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族沉沦到民族振兴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自序

收入本书的文章,除一两篇例外,都是在2005年到2011年间,也就是我73岁到79岁的时候写成的。

  从内容来说,文章大体分成三类:一类可以算是学术论文性质的,主要是对辛亥革命至今一百年来几个重大历史事件的纪念和反思;第二类是对几部书的评论,和为几部书写的序言;第三类一部分是对学术前辈的缅怀,另一部分是对学科建设的若干建议。

  书名采用了第一篇文章的题目,叫做《从民族沉沦到民族振兴》。

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是几代中国人魂牵梦绕的美好理想。几个世纪以来,无数志士仁人为了实现这个宏伟目标,呕心沥血,顽强拼搏,甚至无畏、无悔地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历史所以呈现出这样的面貌,是因为我们的民族经历了一次从辉煌到沉沦的痛苦转折,曾经从一个处于世界先进地位的文明古国,沦落为一个被人鄙视蔑视,任人蹂躏宰割的几乎亡国灭种的民族和国家。对于这一段历史,我们既不应该忘记,也不应该用轻薄的态度加以对待。最近看到有人发表这样的议论,说什么老是不忘记别人“总是欺侮我们”,成天装得“苦大仇深”,“总是在哭,总是在闹”,不过是一种“怨妇心态”;而肯定或者歌颂对强暴的反抗,则是一种“泼妇心态”,“凡事讲打”,打又打不过人家,“充其量就是挠人一把”,这不是泼妇是什么?从这里引出的结论是:不能“把整个近代史写成仅仅是反抗的历史”。看到这些,我突然想起清代人陈宏谋在《从政遗规》中说过:“在古人之后,议古人之失,则易;处古人之位,为古人之事,则难。”我们的先人,面对着列强的侵凌,拍案而起,以身许国,这实在是性命攸关的严肃选择,现在以嘲弄的态度讲几句风凉话是很容易的,在当时却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决不是人人都能够轻易做到的。今天我们讲不要忘记被人侵略、被人欺负的历史事实,既不是为了发泄怨气,也不是为了博取同情,更不是为了鼓吹复仇,算历史的旧账,不过是为了尊重历史,让我们不忘曾经经历的民族苦难,从历史中汲取经验教训,进一步振奋民族精神,提高我们的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而已。中国近代史确实不仅仅是“反抗的历史”,它还有许多其他十分丰富的内容,但如果列强的侵略和人民的反抗斗争都不应该讲,都无需讲,都不能讲,讲了就是“怨妇心态”和“泼妇心态”,那这样的近代史又将是一部什么样的历史呢?

进入古稀之年后,朋友见面问得较多的一句话是:“你近来忙点啥呢?”我的回答多半是两个字:“打杂。”这个“打杂”的含义,大致同最近流行的一个网络热词“打酱油”差不多,就是说自己没有什么重任在肩,主要是给别人帮帮忙,做点琐事,类似于打打油盐酱醋之类。有些事情让我去凑凑热闹,敲敲边鼓,只要是对社会有益的,我便欣然从命,起一点摇旗呐喊、站脚助威的作用。有的事情让我去出出主意,发发议论,只要邀请者出于诚意,我也奉命唯谨,去讲几句可供参考或者未必很合时宜的话。就这样,倒也忙忙叨叨,居然“不知老之已至”。这样的“杂事”并不少,但大多是上不了账的,过了一段时间,回过头来想想,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干了些什么。勉强能够记上账的,大概就是收在这书里的几篇或长或短的文字了。还有几篇杂文,则另外编了一本小册子。

  编完这部书,恰好是农历除夕,这时离我80岁生日刚刚过去八天。用出一本书来作为自己某个寿辰的纪念,这个办法很多人都乐于采用。例如学术大家梁启超先生,就曾告诉他的朋友林志钧说:“吾年得至六十,当删定生平所为文,使稍稍当意,即以自寿。”(《追忆梁启超》增订本,53页,北京,三联书店,2009)不幸梁先生56岁就病逝了,所以这个愿望终于未能实现。不过我在80岁的时候编这本书,却丝毫没有“自寿”的意思,完全是一种巧合。我向来不大关心过生日、过年之类的事情。所谓“天增岁月人增寿”,其实不过是哄人高兴的一句善意的废话。老天爷增不增岁月,对我们普通人实在关系不大;而自己虚度一年光阴,“增寿”一岁,实在说不上有多少值得祝贺的理由。对于上了点年纪的人来说,每增加一岁也就意味着向老年迈进一步。我的不大喜欢过生日,原因就在这里。不过这一回的巧合,我倒是挺高兴的,因为通过编这本文集,乘机对80岁以前这几年的学术生涯作一次盘点,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对于自己的旧作,各人的态度各不相同。鲁迅在《集外集》的序言中说:“听说:中国的好作家是大抵‘悔其少作’的,他在自定集子的时候,就将少年时代的作品尽力删除,或者简直全部烧掉。”“但我对于自己的‘少作’,愧则有之,悔却从来没有过。”郑板桥在《词钞自序》中则说:“燮年三十至四十,气盛而学勤,阅前作辄欲焚去;至四十五六,便觉得前作好;至五十外,读一过便大得意。可知其心力日浅,学殖日退,忘己丑而信前是,其无成断断矣!”(《千家训》)郑板桥认为能够看出自己“前作”之不足,表明学业有进步,等到只觉得“前作”很好,就说明自己已经“心力日浅,学殖日退”,再不能有新的成就了。在编这本集子的时候,我也想了一想自己对“前作”是个什么态度和心情呢?读一读过去的文章,当然没有“大得意”的感觉,但也确实没有什么后悔之意。过去文章里曾经讲到的一些认识,到现在似乎依然有人在继续思考和争论,比如前面提到的所谓“怨妇心态”、“泼妇心态”的问题,其实在本书的第一篇文章里就所有涉及,当然讲的是另外一番道理。历史是业已逝去的社会生活的记录,是过去了的客观存在,任何人都无法加以改变。但持有不同历史观的人,对历史可以作出完全不同的描述和解读。对于学术来说,有不同观点是完全正常的。至于哪一种看法更加接近于历史的真实,更加客观公正,更加合乎情理,读者心里自然有一杆秤,会作出自己的评判。

为了保持历史的原貌,文章汇集成册时,除稍有删节外,基本上未作修改。李光伟同志为核对资料,花了不少心血,在这里谨表谢忱。

2012年1月24日初稿,3月31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