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作品选集·译言古登堡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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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阿富的贞操(2)

“吓唬你?只是吓吓你倒好办了。这个世道,就连肩上带个军衔的人都有很多败类。更何况我可是个乞丐。可不是吓你。如果我真的图谋不轨……”

新公话还没说完,阿富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他跟前,举起大黑伞往他头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少在这里猖狂。”

说罢,阿富又用尽全力地拿伞朝新公的头上打了下去。慌乱之中新公一躲,伞就痛打到了他穿着浴衣的肩上。猫被这阵势给吓得踢落了一个铁锅,一跃到了放灶神的架子上。猫这一跳,把灶神的松枝和盛着油的油灯都给翻落在新公的身上。新公在跃身而起之前,不知被阿富的伞暴打了多少下。

“你这混蛋!混蛋!”

阿富不停挥动着雨伞。新公挨着打,终于抓到机会一把夺过雨伞,往地上一摔,猛地扑向了阿富。两人就在这狭小的板间里,互相厮打了一番。在他们打得最起劲的时候,大雨又压向了屋顶,发出巨大的声响,屋里的光线也随着愈发猛烈的雨声变得更加昏暗起来。新公即使被打、被抓,还是不顾一切地要压制住阿富。失败了几次之后,以为终于抱住她了,她却突然像弹开了似的,逃向了排水口。

“你这臭娘们!……”

新公走过拉门,瞪着阿富。阿富不知何时头发也散了,瘫坐在板间的地上,反手握着原先插在腰间的剃刀。她这样子带着一股杀气,同时又透着几分妖艳。说起来和在灶神台上挺着腰的猫有些相像。两人在短暂的沉默之中,互相窥视着对方。霎时间,新公露出了做作的冷笑,并从怀中掏出了手枪。

“你倒是使劲挣扎给我看看啊。”

枪口慢慢地指向了阿富的胸口附近。即使如此她仍是惜字如金,一言不发地盯着新公的脸。新公看到她不再闹了,像是想到了什么新招,把枪口对准上面。昏暗之中,枪口的上方,猫琥珀色的眼睛忽隐忽现。

“这样好吗,阿富?”新公含着笑声,挑衅地说道:“这个枪声一响,猫可就要从上面倒栽下来了。当然朝着你开一枪,你也会和它一样。你觉得这样好吗?”

新公的手指已慢慢向扳机施力。

“新公!”突然间阿富叫出了声。“不行。你可千万别开枪。”

新公的眼睛是看向了阿富。可手上的枪,却还是瞄准着三毛。

“行不行又与我何干啊?”

“被打到就太可怜了。就算只有三毛也好,求你放过它吧。”

阿富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眼中流露出了担心的神色,颤抖的双唇之间露出了细巧的一排牙齿。新公半是嘲讽,又半是疑惑地品着她的表情,最后他终于还是把枪给放下了。此时阿富的脸上也透出了放心的神情。

“那我就放过这只猫,作为交换”新公狂妄地说道,“要借你的身体来赎。”

阿富将眼神移向了别处。憎恨、愤怒、厌恶、悲哀,还有其他情感混杂在一起烧上了她的心尖。新公时时刻刻注意着她的变化,侧身走到她的身后,一把拉开客厅的门。客厅比起厨房,光线更是昏暗。虽说人是从这里撤走了,但还是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留下的碗柜和长火盆。新公愣愣地杵在那儿,身上渗出了丝丝汗水,随后视线落到了阿富的领口处。可能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阿富转过头,仰视着站在身后的新公。她的神情又变回了原来神气活现的样子。这下反倒是新公有些乱了阵脚,莫名地眨了眨眼睛,又把枪口对准了猫。

“不要这样。都说了不要伤害它。”

阿富在制止他的时候,手中的剃刀掉落在了板间的地上。

“不想看到它受伤,就乖乖地到里面去。”新公轻蔑地笑着说道。

“真是得寸进尺。”阿富恨恨地轻声嘀咕道。但她猛地站起身来之后,就像个在闹别扭的姑娘,快步地走进了客厅。新公看到她这么快就放弃了抵抗,感觉到有些惊讶。这个时候,雨声一直轻轻地掠过耳边,晚霞的光从乌云间撒下,幽暗的厨房也亮了起来。新公愣愣地站在房间里,专注地听着客厅里的动静。宽衣解带的声音,阿富平躺下的声音,之后客厅就陷入一种沉寂之中。

新公迟疑了一阵之后,走进了微暗的客厅。在客厅的正中央,阿富拿袖子遮住脸,就这么平躺着。新公一看到她,就拔腿逃回了厨房。他那时的表情真是难以形容,像是看到什么恶心东西时的表情,看着又像是在害羞。本以为他会回到板间,没想到他背对着客厅,突然开始苦笑起来。

“我这是开玩笑阿,阿富。开玩笑的。赶快从那里出来吧……”

过了几分钟之后,阿富怀里揣着猫,另一只手拿着伞,和铺完破草垫的新公随意讲了些什么。

“姑娘,我有些事想问你啊。”

新公好像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不敢看着阿富的脸说话。

“想问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把身体托付给一个人,对女人来说是终身大事吧。为了救一只猫……阿富你就这么轻易答应了。是不是有些太草率了?”

新公说罢沉默了。而阿富却笑着安抚着怀中的猫。

“这只猫有这么可爱吗?”

“三毛确实是可爱。”阿富含含糊糊的答道。

“还是说因为你是这附近出了名的为东家考虑。所以怕三毛被杀了,自己对不起老板娘?”

“三毛也确实可爱。老板娘也确实是重要。可是我只是……”阿富歪着头,看着远处说道,“该怎么说呢?只是我觉得那个时候如果不这样做,会有点愧疚。”

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新公一个人抱着膝盖,呆坐在厨房里。暮色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慢慢向厨房逼近。拉窗的绳子、水槽旁的水瓶都一一消失在黑暗里。烟雨之中,仍旧传出了上野报时钟[2]那沉闷的钟声。新公像是被这钟声给惊醒了,扫了一眼已变得静悄悄的四周。然后摸索着找到水槽,用水瓢满满地盛了一瓢水喝。

“我源氏繁光家的后人村上新三郎,今天算是受教了。”

他咕哝着,津津有味地在黄昏中喝着冷水。

1890年3月26日,阿富和老公、三个孩子一起漫步在上野的街上。

这天,上野的竹之台广场正好在举办第三届内国博览会开幕式。加上黑门附近的樱花已经都盛开了。所以街上人潮涌动。看开幕式归来的马车、人力车一股脑儿地从上野方向涌来。其中不乏像前田正名、田口卯吉、涉泽荣一、辻新次、冈仓觉三、下条正雄[3]等知名人士。

阿富的丈夫抱着5岁的次子,长子则是抓着他的袖口,在这人来人往中穿行,时不时还担心地回过头看看她。阿富牵着长女的手,每当丈夫回头时,都会露出似阳的微笑。当然这20年的岁月也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痕迹。但她眼中的光彩却不减当年。她在1971年、72年的时候,和古河屋政兵卫的侄子,就是现在的丈夫结了婚。丈夫那个时候在横滨,而现在在银座的某条街上开了一家小小的钟表店。

阿富突然抬起了头。这时正好有一辆双马马车经过,里面坐着神情悠然的新公。现在的新公可不同往日了,头上戴着有鸵鸟羽毛装饰物的帽子,身上别着各种荣誉勋章。他的胡子已经半白,脸色泛红,望向她们,和以前那个乞丐并无不同。

阿富情不自禁地慢下了脚步,不可思议地是她并不觉得惊讶。虽然不知为何,可阿富心里清楚新公可不是个普通的乞丐,不知是因为他的长相、言辞,还是带着手枪的缘故,总之就是这么觉着。阿富面不改色地端详着新公。新公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也望着她。

二十年前那个雨天的回忆,在一瞬间涌上阿富的心头。她在那一天为了救一只猫,差点就莽莽撞撞地委身于新公。到底自己的动机是什么呢?她也不清楚。而新公在那种情况下,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她。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她也不明白。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这些对阿富来说,都再正常不过了。与马车擦身而过之后,她有了种释怀的感觉。

新公的马车经过的时候,她的丈夫又从人群中回过头来看她。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对着丈夫微笑。笑得是如此灿烂、愉悦……

(1922年11月8日)

注释:

[1]东睿山彰义队:1868年,以江户幕府最后一代将军德川庆喜的旧臣为中心,集结起来的志愿军。志愿军以保卫庆喜、维持江户治安为名目,其据点在上野宽永寺。后被由大村益次郎所指挥的政府军剿灭。东睿山,上野宽永寺的别称。(译注)

[2]上野报时钟:指现存于日本东京台东区上野的宽永寺内的时钟。(译注)

[3]前田正名、田口卯吉、涉泽荣一、辻新次、冈仓觉三、下条正雄:前田正名(1850年1921年),明治时期的官僚、农政家;田口卯吉,(1855年1905年),经济学家、文明史学家;涉泽荣一,(1840年1931年)知名企业家,埼玉县人;辻新次,(1842年1915年),幕府末期、明治时期的西洋学者、文部省官僚、企业家;冈仓觉三,(1863年1913年),思想家、文人;下条正雄,(1843年1920年),明治时代的军人、旧日本帝国议会贵族院的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