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传奇4:地海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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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渐佳(2)

“像瑟鲁一样。”在漫长停顿后,她说道,“孩子是做什么用的?他们能有什么用处?被利用、被强暴、被阉割……蘑丝,你听我说,我住在黑暗之处时,他们就是如此对待孩子。来到这里后,我以为我进入了光明。我学会了真语,也有了自己的男人、生了孩子,我活得很好。但在光天化日下,就在光天化日下,他们依然如此对待一个孩子。就在河边的草原上——欧吉安就是在那条河的源头赋予我女儿真名,也是在太阳下。蘑丝,我想找到我可以生活的地方。你懂得我的意思吗,了解我想说的话吗?”

“原来如此。”老妇说着,一会儿又接着说道,“亲爱的,你不必主动去寻找,世上的悲苦已经够多了。”然后,看到恬娜试着划开一根坚韧的灯心草时手在颤抖,她又说了一次,“别割到你的拇指了,亲爱的。”

直到第二天,格得才苏醒。蘑丝虽然是个脏得可怕的看护,但她技巧熟练地顺利喂了他几匙肉汤。“他饿坏了,”她说道,“也渴得要命。他之前待的地方没什么可吃可喝的。”再次审视他之后,又说,“我想他已回天乏术。人太衰弱,就算极度想喝水,也没办法咽下半滴。我看过一个很健壮的人就是这样死的。只不过几天,就干萎得像影子一样。”

但因为她毫不懈怠的耐心,终于塞进几匙肉跟草药汤。“现在就等着看吧,”她说,“我猜是来不及了,他正渐渐死去。”她的言语中毫无遗憾,说不定还有一点窃喜。这男子对她而言毫无意义,而死亡可是件大事。也许她可以埋葬这个法师,别人不让她埋葬老法师。

隔天,恬娜正为格得的双手涂抹药膏时,他醒了。他一定在凯拉辛背上骑了很久,因为他死命握住铁鳞,结果磨去了掌心的皮,使得手指内侧一再割伤。睡眠中,他依然紧握着双手,仿佛不愿放走早已离去的龙。她必须轻柔地扳开他的手指来为伤口清洁及上药,但她这么做时,他会大喊出声,身体颤抖,伸出双手,仿佛觉得自己正在坠落。他睁开眼,她悄声对他说话。他望着她。

“恬娜。”他说道,没有微笑,纯粹只是超越情感的辨认。这让她感到一份纯粹的满足,有如一丝甜味,或一朵鲜花,因为还有一个活着的人知道她的真名,而这人是他。

她俯向前,吻他的脸颊。“躺好,”她说道,“让我把这处理完。”他听话,很快又陷入沉睡,这次双手摊开而放松。

稍晚,躺在瑟鲁身边渐渐入睡时,她想着,我竟从没吻过他。这念头撼动了她。起初她无法置信,不可能,这么多年来……在陵墓中没有,但之后,一起在山中旅行……在“瞻远”上,一同航向黑弗诺……他带着她来到弓忒……

没有。连欧吉安都从未吻过她,她也没吻过他。他叫她女儿、疼爱她,但从没碰过她;而她,从小到大都是以孤独、不可碰触的女祭司、圣物的身份长大,从未寻求他人的碰触,或从未知道自己在寻求。她会将额头或脸颊靠在欧吉安摊开的掌心一会儿,而他会很轻很轻地抚一抚她的头发。

格得甚至没这样做过。

我难道连想都没想过吗?她带着一种怀疑的敬畏问自己。

她不知道。她试图思考这件事时,一种恐惧、侵犯的感觉强烈地席卷而来,然后毫无意义地淡去。她的嘴唇知道他右颊靠近唇边那处微微粗糙、干爽、清凉的肌肤,只有这件事有其意义、有其分量。

她睡着,梦到有个声音唤她:“恬娜!恬娜!”而她响应了,如海鸟一般高鸣,在海上的光芒中翱翔。但她不知道自己叫唤的是谁的名字。

雀鹰活了下来,这令蘑丝阿姨大失所望。一两天后,她终于放弃,承认他被救活。她会来喂他羊肉、草根和草药混煮的汤,让他靠着她的身体,她强劲的体味包围着他,一匙匙喂入生命,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地抱怨。虽然他认得她,以她的通名称呼她,而她也无法否认这的确是人称雀鹰的男子,但仍想否认。她不喜欢他,说他浑身不对劲。恬娜十分信任女巫的智慧,心里也感到烦恼,却并没有任何怀疑,只为他的存在及日渐康复感到喜悦。“他完全恢复正常后,你就会明白了。”她对蘑丝说道。

“正常!”蘑丝说,以手指做出压碎、丢弃坚果壳的手势。

很快他就开始询问欧吉安的下落。恬娜一直很怕他问这个问题。她告诉自己,甚至几乎说服自己,他不会问,会像法师一般自然地知道,如同欧吉安过世时,连弓忒港及锐亚白的巫师都能马上知道一样。但在第四天清晨,她走向他时,他已醒,抬头望向她说:“这是欧吉安的屋子。”

“艾哈耳的屋子。”她尽可能轻松地回答。对她来说,讲出法师的真名依然不容易。她不知道格得是否知晓这名字。他一定知道。欧吉安会告诉他,或者不须告诉他。

他好一阵子没有反应,后来他终于干巴巴地说出结论:“那他去世了。”

“十天前。”

他平躺,直望前方,好像正在思索,试着透解什么。

“我什么时候来的?”

她必须靠近才听得清楚他的话。

“四天前,傍晚时。”

“山里没别人。”他说,然后身体皱缩了一下,轻微颤抖,仿若身陷痛苦,抑或回忆起无可忍耐的痛苦。他闭上眼,皱眉,深呼吸一口气。

他体力一点一滴恢复,皱起的眉头、屏住的呼吸及紧握的双手对恬娜而言已成熟悉的景象。力气回到他体内,但没有带来舒适或健康。

他坐在门前,沐浴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中,这是他下床以来走得最远的一次。他坐在门槛上,望着天空,恬娜从豆田走向屋子,看着他坐在那里。他依然有种如灰烬、虚影般的气质,不只因为灰白的头发,更来自皮肤跟骨头的某种质态,而他的身体除了皮跟骨外,所剩无几。他眼神无光。但这影子、这灰烬般的男人,与当初她看到的那张沐浴于自身力量光芒中的脸,是同一人——面容坚毅、鹰钩鼻、细致的嘴形,是个英俊的男子。他一直是个骄傲、英俊的男子。

她向他走去。

“你需要的是阳光。”她对他说,他点点头,但即使坐在倾泄的夏日暖意里,他依然紧握着双手。

面对她时的沉默,让她以为或许是自己的存在令他心烦。或许他不能像过去一般轻松待她。毕竟他现在是大法师——她一直忘记这点。而且,从他们攀过峨团山区,同乘“瞻远”航越东海至今,已过了二十五年。

她心念一动,突然问道:“‘瞻远’呢?”然后想,我多蠢啊!都这么久了,他已成为大法师,当然不会还留着那艘小船。

“在偕勒多。”他回答,表情凝结在持续难解的哀伤中。

如同“永远”那么悠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岛那么遥远的地方……

“最远的岛。”她说道,口气半是疑问。

“西方尽头。”他说道。

两人坐在餐桌前,刚用完晚餐,瑟鲁到外面玩耍。

“所以你是乘在凯拉辛背上,从偕勒多过来的?”

当龙的名字从她口中脱出,它再次自行塑造她的嘴形,发出自己的形状跟声音,说出自己,让她吐出轻柔火焰。

他听到这名字,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锐利,她突然意识到,他平时根本不会直视她的双眼。他点点头,然后修正答案以求精确:“从偕勒多到柔克,再从柔克到弓忒。”

一千英里?一万英里?她毫无概念。她看过黑弗诺珍藏室中的大地图,但没人教过她数字概念或距离概念。如同偕勒多岛那么遥远的地方……龙的飞行距离能以英里计算吗?

“格得,”她唤他的真名,因为此时两人独处,“我知道你经历了极大的痛苦与危难。如果你不想——或许你不能——或许你不该告诉我,但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一点情况,我也许更能帮助你。我希望能帮你,而他们很快会从柔克来接你,派艘船来接大法师,说不定请龙来!然后你会再度离开,而我们仍未曾促膝长谈。”她说,在用字或语调不对时双手紧握,如同她刚才拿龙开玩笑时、如同她像多事的妻子般发牢骚时。

他低头盯着餐桌,闷闷不乐,默默忍耐,仿佛田里辛劳一天后的农夫正面对家庭争吵。

“我想不会有人从柔克来。”他说,这句话花了他十足的努力,以致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给我一点时间。”

她以为他说完了,因此回答:“是的,理应如此。对不起。”当她站起身准备清理桌子时,他又开口,依然低着头、语音不清地说道:“我现在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