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黑衣圣母
于此涕泣之谷,哀涟叹尔。……聊以回目,怜视我众。……吁!其宽哉,仁哉,甘哉,卒世童贞玛利亚。
中译《玫瑰经·祷文》
“这个怎么样?”
田代说着,将一尊玛利亚观音像摆在桌子上给我看。
所谓的玛利亚观音像,是取缔基督教的那个时代,天主教徒经常用来代替圣母玛利亚供奉的观音像,多为白瓷质地。不过,现在田代给我看的这尊玛利亚观音,却并不是博物馆的陈列室或者世间普通收藏家的陈列柜中保存的那种。第一,这是尊除了面部之外其他均用黑檀木雕刻而成的一尺立像。不止如此,挂在颈部的十字架璎珞也镶金嵌贝,极尽精巧。甚至脸部都系精美的象牙雕刻,连唇部都着了一点珊瑚似的朱红。……我沉默地抱臂,看着这黑衣圣母美丽的面容好一会儿。看着看着,感觉有种奇怪的表情浮在那象牙的脸上某处。不对,不仅仅是奇怪。我甚至觉得整张脸充满了带有某种恶意的嘲笑。
“怎么样,这尊像?”
田代露出所有收藏家惯有的骄傲的微笑,看看桌子上的玛利亚观音,又看看我的脸,再次问道。
“这真是珍品。不过,你不觉得这脸上有点叫人害怕的地方么?”
“品相不够十全十美么?说来这尊玛利亚观音有个奇妙的传说。”
“奇妙的传说?”
我不由地将目光从玛利亚观音转到田代的脸上。田代意外地现出认真的表情,将那玛利亚观音从桌子上拿了起来,又马上放回原处。
“对,有人说这是尊不吉利的圣母,会转祸为福、变福为祸。”
“怎么会!”
“但我真的听说它的主人遇到过这种事。”
田代在椅子上坐下,露出几乎可以用心事重重来形容的阴郁眼神,用手势示意我坐到桌子对面的椅子上。
“是真事?”
我甫一落座,便不自觉地奇怪发问。田代先我一两年从大学毕业,乃是以才高八斗闻名的法学士。且就我所知,他是个富有教养的新思想家,对所谓的超自然现象一概不予采信。这样一位田代会说出这一番话,看来这奇妙的传说也不纯是荒唐无稽的怪谈。
“是真的?”我再次确认道。
田代徐徐将火柴的火移到烟斗:“这个嘛,就看你自己的判断了。总之,我听闻这玛利亚观音的来历颇为可怕。如果你不嫌无聊,我便讲给你听”
这玛利亚观音到我手里以前,归新潟县一个镇子上叫做稻见的大户人家所有。自然,那时它不是古董,是用来祈祷阖家繁荣的家族之神。
稻见家的当家人正好是与我同届的法学士,此人既涉足公司生意,又经手银行业务,是个颇了不起的企业家。由于那层关系,我也曾为稻见出过一两次力。大约为了表示感谢,稻见有一年来东京,顺便将这家族代代相传的玛利亚观音给了我。
我所谓的奇妙的传说,就是那时从稻见的口中得知。他自己自然并不相信那种怪事,只将从他母亲那里听到的这圣母的来历大略说了一遍。
事情发生在稻见的母亲大约十岁或者十一岁那年秋天。论年代,也许是西洋黑船[1]扰攘浦贺港的嘉永末年。这位母亲的弟弟,一个叫做茂作的才八岁的男孩儿,得了很重的麻疹。稻见的母亲叫做荣儿,自父母双双死于两三年前的瘟疫以来,这茂作姐弟俩便由年过七旬的祖母一手抚养。因此,茂作得了重病后,稻见的曾祖母,那位断发守寡的未亡人,她的担心真是非同小可。尽管医生百般设法,茂作的病却越来越重,不到一星期,眼见撑不过这两天了。
一天晚上,祖母突然来到荣儿歇息的房间,硬将迷迷糊糊的她抱起唤醒,也没有叫别人帮忙,麻利地给她换好衣服。荣儿晕乎乎地跟做梦似的。祖母急急拉了她的手,将昏黄的烛台照着无人的走廊,带她来到白天都很少去的土仓。
土仓深处有一座原木的神龛,据说自古便供奉着伏火的狐仙。祖母从腰带间取出钥匙,将那神龛的门打开。透过昏黄的烛光看去,上了年头的锦帐后端然立着的神体,赫然便是这尊玛利亚观音。荣儿看到这尊观音,突然觉得连蟋蟀声也无的半夜里的土仓可怕得紧,不由地抱着祖母的膝头,抽抽搭搭哭起来。祖母却不同于往常,不理荣儿在哭泣,径自坐在那玛利亚观音的神龛前,毕恭毕敬地在额上画个十字,开始了荣儿听不明白的祷告。
这祷告持续了十多分钟后,祖母静静地抱起孙女,不停安抚她别怕,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然后用荣儿能听懂的话这样向这黑檀木的玛利亚观音祈祷道:“童贞玛利亚,我在这天上人间,视为倚靠的就只有今年八岁的孙子茂作和带到这里来的姐姐荣儿。您也看到了,荣儿还不到聘女婿的年纪。倘若茂作有个三长两短,稻见家明日便要断了香火。求您不要让这样不吉利的事发生,保茂作一命。我知道我的虔信还远远不够,只恳求您在我一息尚存时护他性命。我年事已高,灵魂奉予天主的大限已为期不远。在我归西之时,孙女荣儿如无意外,想必已长大成人。万望您慈悲垂怜,在我阖眼之前,不要让死亡天使的宝剑触到茂作的身体。”
祖母伏下梳着守寡发髻的头颅,虔诚祷告。祷告完毕时,战战兢兢抬起脸来的荣儿兴许是眼花,仿佛看到了玛利亚观音在微笑。荣儿低叫一声,再次抱住祖母的膝头。祖母却满意地抚着孙女的后背,一遍一遍地说道:“好了,我们回去吧。谢天谢地,圣母玛利亚已经听到了我这老太婆的祷告。”
第二天一看,祖母的祷告仿佛应验,茂作的烧较昨天有所减退,原来一直昏迷不醒,现在慢慢恢复神智。见到这情形,祖母的欢喜真是一言难尽。稻见的母亲说她至今不能忘记那时祖母含笑落泪的样子。祖母看到生病的孙子沉沉睡去,想是准备解解连夜看护的疲倦,命人在病房的隔壁铺床,少见地歇了下来。
当时,荣儿玩着弹珠子坐在祖母的枕边。老人大约累得精疲力竭,立即像死去的人一样沉沉睡去。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照顾茂作的老年女佣轻轻打开拉门,慌张地说:“小姐,叫老太太醒一醒。”荣儿还是个孩子,急急来到祖母身侧,拉了几下她的袖子:“奶奶,奶奶!”不知为何,平常警醒的祖母今天怎么叫都没有动静。女佣觉得不对劲,便从病房过来。她一看到祖母的脸,发疯也似的一下子攥住老人的衣袖,“老太太!老太太!”放声大哭起来。但祖母眼圈微微泛紫,仍然一动不动地睡着。很快,另一个女佣慌慌张张打开拉门,面无人色,颤声叫道:“老太太!少爷他老太太!”女佣那声“少爷他”在荣儿听来,也分明觉出了茂作病情有变。祖母却依然紧闭双眼,对伏在枕畔哭泣的女佣毫无知觉。……茂作在短短十分钟后断了气。玛利亚观音信守约定,在祖母活着时没有取茂作的性命。
田代说完这个故事后,抬起阴郁的眼睛,紧紧看着我:“如何?你不觉得这传说是真的么?”
我犹豫了:“这个嘛……可是……怎么说呢。”
田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再一次给熄灭了的烟斗点上火:“我觉得真有此事。但是不是稻见家的圣母所为,还是个疑问。对了,你还没有看到这玛利亚观音的底座上的铭文吧?看一下这里刻的洋文DESINE FATA DEUM LECTI SPERARE PRECANDO(勿望汝之祈祷更改上帝之定数)……”
我不由畏惧地看向这尊宛如命运本身的玛利亚观音。圣母依然一身黑檀木的衣饰,那美丽的象牙的脸上,永恒地凛然噙着带某种恶意的嘲笑。
(1920年4月)
注释:
[1]黑船:泛指室町时代以来来自西方的外国船只。此处特指黑船来航(1853年及1954年)事件。该事件中,美海军准将佩里率领的黑船舰队两次来日,迫使江户幕府打开了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