然中可以寻找到的,至少还有残酷。台风、洪水、沙暴、雷电、地震,无一不显露出凶暴可畏的面目——人们只有依靠文明才得以避其灾难。自然界的食物链方式则意味着,自然的本质不过是千万张欲望的嘴,无情相食,你死我活。敦厚如老牛也好,卑微如小草也好,每一种生物其实都没有含糊的时候,都以无情食杀其他生命作为自己存在的前提。即便在万籁倶寂的草地之下也永远进行着这种轰轰烈烈的战争。文明发生之前的原始初民,同样是食物链中完全被动的一环。山林部落之间血腥的屠杀,也许只是一种取法自然并且大体上合乎自然的方式,只能算作野生动物那里生存斗争的寻常事例。他们还缺乏文明人的同类相惜和同类相尊,还缺乏减少流血的理性手段——虽然这种理性的道德和法律也可以在世界大战一类事故中荡然无存,并不总是特别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