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汪涵推荐,张佳玮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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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坎坷记愁(1)

人生坎坷都是从何而来的呢?往往是自己作孽得了报应而已。我则并非如此:多感情,重承诺,爽直不羁,结果转而成了牵累。

我父亲稼夫公,为人慷慨豪侠,急人所难、成人之美、帮人家送女出嫁、抚育幼子,此类事数不胜数,挥金如土,一辈子都在为他人忙碌,不怎么顾得上家里。如此我夫妇在家居住,偶尔有什么需用,就不免要去典当质押,换些现钱。开始还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之后就渐渐左支右绌,应付不来了。一如谚语说道:“处家人情,非钱不行。”于是先招致了小人的非议,渐渐又引来了家庭里其他女子的嘲弄讥讽。“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想来真是千古至言啊!我虽是长子,但族中排行是第三,于是上下人等,都叫芸为“三娘”,后来忽然转叫她为“三太太”。开始这么称呼,只是开开玩笑,继而成了习惯,甚至尊卑长幼各色人等,都以“三太太”称呼她。这莫非就是家庭变动的先兆?

乾隆五十年,我随侍父亲到海宁官舍。芸在给我的家书里,附寄了小信函。父亲便说:“儿媳妇既然能提笔写字舞文弄墨,你母亲以后的家信,都让她来负责好啦。”后来,家庭里偶然有些闲言碎语,我母亲就生疑,以为芸在家书里叙述不对,于是不让芸代笔写家书了。我父亲不知,见了家信,看不是芸的手笔,便来问我:“你媳妇儿病了吗?”我即刻写了书札去问,也没有应答。时间一长,我父亲生气了,怒道:“想来是你媳妇儿不屑代笔写家书吧!”等我归家,探知了中间的逶迤曲折,便想去代芸解释清楚,芸急忙拦住了我,道:“宁可被公公责备,不能因为这事儿让我失了婆婆那里的欢心。”到最后,她都没有给自己澄清过。

乾隆五十五年春天,我又随侍我父亲去邗江做幕僚。有同事叫作俞孚亭的,带着家眷一起上任宦游。我父亲对俞孚亭道:“我一生辛苦奔波,常在客途之中,想寻觅一个在外地也能服侍起居、帮忙照顾我生活的人,始终不可得。儿子辈倘若能体察我的意思,当从家乡觅一个人来,这样我说说话,好歹也有人听听。”俞孚亭把父亲这些话转述给我,我便秘密写信札给芸,请她托媒人去物色,找到了一个姚家姑娘。芸因为没确定这事儿是否能成,没敢先禀告我母亲。等姚家女子来了,就找个托词,说是邻居家姑娘,前来嬉游玩耍的。等父亲命我把姚家女子接到他的衙署里,芸又听了别人的建议,托言说姚家女子是我父亲一向合意的姑娘。我母亲见了,便道:“这姑娘先前说是邻居家来玩耍的,老爷怎么就娶了呢?!”因为这事儿,芸就在我母亲那里受了冷落、失了欢心。

乾隆五十七年,我在真州工作。父亲在邗江生了病,我前往探望,结果也病了。我弟弟启堂,当时也正随侍在父亲身边。芸写来家书道:“启堂弟弟曾经向邻居妇人借了钱,请芸做中间担保人;现在邻家妇人来追讨钱了,催得很急。”我跟启堂问起这事,启堂反而觉得嫂子提起这茬,实在多事。我于是回信纸尾批道:“我们父子都生病了,没钱还账;等启堂弟弟归家的时候,让他自行打算吧。”不久,我父子二人病势都痊愈了,我仍然回真州。芸写了回信来,被我父亲收到了。我父亲拆看信件,见芸述说启堂弟弟和邻里的事儿,还说:“令堂大人认为,老人得病身体不好,都是因为娶了姚姬;等他病稍微痊可一些后,应当悄悄嘱咐姚女,让她假托思乡情切,妾身当让她的父母,到扬州来接她回去。这也是彼此卸去重担的计策啊。”

我父亲读了这书信,大怒,先询问启堂邻里的事是怎么回事,启堂自然答说不知。父亲于是写信札给我道:“你媳妇儿背着丈夫跟邻居借债,还进谗言诽谤小叔,居然还叫自己婆婆为令堂,说公公是老人,简直悖逆荒谬得过了分!我已派专人拿了信札,回苏州去斥责她赶她出门;你如果稍有些人心,也当知道自己的过错!”

我接了这信札,如听晴天霹雳,即刻肃然写信,跟父亲认罪,再寻觅坐骑,急速归家:怕的是芸受了这打击,会寻短见。到家之后,述说事情的始末,可是已经有我父亲所派家人,拿了逐书前来,历数了一遍芸的各项罪过,言辞甚为决绝。芸哭道:“妾身自然不该妄言,但公公应当宽宥我是妇女,没有知识啊。”几天之后,我父亲又写了手谕到家,说是:“我也不多责备了,你带着你妻子到别处居住,别让我见到,免我生气就足够了!”

我于是想让芸寄居回娘家,而芸因为母亲已经身故,弟弟已经远游,不愿去依附同族。幸好我朋友鲁半舫听了这事儿,很是怜惜我们,就招我夫妇去入居他家的萧爽楼。

又两年后,我父亲渐渐知道了前因后果,恰好我当时自岭南归来,我父亲亲自去萧爽楼,对芸道:“之前的事,我已全数知道了,也怪不得你们,你们何不回家来住呢?”我夫妇听了大感欣然,于是归去旧宅,算是骨肉团圆。那时哪料到,还有憨园这等孽障之事呢!

芸一向有血疾,也是因为她弟弟克昌出门远游始终不返,她母亲金氏又思子心切,终致病故。家中多变,又悲伤过度,让她辗转得病。自从认识了憨园,她倒有一年多未曾发病。我还在庆幸芸得了良药,大概病算是好了,恰这时,憨园被有权势的豪门者夺取了:那家以千金为聘礼,还答应赡养她母亲温冷香。简直是唐代番将沙吒利,恃势劫占韩翊美姬柳氏这一故事的再现啊!

我知道了此事,先没敢跟芸说。等芸去探视憨园,方才知道。芸一回到家,便呜咽而泣,对我说道:“开始可没料到,憨园薄情到这般地步!”我说:“是卿自己情痴了,这种人哪里有情呢?何况锦衣玉食的女子,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的生活。与其事后后悔,不如开始就别成。”于是再三抚慰芸。然而芸终究还是觉得自己受了愚弄,血疾发作,缠绵床榻,病骨支离,药剂也没有效用。这病时发时停,闹得她形销骨立。没几年,医资大增,于是各类非议也就起了。我父母又因为她居然去跟妓女私下订约,对芸的憎恶日益严重。我只能在中间拼命调停。到这地步,压力之大,真已经不是凡人能承受得了。

芸生了个女儿叫青君,那年十四岁,颇为知书达理,而且极为贤能,常常质押典当些簪钗衣服,都亏她辛劳。芸生的儿子叫逢森,那年十二岁,跟着老师读书。我连年没有工作的机会,只好在家门边设个书画铺,三天的收入,还抵不上一天的开支,焦虑劳碌,困苦不堪,狼狈不已。隆冬季节,我们没有裘可以暖身,只好挺身在寒风里走,青君冷得腿发抖,还强自说“不冷”。因为家里贫寒,芸发誓不再请医问药了。偶尔她能起床,恰好我有朋友周春煦给福郡王做幕僚回来,正要请人绣一部《心经》,芸想着绣经书可以消灾降福,而且收入颇丰,可以补贴家用,就绣了。可是周春煦行色匆匆,不能待太久,所以芸也得赶时间,十天里就绣完了。她身子本来就柔弱,又骤然如此辛劳,于是加了腰酸头晕的症候。哪里知道命薄的人,哪怕绣了经书,佛也不肯发慈悲庇佑啊!

绣完经之后,芸的病势转加剧烈了,已经不能自理,喝水喝汤,都要唤人,于是上上下下,都有些烦她。有个山西人,在我画铺左边租了房子,专门放高利贷。他偶尔请我作画,于是也就认识了。我有朋友,某次手头困窘,要借五十金,请我做担保人;我想友情难却,就答允了。可是我那朋友居然拿着钱就此远遁,不知所踪。放贷的人自然只管来问担保人,时不时来饶舌追问。我一开始以笔墨做抵押,渐渐到了没东西可以偿还的窘境。

年底我父亲回家过年,放贷人来讨债,在门口咆哮。我父亲听到了,召我来苛责道:“我们这种衣冠之家书香门第,怎么欠了这种小人的债务!”我正在解释时,恰好芸有自幼的盟姐嫁在锡山华氏,听到她病了,派人前来问讯。我父母听说是芸的姐妹,误以为是憨园派来的,于是愈加恼怒道:“你媳妇儿不守闺阁训令,跟娼妓去拜姐妹;你也不求上进,跟各类小人为伍。如果置你于死地,我们感情上还是不忍,姑且宽你三天期限,自己想法子去吧。否则为父必然要去官府告发,说你逆子不孝!”

芸听知了这一切,哭道:“公婆发怒到此地步,都是我的罪孽。妾身死了,郎君无事,郎君必然不忍心;妾身活着,要和郎君分离,郎君必然不舍得。姑且悄悄叫华家人来,我勉强起身,问一问看。”于是令青君扶着芸到了房外,唤华氏的来使,问:“是你家主母特意让你来的吗?还是她正在过来的路上?”来使道:“我家主母,久闻夫人卧病在床,本想亲自赶来探望,只因为从没有登过夫人家门,不敢随意造次。临行主母嘱咐我:倘若夫人不嫌我们乡下地方简陋,不妨就到乡下来调养,也算是践行了幼时灯下的话。”原来芸与华氏当年一起刺绣时,曾有过“疾病相扶”的誓言。

芸于是嘱咐来使道:“烦请你快点归去,禀知你家主母,我们于两日后,坐船悄悄地来。”

那使者走了,芸便对我道:“华家盟姐,与我情逾骨肉。郎君如果肯去她们家,不妨与我同行。只是儿女一起带去既不太方便,也不能留在家里,拖累公婆,必得在两日内安顿好。”

当时我有表兄王荩臣,他儿子名叫韫石,愿意娶青君为媳妇。芸道:“听说这位王郎,性格懦弱无能,不过是守成之子;而王家表哥又没什么成就可以用来守……幸好还算是个诗礼之家,而且王郎又是独生子,许给他家,也可以。”

我于是对王荩臣道:“我父亲与您有故旧之好,您想娶青君做儿媳妇,谅来不会不允许。但是等青君长大了再嫁,这情势是不能了。我夫妇去锡山后,您就跟我父母禀过,先让青君给你家做童养媳,如何?”荩臣喜道:“就按你的意思吧。”至于我儿子逢森,就另托友人夏揖山,转推荐去别处学贸易了。

子女和家里的事儿算是安顿妥当,华家来接我们的船也便到了。当时是嘉庆五年的腊月二十五日。芸道:“孑然一身出门,不但招致邻里嘲笑,而且高利贷那边的款项还没着落,怕他也不会放我们走。必得明天早上五更天,悄悄离去才好。”我道:“你生着病呢,能承当拂晓寒冷么?”芸道:“死生有命,不用多虑了。”我悄悄禀过了我父亲,他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当晚,我们先将半肩行李挑下华家来船里,回家让儿子逢森先睡下了。女儿青君在她母亲身边哭泣,芸嘱托道:“母亲命苦,而且情痴,所以遭逢这般颠沛流离的命运。幸而你父亲待我好,我此去,没什么其他顾虑。两三年内,我们必当布置斡旋,来让骨肉重圆。你嫁到王家去了,须得尽妇道,不要跟娘似的。你的公婆,都以能娶得你为幸事,必然会好好看待你。我留下的箱笼什物,尽数托付给你,就带去婆家吧。你弟弟年幼,所以没敢让他知道这些周折,临行时,只假托说我要去求医生,哄他说几天就回来。等我上船去远了,你告诉弟弟这些事情,再禀告给你祖父听就是了。”

说着话,旁边有个老仆妇,就是前卷中所提到的、我们曾租赁他们家来避暑的那位,因为愿意送我们到锡山乡下,所以当时陪侍在旁边,听了芸这番话,不住地擦眼泪。

时候要到五更天了,我们把粥热了,一起啜饮。芸强颜欢笑道:“当年因为一碗粥而聚在一起,如今又喝这一碗粥而离散。如果要写传奇小说,可以起名叫《吃粥记》啦。”儿子逢森听到了声音,也起身,呀呀道:“母亲去哪里?”芸道:“娘只是将要出门就医罢了。”逢森道:“那怎么起这么早?”芸道:“因为路远。你与你姐姐,在家里务求相安无事,不要讨你们祖母的嫌。我与你父亲一起去,几天便回来。”鸡鸣三声罢,芸含着眼泪,扶着老仆妇,开了后门要出去时,逢森忽然大哭道:“噫!我娘亲不回来了!!”青君怕他的哭声惊到人,急忙掩上他的口,好生安慰他。那时候,我和芸夫妻二人,真已经肝肠寸断,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好对逢森道“别哭”而已。青君把门关上后,芸出巷子,走了十几步,已经疲倦到不能再走的地步,我便让老仆妇提着灯,我背着芸一路走。快要到船的时候,险些被巡逻者当作歹人扣住,幸好老仆妇挺身而出,认说芸是她女儿,生了病,我是她女婿;且有那边船夫,都是华氏一族的人,听到声响,前来接应,这才解了围。我们互相扶着下了船。解了缆绳开船后,芸这才放声痛哭。

这一走,芸与逢森母子,就算是永别了。

华氏的那位先生,名字叫大成,住在无锡的东高山。他家房居面着山,躬耕为生。华大成为人极为朴诚,他妻子夏氏,便是芸的盟姐姐。当日约下午一时,我们才到了华家,华夫人已经倚着门殷勤等待了。她领着两个笑眯眯的姑娘到船边,与芸相见,很是欢喜,扶着芸上了岸,招待很是殷勤。

邻居们的妇人小孩,听说来了客人,哄然涌进房间来,围着芸看,有的人问讯,有的人怜惜,交头接耳,满室啾啾,热闹得很。芸对华夫人说:“今日到此,真像是陶渊明所谓,武陵渔夫进了桃花源啊。”华夫人道:“妹子别笑话,这是乡下人少见多怪罢了。”从此相安无事,平静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