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首访北京
从北京归来,我一直在想,北京城真是我见过的最奇妙的地方。
天津再次映入眼帘时,新修的铁路和火车头显得尤为醒目。同欧洲相比,这铁路和火车头都太古老了,让人有种穿越了好几个世纪的感觉。仅仅三天前,我们还是骑着马出的北京城呢!伴着刺耳的汽笛声,天津的铁匠们正起劲儿地打着铁。河堤上,赶着驴和马的水兵慢慢走着。领事馆门外,停着一艘军舰,上面插着英国皇家快艇中队的舰旗。
记得三天前我们离开北京时,行李是用褐色的双峰骆驼驮着的。
空气中弥漫的气味,让我们觉得此时所处的时代是如此肮脏。北京公共卫生的管理糟糕到令人吃惊的程度,前几天城门外那几个新弄的化粪池是仅有的卫生设施,下水道就更没有了。我闻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心想,北京到底是大都市还是小乡村呢?真令人疑惑。不过化粪池的出现,已经让我们心里觉得有些安慰了,毕竟这是改变城市面貌的新举措。
我很讨厌美学、卫生学、社会经济学这些伦敦来的新事物,所以,去北京旅行,让我和那些与我有同样感受的人异常兴奋。奎宁虽然治病很灵,吃起来却苦得很;北京虽然有效调整了我们的心境,却也给人带来了不少苦恼。
帝王家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站在汉白玉桥附近,或者在煤山上都能看到。当然,北京令人为之惊叹的东西还有牌楼、亭子、一尘不染的空气……一切都在阳光的沐浴下变得更加美丽,连泥墙也不例外。牌楼上的深蓝、嫩绿、朱红,与盘在上面的金色长龙显得分外和谐。
在西方,只有男人才穿长裤,而中国妇女几百年来都在穿。她们只有旗袍,没有裙子。我们跟这些最温顺的男人、女人走在一起,深刻感受到他们是如此驯服,时刻准备着,为那些乘坐八抬大轿的大官和骑马的侍卫让路。
我们乘船沿着白河慢慢往下游走,与我们同行的是一位候补道台和他的随从。道台的脸色很不好,白中带灰,而且面无表情,吸烟很凶,一句话也没跟我们说过。就官宦世家的人来说,他是我见过的最羸弱的一个。如果不努力提醒自己,我们就经常会忘记这位乘船同行的人是位即将走马上任的官员。
事物的外表往往受到人们的重视,可我们却没有见过北京大考场的样子。三年一次的全国科举考试就要开始了,在这种考试中,中国的男人们全力以赴地冲杀着。成功的,会得到高官厚禄,即使去世也不会被人忘记,因为他们的名字会被深深地刻在大石碑上,受人瞻仰。
中国最奇特的事物之一就是这里的考场了,即使中国最出色的男人凭它建立了功业,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从毁灭人性的角度来说,就算是意大利的古罗马也没法跟它相比。
据说意大利异教的庙宇,已经有好几个世纪没有举行过宗教仪式了,可是,回想我走进去时的情形,感觉同北京比起来,它的宗教仪式应该算是一直没有停止过。每年在围城之前,北京的庙宇都要举行至少两次盛大的仪式。我了解到的情况是,释迦牟尼和观音菩萨在中国的情形,比不上阿波罗和丘比特在欧洲那么受欢迎。因为我从没见过中国其他地方举行宗教仪式,即使小规模的也没见过。
大概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极为珍视和敬仰佛教、道教、儒教吧?
可几个月之后,我开始怀疑这一点。因为,宗教在中国留下的痕迹只有庙宇与神像。假如宗教的象征只是庙宇和圣像,那么古罗马得有多少种宗教呢?我曾给来伦敦的外国人做导游,去参观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它是前英国国会的所在地,英国国会包括两部分:长老院[即上院]
和平民院[即下院])。
我们当时正赶上平民院的一些议员做祈祷,那种庄重和肃穆的感觉,深深感染了外国客人,尽管他们并不信基督。有一位女游客来自德国,性格很活泼,上前小声问道:“我们能用小望远镜看看这些漂亮的建筑吗?”而在孔庙,谁会因为用不用望远镜而犹豫不决呢?后来我们又准备去长老院参观,却被拒绝了,因为议院的长老还没做祈祷,所以里面的情形不得而知。一位警察告诉我们,祈祷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窥探里面的情形。一位瑞典教授很认真地问:“每天都会做这样的祈祷吗?每一天吗?假如是真的,我只能说,我对英国的印象是——奇妙。”
中国人最令我感到吃惊的一点,是漠视法规,而这点也开始显现在住在这里的欧洲人身上。这充分证明,漠视是多么符合人性。举个例子来说,我能听到一个住在中国的西方妇女,随便将野餐时间改到星期日。我这一生去过很多国家,基本是在国外度过,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就是在中国。对于住在中国的人来说,星期天用来野餐已经约定俗成,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她们还会辩解道:“星期天就是用来放松休闲的。”如果在伦敦或雾气腾腾的利物浦听到这句话,结果会怎样呢?
教堂在欧洲的文明国度里随处都能见到,而中国则没有几座。我经常想起一位海关检察官说的话:“人们都说中国人信奉基督教是英国人的功劳,而实际上英国人放弃基督教倒是中国人的功劳。”北京城像个大旅馆,里面住着各种各样的人。我不禁自问,到底是什么吸引着这些人呢?满族人曾经把它征服,结果却臣服于它。举目四望,发现周围的一切既让人感到无奈,又令人厌恶。这样的北京真是可怕!
有人告诉我,中国人对很多事都很麻木、冷漠,只对钱感兴趣。
他们经常讨论钱的问题,而且只有这一个话题。不过,我想问,欧洲人来中国的目的是什么?除了钱,还有别的吗?那些传教士们被派往中国,口中默念着“钱财是万恶之源”,实际上也没有离开过赚钱吧?
北京有很多美丽的花园,里面的鲜花五颜六色。我们从公园门口经过的时候,看到从里面出来的人手上都抱着一大捧晚香玉。前门(即正门)的周围香气四溢,那是一些小树散发出来的,它们正排得整整齐齐地等待出售。中国人很偏爱香味非常浓厚的花,且对花的欣赏似乎只停留在香气上。从这一点上来说,中国人是幸运的,他们只对让他们心情好的味道有反应,而对那些气味不好的花连看都不看。
北京到处都是树木,根本不像人口众多的城市,而像一个大公园,尤其是站在城墙上面看,感觉更是如此。每个宫殿的院子里都至少有一棵树,庭院大一些的地方更是被树占满,就连宫殿外面也耸立着一排排苍翠茂盛的树木。大概古时候的北京真的像它所规划的那样,如果我能看到那时候的北京,肯定会赞叹它的雄伟,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城市能和它相比。站在钟楼或鼓楼上向对面望去,就可以感受到北京城宏大的规模。同时可以看出,它的透视和布局也很讲究,既有细致的妆点,又彼此保持着完美的距离。钟楼上的阳台,单看很普通,可从整体上来看,却是再壮观不过的了。
蒙古人出色的地方,恰恰是英国人的不足之处。比如我们英国的法院和新帝国学院,若是忽必烈肯定会拒绝在当初的选址文件上签字的。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的宏伟与壮观,都不能同北京相比。作为历史遗迹,北京非常吸引人。住在威严的宫殿里,随身而伴的往往是奢华,但不一定是舒适。他们几乎想不起来走到外面去,每每外出,必定贴身带着不止一排侍卫。这些侍卫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子不被百姓的浊气污染,每次都会将路上的人全部赶走。或许那些思想开放的年轻人,还有那些善良的女子们,坐着轿子经过的时候,会偷偷掀开轿帘,遗憾而充满同情地看看普通百姓吧?
这些老百姓的思想保守而落后,尽管身体残缺、生着脓疮、衣服破烂得仅能遮羞,却抵触任何能改变命运的努力。北京的大街上,到处流窜着好吃懒做的流氓无赖。这些人很多都是大人物家里的食客,专门为大人物叫嚣打架。这些大人物的院子里,种满了各种树木,它们在深宅大院过的是遮风挡雨的生活,可大人物早晚会对它们由怜惜变成漠视甚至厌恶。有时我会在大街上看到笑意盈盈的满族女子,她们坐在马车上,长相很清秀。就那样宁静而面带善意地欣赏着这个城市和它的街道,如同欣赏那些中世纪或世界历史当中的著名人物。
忽必烈与他的继承者,是否在这个城市的清洁与管理问题上动过脑筋,历史上并没有明确记载。如今北京这座城市已经变得破破烂烂,设计上的完美与雄浑,丝毫改变不了它留给我的感觉——遗憾。
我的这种遗憾,在回通州的路上一点点升级,最终由感慨变成了愤怒。通州大街上到处都是垃圾,混乱极了。路面凹凸不平,全是乱七八糟的车辙印,马车走在上面不停地颠来颠去,就像浪尖上的孤舟。
马和骡子拉得费劲,赶车的汉子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在后面推得也费劲。即使这样,车轮前进得也很勉强。一年又一年,他们都是这样拼命地挣扎着,把沉重的马车从那些本不该存在的车辙里推出来,不顾生死。我为此感到悲哀,这种简单而原始的工作居然让这些强壮的劳动力来做。我们都知道体力劳动有多么高尚,可也该得到恰当的运用,而不该随便消耗掉。
真该修修路了!到时候通州的路好走了,汉子们同样要流汗,骡子、马一样要拉车,可结果却能给自己和别人带来更多的便利,那该多好啊!而此时,我在他们脸上看到的只是早熟与粗俗,还有浑身的伤痕。孩子们面色苍白,头上生着脓疮,眼神也不好。在中国,穷人感觉不到痛苦,于是有人便妄下评论说,中国到处是欢乐的笑声,因为中国人的生活中没有忧虑。我们的黑奴当中也能听到欢乐的笑声,可谁又想做黑奴呢?谁愿意与中国人民交换一下,像他们一样去承受人为制造的贫穷与苦难呢?
中国人贫穷困苦的境遇越来越严重了,我为此感到心情沉重。造成他们种种困境的原因,并不是气候、土地和他们的性情。因为,假如政府支持的话,肯定会有人去争先恐后修路的。到时候,他们会把路上那些障碍全都铲除,将每一条路都变得面目一新。欧洲人来到北京,也会惊喜于它的巨大变化。
阿尔马非总让我有种穿行在中世纪的感觉,因为那儿的街道黑乎乎的,满是窄窄的石阶,每层石阶都成了坏人藏身的好去处。身份不俗的女士们走在石阶上时,总是小心翼翼的,担心弄脏自己雪白的裙子,或者是担心碰到坏人。同阿尔马非比起来,北京规模比较大,可所处的时代应该更加蛮荒。整个北京城上空都弥漫着紫禁城的神秘气氛,欧洲人是禁止踏进紫禁城的,而里面那位小皇帝也从没有出来过。
皇太后应该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因为她决定做的事情就会坚持做下去,直到完成。她真是个有个性的人!难道她不曾用自己手中的权柄,关注抚慰过百姓的疾苦,而只热衷于权力吗?高贵的维多利亚女王曾经拥有过丈夫给她的爱,她自己也有过母性的仁厚,这位中国的皇太后呢?她曾经历过这些吗?年幼的皇帝一本正经地坐在前面,她在后头垂帘听政,下面是恭恭敬敬跪着的大臣们。此时的她,能否感受到中国千百年来对人性的束缚呢?她也对变革充满畏惧吗?或许因为她只是个女人,也和其他女人一样坚贞地固守旧的秩序。可是,她找出个荒唐的理由,说教堂的钟楼有窥视皇家花园之嫌,便下令让塔利亚布主教和他的神父搬走,从而占有了教堂,这说明什么?只能说她不仅仅是个女人,所追求的也不仅仅是权力。她并不害怕新事物,更不顽固守旧。
阿玛德·大卫神父那里收藏了中国鸟和教堂的管风琴,她得知后,叮嘱对方一定要完好无缺地给她留着。有人说,她曾经想过在教堂里接见外国人,把那里当作大礼堂。如果她真的能接见外国人,那么作为历史遗迹的北京城肯定很快就会恢复昔日的风采,同世界上的其他城市媲美了!
把北京城弄成别的城市那样,有什么好处呢?我曾听白金汉宫的管家说过一段话,每每想起来,心里都会疼痛。他说:“波斯国王是个绅士,他每天都睡在床上,即使星期天也如此。”波斯王国的那些嫔妃们,总希望人们觉得她们已经被欧化,所以一般都会去看芭蕾舞表演。北京历史悠久,过去曾经那般辉煌。明代的劳动人民修筑了我们脚下这段石头路,从通州直达北京城。在这条路上,人、马、骡子都在奔命似的挣扎着挪动车子,走路的人只好躲到大路两边的野地里。
我心里暗自叹息,这还不如没有路!眼前的一切让我的心里非常感慨、愤怒!想到酷热的夏日和严寒的冬天,这样的情形会不断发生,并且伴着尘土或者冰冷的雨雪,我的感慨与愤怒便强烈到无法形容了!
英国人的污水把河流和海洋污染了,那么中国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怎么看呢?人类的生活会随着自然环境的日趋恶化而改变,伦敦大雾给贸易和人们外出带来极大不便,可我们对此却习以为常。
这在中国人看来,大概会认为改善是早晚的事,跟通州大路上的车辙一样。
每个民族都无视自己的缺点,却能瞪大眼睛发现邻居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