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宿青江铺(5)
过了不久,吴四老倌这些话传到上面去了,传到了吴伟昌的耳里。吴伟昌大为震怒,把呢子帽往头上一戴,笔记本和手电筒往衣袋里一塞,骑着脚踏车就下到了吴冲。当晚,他宣布召开群众大会展开大批判,催人到会的哨子吹得嘟嘟响,闹得鸡婆鸭崽都不得安宁。只有一些小娃崽来劲,以为又有什么热闹戏看,大的背细的,细的扯大的,像一群湖鸭子往政治学习室里钻。他们研究着吴伟昌的手表和皮鞋,争论着这个陌生人到底是像戏台上的座山雕,还是像坳背冲的王屠夫。
等了好一阵,人群中还不见四老倌影子。吴伟昌很不满意地敲着桌子,要吴忠阳再去找。可怜吴忠阳最怕蛇,最怕鬼,因此最怕走夜路。眼下不光在四爹家里找了好几轮,还提心吊胆到岭上转,很快就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容易,他在养牛的金海爹那里找到了四爹,发现他正在那里喝茶。他身后的那一片水田映着月光,明晃晃的,呱呱蛤蟆声此起彼伏。
“四爹,你让我好找。开大会了,您怎么不去?”
“我的鸡婆没看见了,要寻鸡婆。”
“吴党委亲自主持会,点名要您去。你到哪里反正都是坐。”侄子好言相劝,“到那里,您愿听就听,不愿听就装耳聋……”
“我要寻鸡婆!”四爹吼起来了。
吴忠阳只好头一缩,回去了。他在吴党委面前扯了个谎,说四爹到女儿家去了,不在家,没法找。吴伟昌也没法,只好来了一场缺席批判,从美国总统尼克松下台,讲到孔老二小时候做过贼,又讲到大批资本主义的重要性,最后要求全队社员来个“一学二批三看四竞赛五评比”的运动。一些四六句子脱口而出,颇让一些社员们啧啧佩服。他们说吴党委不愧是当老师出身的,不要稿子,一讲两个钟头不重复,真是出口成章,有才学!
这次会以后,吴伟昌还是没听到什么好消息,听说吴冲那个老鬼还是经常指桑骂槐讲怪话,有点聋子不怕雷的劲头。四老倌说:“对门山上的禾鸡婆只晓得一张嘴巴叫叫喊喊,不做正经事。”还说:“这几天没看见黄鼠狼来偷鸡了,怕是也到哪里开会作报告去了。”还说:“搞什么科学种田?最好是科学种空气。要科学家发明一种办法,让大家吃两口空气就肚子饱了,就不用我们种田了。那才是共产主义!”……这些话逗人笑,听上去倒也没有什么,但又好像有些什么,让吴伟昌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最气人的还在后头。那天春插算是完成了,绿绿的秧苗盖满一垄,色彩深浅相叠。随着一串笑声炸开,累得刚伸腰的姑娘们爬上田坎,青春身段从防雨的塑料薄膜中透出来,好似都披了一件件飘逸轻纱。正在这时,惊天动地一声吼,吓得这群喜鹊子都哑了喉。吴党委出现在田边,手拿一杆尺子,声色俱厉地开骂:“怎么?这几丘田还是插的四六寸?好哇!阳奉阴违,对抗密植,这还了得!返工!返工!统统返工!”那目光是足够威严的了。
哑喉的喜鹊子吓得贴墙溜,往屋场里躲。
“快牵蒲滚来,把这几丘田都蒲掉!”吴伟昌又喊了几声,但四周没人回应。远处只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大概是与他一起来检查春种的吧,正在大树下笑谈,用斗笠扇着风。吴伟昌大概想在同僚面前露一手。“喂,你们都到屋里去歇一下,喝杯茶,我亲自把这丘田蒲了就来!”说完从路边牵来一头牛,架上田角里一张蒲滚,挽起袖子,一声吆喝,真地把一丘已经插秧的田蒲碾起来,只是动作不大熟练。
此事惊动了社员们。很多人闻讯赶来,不敢上前阻拦,只是远远地叹气和摇头。办有吴四老倌冒失,气呼呼地冲上前去,大踏步跳进水田,激起泥水飞溅。“我说你这位同志,休得无礼!”他一把抓住牛绳,“怎么跑到我们队来破坏秧苗?”
“这事要先问问你们自己!”
“你把道理讲清楚好不?讲清楚了,要蒲就蒲,要犁就犁,我们自己动手,不用麻烦你,还要请你吃杯姜盐茶。讲不清楚,那就对不住,请你走你的路。”四老倌朝对方打了个拱手。
“讲理?”吴伟昌沉下脸来,“你参加过学习没有?一亩田要保证三百万蔸基本苗,你自己数数,这里有好多蔸?”
“挤得那样密,手脚都不好放,不通风,不透气,发的禾蔸只有铜钱眼大,到头来收一田草,这事去年已经有样。喂,同志你作过调查没有?已经插下田了,现在又缺秧,你要我们如何返工?未必插稻草?”
“你还道理一担?没有秧就把田空起来!荒了!不让你们心痛,你们不晓得厉害!”
“我说了要你放手!”
“嗬,好大的口气?你是县长还是专员?居然对我发号司令?”吴伟昌使劲一甩,甩开四老倌,朝牛背上又是一鞭,哗哗哗,铁蒲滚又把几排秧苗碾入泥水中……
说心痛,吴四老倌真的心痛了。他气呼呼地大吼一声:“细满伢子,跟老子把这个破坏青苗的坏家伙抓到公社去!”说完一跺脚,把袖子一捋,追了上去。那叫细满的后生没读过多少书,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蛮角色,早憋了一肚子气,两步就抢过来,赶到吴伟昌面前,把他一把拖下蒲滚,揪掉了一粒扣子。“黑皮,快去找根绳子来,把他绑了再说!”
“我,我……”吴伟昌做梦也没有想到碰上了这些硬三铳,脸上哭不像哭,笑不像笑,“我是吴伟昌,区上的党委,你们不认得?”
“你还冒充吴党委?那更要抓!”
“我真是,我有证件……”
四老倌掏出他衣袋里的红本本,看也没看,“哪里偷来的,说!”
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一推一拉,真的把吴伟昌扭着,拉上了田,要往公社里送。正在这时,吴忠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哭笑不得地快跑过来:“四爹四爹,他真的是吴伟昌,办点的老吴呀!”
“老吴?”四老倌眨眨眼,打量了吴伟昌一眼,摇摇头,“不对不对!吴伟昌是共产党员,哪里会做破坏青苗的事?人民政府有条文规定,那是犯法的呀!我活了六十多岁,做了五十多年田,当了十三年队长,未必这一点还不晓得?这个家伙肯定是冒充的,走走走,到公社去,到那里赶中饭。”
“他真的是呀!”侄子急得差点要哭了。
这时,喝茶休息的干部们被吵闹声吸引,走出屋场来了。他们见吴伟昌的狼狈样,有些哭笑不得;见群众越围越多,知道众怒难犯,便有人上前来打圆场,意思是这个队违反密植命令是不对的,但既然已经插了,就算了,下不为例,不一定硬要返工重来。如此等等。吴伟昌见自己没得到强有力的支持,只好自认倒霉,整整衣领,强打精神充硬汉:“我晓得就是吴四老倌存心捣乱。今天的事不能完,也完不了,你明天来公社里作检讨!还有你们的队长!不然的话,无产阶级专政不是白吃干饭的!”
说完,夺路就溜。几个小把戏跟着他拍掌笑闹,看他满身泥水,看他一双赤脚在路上一瘸一瘸。他们已经研究出,吴伟昌不像座山雕而更像王屠夫了。
第二天,吴四老倌没有去公社。第三天,第四天……情况还是如此。这事真苦了他侄子,只能对四爹赔笑脸,讲软话:“……四爹,你就到公社去一遭吧,山不转水转,你这一回就让让他算了。”
四老倌正在堂屋里独自品酒,眼皮也没抬。“今天就是高宗皇帝十二道金牌,也莫想把我召去。我三十晚上的砧板——不得空!”
“领导总归是领导,哪朝哪代没有个领导呢?你一只蚂蚁还想顶翻磨子?”
“老倌子要清静,你少罗嗦。”
“他说了,就派民兵小分队来,抬着猪笼子来。四爹,四爹,四爹……”
四老倌心里运神:真要是这样,闹起来不好看,也吃不消。再说我堂堂吴本义快活到七十了,做了五十多年田,当了十三年队长,九洲三十六县都闯过,还怕他吴伟昌?这样一想,就说:“使牛使累哒,脚杆子痛,没得劲。你要他派个车来。”
“你还想坐飞机呵?”
“那如何办?你……背我去?”
老人看着侄儿那胆小怕事的样子,一肚子火气正想找个地方出。侄儿明知道对方是有意磨人,但也没办法,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咬一咬牙,今天当一回牛马。可怜从吴冲到公社有七里来路,吴忠阳一想就两眼黑。他刚出学校门不久,当了干部后经常捏着笔杆子跑统计,搞批判,读报纸,在业余剧团里演戏,参加劳动实在很少,眼下背着一个大活人翻山又爬岭,把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不一会就气喘吁吁,汗如雨下,面如纸白。四爹在他背上又好气又好笑,就是不愿下来。
好容易骑着吴忠阳到了公社。吴伟昌立刻如临大敌,放下一场扑克牌没打,一个全社电话会没开,把袖子挽了又挽,把公社所有在家干部都喊来会议室助战。那架势,像把一个瘦老头子一口吞得下。
“你说!你为什么反对密植?为什么反对科学种田?”吴伟昌把桌子捶得咚咚响。
“你把广播线都扯掉了,这是破坏宣传毛泽东思想!你好大的胆呵?”“你还在群众中说,什么‘如今没有一个人的武艺比得上豹子头林冲’,什么‘申公豹的脑壳有七十二个,砍了一个还有一个’,这是宣传封建迷信,猖狂反对唯物主义,你怕我不知道?”
“你这个老家伙专搞破坏,是个定时炸弹,将来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先要把你抓起来枪毙!”
……不管吴伟昌带着干部们如何叫喊,四老倌横直不发声,只是闭着眼睛,扯自己的胡桩,来一个“哼哼”主义。这些哼哼有多种含义:有的表示反对,有的表示好笑,有的表示不相信,搞得吴伟昌没奈何,如同老鼠咬竹扫把,不知如何下口。至于那些助战人员,则有点三心二意:农技员是同情四老倌的;宣传委员着急上面要推销几千册革命图书,生产队却拿不出钱;财粮员想着月底要结账,好多欠款还没追回;青年干事则在想着找电话员谈爱的事,眼睛老是朝窗外瞟。大家心不在焉,随便凑几句也就算了,一场批斗会开得松松垮垮,最后只能草草收场。
但四老倌被“请”进来,就不那么好出去了。吴伟昌挥挥手要他快回去,也以为他回去了,不料门上咚咚响了两声,他的脑袋在门后露出来,脸上还带着一丝笑。
“你怎么还没回去?”
“嘿嘿,有水烟筒吗?借我一借。”
“我哪有什么水烟筒?去去去,快走!”
门关上了,可过不了片刻,咚咚的敲门声再一次响起,四老倌的一张老脸又出现在门口,“喂,有解手纸没有?”
吴伟昌正在用煤油炉子煮猪肚子,准备招待远道来的老婆,没料到猪肚子碰上了解手纸,自然气得脸上成了猪肝色:“这里哪有解手纸,去去去!”
“你当干部的如何会没有纸?未必你用稻草擦屁股?”
“我用什么关你什么事?你用什么又关我什么事?我到这里来是给你管茅坑的?你真是老懵了,老疯子一个呵?”
对方眨眨眼:“哎,你有话好好说呵。我快活到七十岁了,跟你爹的年纪差不多,你这家伙还骂我?”
对方不敢恋战:“好好好,算了算了,你走吧,走吧。”边说边来推。
“怎么就算了?你说算了,就算了?你去外面问一问,这四乡八里我不管到哪一家,水烟筒随便拿,板凳随便坐,遇到饭时就上桌,怎么一到你这里就出鬼名堂?这个事怎么能随便算了?问题不搞清楚,我四老倌不走!”说着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坐在屋中央。
吴伟昌哭笑不得,暗暗喊天。他老婆也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赶快找来两张黄草纸递给老人,意思是催他赶快走,去解决他的问题。
老人现在倒不着急解决问题了,指着吴伟昌的鼻子,认认真真地训了一顿:“你看看,你堂客就比你贤慧。你要向她学习。大妹子,你娘家是哪里的?”他问完女人娘家在哪里这一无关紧要的问题,又问完她生没生孩子一类更加离题万里的问题,差一点还问到生男孩还是生女孩一类更加莫名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最后还是指着吴伟昌的鼻子,“你坐下,好好听着。你家里明明有纸么,为什么说没有?是不是看不起老百姓?是不是当了两天官就不知东南西北?难怪你尽讲些不入格的话。昌伢子,告诉你,你一个官字顶在额头上,把群众的话当耳边风,这样下去,迟早要当秦桧,要当高俅。知道不?你坐下——”他再次以主人姿态命令对方坐下来,“老实告诉你,毛主席站在天安门,眼睛望到全中国,哪个奸哪个忠将来要算总账的,三百斤的老母猪,最后总要一刀撬,你要想明白……”
最后,要不是吴伟昌的老婆来陪笑脸讲好话,要不是当广播员的外孙女荷花来劝,四老倌还真会把政治报告作到断黑。
嘣——门总算关了。
吴伟昌看着一锅香喷喷的猪肚子,完全没有口味,哭丧着脸叹气:“唉,俗话说出门三不惹——不惹小把戏,不惹老家伙,不惹叫化子。我怎么碰了鬼,会惹上了他呢?”他走出房门,冲着农技员和财粮员又叹了口气:“唉,如今呐,上面一些人只晓得一张嘴巴喊,也不晓得我们基层干部好难当呵……”
这一天,四老倌由外孙女陪着,雄赳赳气昂昂地回队上去了。出公社机关大门不远就是供销社和仓库,好多人在那里买肉、打煤油、扯布挑鞋、兑换禾种,一时间热热闹闹议论纷纷。有人认出了吴冲的四爹:“四老倌,当了两天公社干部了?”“你这个老鬼这下要老实了吧?”“检讨写得什么样?给我们看看好不?”……
“呸,逗我老倌子好耍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