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传奇6:地海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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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王宫(1)

赤杨到码头时,“远翔”依然停在港边装载木材,但他知道自己早已上了那艘船的黑名单。他走向泊在一旁的破旧沿岸贸易船“美玫瑰”号。

雀鹰给了赤杨通行信,上有王的签名,以和平符文封缄。“黎白南送来,让我改变主意时用。”老人说道,哼了一声,“对你会有用处。”船长要船务长诵读信件,听后态度变得毕恭毕敬,为狭窄舱房与漫长航程致歉。“美玫瑰”的确要前往黑弗诺,但因经营沿岸贸易,停靠各港口,交易物品,可能需花上一个月,才能绕过大岛东南岸,抵达王城。

赤杨表示不在意——这段航程虽令人畏惧,但他更害怕终点。

新月到半月,海上旅程是段宁静时光。小灰猫是耐劳的乘客,每天忙着在船上抓老鼠,但晚上都会忠心地窝在赤杨下巴或他伸手可及之处。这一小团温暖生命便能让他远离石墙与隔墙呼唤的声音,他不断感到诧异。并非完全隔绝,并非能完全遗忘,鬼魅还在彼端,只隔着夜晚睡眠的薄纱,或白昼光芒。暖夜里,睡在甲板上时,赤杨经常睁开眼,看星辰随着停泊船只摇晃、摆荡,眼光随之跨越天际,落在西方旅程。他虽仍受鬼魅逼迫,但这夏日半月以来,沿着坎渤、巴尼斯克岛,以及大岛海岸航行时,他已能转身背向鬼魅。

好几天来,小猫都在猎捕一只几乎跟自己一样大的老鼠。看着小猫骄傲又辛劳地将尸体拖过甲板,一名水手将小猫命名为“小拖”。赤杨接受了这名字。

航过伊拔诺海峡,穿越黑弗诺海湾的峡门,越过金光闪烁的海面,世界中心城市的白塔从遥远迷茫中一点一点显现。船只驶入港口时,赤杨站在船首,在最高塔顶看到一闪银光——是厄瑞亚拜之剑。

如今赤杨希望自己能留在船上继续航行,不用上岸,进入大城,穿梭大人物间,带着要呈交给王的信件。赤杨知道自己不是适当的信差,如此重担为何加在他的身上?如他这般对伟大事物及深奥法艺皆一无所知的村野术士,怎么会中选,航行过一块又一块大陆,从参见法师到参见国王,从生界进入冥界?

早先,赤杨向雀鹰表达过近似心声:“这一切超乎我所能理解。”老人看了赤杨一会儿,以真名称道:“哈芮,世界辽阔,无奇不有,但永远无法超过心智的辽阔及奇异。时不时想想这句话吧。”

城市后方,天色因内陆一场暴雨而转阴暗紫黑,更映衬高塔白得刺眼。海鸥翱翔于上,宛如飞飘星火。

“美玫瑰”下锚,搭上桥板。赤杨背着包袱下船,水手祝他好运。拾起原本用来装母鸡的有盖提篮——小拖耐心蹲在提篮中——赤杨上了岸。

街道复杂拥挤,通往王宫的大路却十分醒目。赤杨不知所措,只能走到王宫,说带着一封雀鹰大法师写给王的信。

说了一遍又一遍。

一个又一个卫兵,一名又一名官员,从王宫外的宽广阶梯,到高挑侧厅,到手把镀金的扶梯,到墙上挂满织锦的内厅办公室;走过磁砖地、大理石地、橡木地板,经过花格镶嵌、梁木交错、飞檐斗拱、彩绘斑斓的各式天花板,赤杨不断复诵法宝,不愿交出信件:“我受命于前任大法师雀鹰,带信给王。”疑神疑鬼、略带无礼、假意示好、虚与委蛇、意图阻碍的守卫、领宾员、朝臣官员,成群结队不断聚集在他身旁,跟随、阻挡他进入王宫的缓慢路程。

突如其来,所有人消失无踪。一道门打开,又在身后合上。

赤杨独自站在安静房内,一扇宽广窗户看向西北方屋顶。乌云离去,欧恩山的宽广灰白山峰漂浮似的出现在遥远山峦之上。

又一扇门开启。一名男子走入,全身黑衣,约与赤杨同龄,行动迅捷,五官英俊、刚毅,脸庞如铜像光滑无瑕。男子直直朝赤杨走来:“赤杨大人,我是黎白南。”

黎白南伸出右手,依伊亚岛与英拉德岛上习俗,与赤杨掌心相触。赤杨条件反射地回应了熟知手势,而后才想起,应该屈膝或至少鞠躬,但似乎已来不及这么做。他站着,呆若木鸡。

“你是从吾主雀鹰那里来的?雀鹰大人如何?是否一切安好?”

“是的,陛下。大人要我呈送给您……”赤杨连忙掏出外套里的信件——他原本打算等到让人引进有王端坐宝座上的大殿内,才屈膝呈上——“这封信,陛下。”

盯视的眼神机警、文雅,如同雀鹰般无与伦比地敏锐,但更善于隐藏心思。王接过赤杨呈交的信件,仪节完美无瑕。“捎来法师任何言辞的人,我都诚心感谢、欢迎。请容我怠慢片刻。”

赤杨终于想起该鞠躬。王走到窗边阅读信件。

黎白南至少读了两次,然后将信重新折起,神情一如先前难以臆测。他走到门边,对门外说两句话,又回到赤杨身边。“请,”王说道,“请跟我同坐。他们会拿些吃的来。我知道你整个下午都在宫中,若门口守卫队长有点头脑,想到送个讯,就可以省了你好些工夫,免于翻爬横渡堆在我身边的这些城墙与壕沟……你住在吾主雀鹰家里吗?位于悬崖边缘的家中吗?”

“是的。”

“我羡慕你。我从未去过那儿。自从半辈子前我们在柔克分别后,就再也没见过面。大人不让我去弓忒找他。”黎白南微笑,仿佛所说一切无足轻重。“我的王国是大人赋予的。”黎白南一面坐下,一面对赤杨点点头,示意赤杨在小桌对面的椅上就坐。赤杨看着桌面,它以象牙和银镶嵌装饰,镂刻着山梨树的花叶缠绕细致长剑的图纹。

“航程是否顺利?”王问,顺便趁仆人端上冷肉、熏鳟、生菜、奶酪时闲话家常。他开怀大嚼,好让赤杨自在进食,并一边在水晶杯中注入色泽极淡、有如黄玉的酒浆。他举杯:“敬吾主及挚友。”

赤杨喃喃道:“敬他。”然后饮酒。

王谈及几年前造访道恩岛之事——赤杨记得王在梅翁尼引起的骚动;王也谈到某些目前在城内为宫廷演奏的道恩乐师,包括竖琴手与歌手,赤杨可能认识其中数位,王提起的名字的确颇为耳熟。王善于让客人放松自在,食物与酒酿自然也功劳不小。两人进食完毕,王为二人又注入半杯酒,说:“这封信主要与你有关。你先前知道吗?”语调和先前闲话家常时并无二样,赤杨一时反应不来。

“不知道。”赤杨应道。

“或许知道信的内容与什么有关?”

“也许是我的梦。”赤杨说,声音低微,低头看地。

王端详赤杨片刻,眼神不让人反感,但比大多数人更直率坦然。他拿起信,递给赤杨。

“陛下,我识字不多。”

黎白南毫不讶异——有些术士会阅读,有些不会;但他显然十分后悔让客人感到低人一等,金铜皮肤霎时暗红,说:“对不起,赤杨。我能为你念诵这封信吗?”

“请念吧,陛下。”赤杨说。王的尴尬让赤杨一瞬间自觉与国王平等,于是他首次自然热切地答话。

黎白南浏览过开头敬语与信中数行内容后,大声诵道:

“‘将此信带给你的,是道恩岛的赤杨,在梦中非自愿地受呼唤到你我二人曾一同跨越之地。他会告诉你,在痛苦逝去之所中的一切痛苦,与不变之处中发生的变化。我们关上了喀布打开的门,如今,或许墙本身即将崩塌。赤杨去过柔克,只有阿兹弗听进他的话,我想陛下会依智慧及需求的指引,聆听并行动。赤杨将代我致上对陛下终生的尊崇及服从,亦对恬娜致上我终生的尊崇与惦念,并带个口信给我挚爱女儿恬哈弩。’大人最后以道恩岛符文签名。”黎白南将视线自信纸移开,直视赤杨,擒住赤杨目光。“将你的梦境告诉我。”黎白南道。

赤杨于是再次述说自己的故事。

故事简短,却不甚流畅。虽然赤杨对雀鹰亦充满敬畏,但前大法师从外表、衣着到生活方式,都像个老村民或农夫,与赤杨同类,平起平坐,如此的俭朴缓解了赤杨表面的羞怯;但无论黎白南表现得多和善、有礼,看来依然像王,举止如王,而他正是王,赤杨感觉到难以跨越的距离。赤杨尽快说完,安心停语。

黎白南问了几个问题:百合和塘鹅各碰了赤杨一次,之后便再未碰触?而塘鹅的碰触有灼烧感?

赤杨伸出手。在一个月来晒黑的肤色下,印记几乎完全消失。

“如果靠得更近,墙边的人可能会碰触我。”赤杨道。

“但你离得很远?”

“我是这么做的。”

“而你在人间不认得那些人?”

“有时,我想自己或许识得其中一两个。”

“但令夫人未再出现?”

“陛下,那儿人数众多。有时我觉得我妻在那,但看不到。”谈论此事又让它贴近,过于贴近。赤杨感觉恐惧再度涌上心头,觉得房内四壁可能会消逝,夜空及漂浮的冠形山顶如帘幕般拉起消失,留他一人站在一向伫立之处,在石墙旁的黑暗山坡上。

“赤杨。”

赤杨抬头,心神震荡,头晕目眩。房间似乎无比光亮,王的脸庞刚强而鲜明。

“你愿意留在王宫里吧?”

这是个邀请,但赤杨只能点点头,像接受命令般接受。

“很好。我明天会安排让你将讯息转交恬哈弩女士。女士会希望与你谈话。”

赤杨鞠躬。黎白南转身离去。

“陛下……”

黎白南转过身。

“我能将猫留在身边吗?”

毫无微笑,但不带嘲讽。“当然可以。”

“陛下,我衷心遗憾带来了让您烦忧的消息。”

“派你前来的人所送的任何词句,对我来说都是恩典,使者亦然。而且,我宁愿从诚实之人口中听到恶讯,也不愿从谄媚阿谀之徒口中听到谎言。”黎白南道,赤杨从这些字句听到家乡岛屿的真正腔调,而略微开朗。

王一离开房间,立刻有人从赤杨进入的门口探头入房:“先生,请随我来,让我带您到房间。”来者年长,仪态尊贵,衣饰精美,赤杨跟在身后,完全不知他是名贵族还是仆人,因而不敢询问小拖的事。进入与王会面的房间之前,官员、守卫与领宾员非常坚持,要赤杨把篮子留给他们看管。之前已经有十到十五个官员怀疑地斜瞄,不满地查验,他也解释了十或十五次,会把猫带着,是因为城里没有寄放处。赤杨必须将篮子放在很远的侧厅,一路走来,没看到那房间,如今更不可能找到,这已是半座王宫之外,满是走廊、大厅、通道、门扇……

向导对赤杨鞠躬,留他一人在窄小华丽、挂满织锦、铺满地毯的房间里;有张椅子,座位上有刺绣;一扇窗户面对港口;一张桌,上面有篮夏季鲜果,有壶水;甚至有只鸡禽篮子。

赤杨打开篮子。小拖悠闲现身,显示出对王宫的熟悉。猫伸个懒腰,嗅嗅赤杨手指当作招呼,开始在房间四处检视。小拖发现幕帘遮挡的凹室,里面有张床,便立即跳上床铺。门上传来谨慎的敲门声,一名年轻人端着又大又平又重的无盖木盒进入,对赤杨鞠躬,低声道:“先生,猫沙。”将盒子放置在凹室中靠墙角落,再度鞠躬,离去。

“跟你说啊……”赤杨说,坐到床上,不惯于与小猫说话,两者关系是沉默、信任的碰触,但赤杨觉得必须说说话,“我今天见到王了。”

在黎白南能上床休息前,有太多人等着与他会谈,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卡耳格至尊王的使节。他们已达成前来黑弗诺的任务,准备辞行,任务结果虽令他们满意,却非黎白南所乐见。

黎白南原本很期待卡耳格使节造访,因为此举象征多年来的耐心示好、邀请及协商,终于开花结果。他即位的头十年间,与卡耳格人的关系毫无建树,因阿瓦巴斯的神王拒绝缔约与贸易提议,不等使者发言即遣回,声称神绝不与邪恶的凡人谈和,尤其是该死的术士一族。但在神王一贯的神圣帝国宣言之后,并未出现他借以威胁的大批舰队和满载盔羽蔽天的军士,来征服不崇拜真神的西方诸岛;连长久以来侵扰群岛王国东方小岛的海盗劫掠行径,也逐渐消失。海盗成为走私商,从卡瑞构岛偷渡违禁品,与群屿人民交换铁器、钢铁与铜器,因为卡耳格大陆缺乏矿藏及金属资源。

于是,从这些非法商人口中,首先传出至尊王的崛起。

卡耳格大陆中,极东的广大贫穷岛屿胡珥胡上,藩王索尔宣称自己是胡庞索瑞格家系及乌罗大神的后裔,自称胡珥胡至尊王。之后,索尔征服珥尼尼岛,带着以胡珥胡和珥尼尼岛人民组成的舰队及大军,宣告统治富有的中央岛屿卡瑞构。战士朝首都阿瓦巴斯逼近,城中人民群起反抗神王暴政,屠杀高等祭司,将官员自神庙逐出,大开城门,街上旌旗飘扬,人民歌舞,迎入索尔王,继承索瑞格家系王座。

神王带着余党与祭司长逃到峨团陵墓。沙漠中,在因地震而坍塌的累世无名者神殿旁的神庙里,一名阉人祭司割断了神王的咽喉。

索尔宣布自己为卡耳格四岛至高无上的至尊王。黎白南一听说,便派遣使者前去,向友邦之君致意,表达群岛王国的善意。

此后五年,外交过程艰困繁琐。索尔脾气暴戾,王位岌岌可危。神权政治的崩塌令索尔对国家的掌控充满变量,权力统合也遭质疑,藩王不断崛起,必须靠收买或武力强迫藩王服从。各派宗教信徒从神殿及洞穴中涌出,大声疾呼:“强者必败!”预言地震、海啸、瘟疫将降在弑神罪人身上。境内动荡不安,国土分裂,索尔自然无法信任富强的群岛民族。

群岛之王再怎么表达善意,挥舞和平之环,对索尔皆毫无意义。卡耳格人不也有权拥有那只环吗?那环出现在远古时的西方,但很久以前,源出胡庞索瑞格家系的王从厄瑞亚拜手上接下礼物,象征卡耳格与赫族友谊。环消失后,只余战争,友谊无存,但鹰法师找到环,偷回,还带走峨团陵墓第一女祭司,带回黑弗诺。群岛民族的信用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