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物语(2)
听我这么一说,妻只应了一句“这个嘛”,便摇着背上的阿俊。阿俊学着妻叫了一声“这个嘛”。听到阿俊这么一叫,我俩都笑了。看到我们在笑,阿俊也一起笑了,随后又指着芭蕉花“哞哞”地喃语起来。
六、野蔷薇
这是夏天在山间旅行时发生的事。越过山顶后,风突然停了,天气开始变得闷热。田间小路沿着狭窄的山谷将梯田的边缘连接起来,蜻蜓的翅膀闪着光,有时还能看到前方有蛇出没。蔚蓝的天空笼罩着山谷,不时飘过朵朵白云,在四处的山峰上留下蓝色影子飘向远方。
我的喉咙干渴难耐。路旁的农田边淌着一条小溪沟,可惜那水有股铁锈味,上面还飘着一层青色的皮,在阳光下泛着弱光。走着走着,看见一侧的树丛深处流出一股清流,淌过小道流进田里,令人喜出望外。我连草鞋也没来得及脱,马上把脚伸进清流中,顿感凉意透心。往小道边走,发现这里生长有特别多的橡树和枹树,黑压压一片十分茂密。苔藓潮湿,上面爬着蟹。山崖上流下的水落到美丽的凤尾草枝叶上,再滴到岩石的低洼之处,从低洼处溢出的水透过苔藓流走。小竹杓子浮在水面,任凭水滴在上面敲打。我使劲拿起杓子豪饮一番,清凉美味的山泉水沁人心脾。
稍远的山崖下,有株生长茂盛的野蔷薇,开满了纯白色的花。我凑近闻了闻它那逼人的香气,顺手折了一根小花枝。突然感觉有人,抬头一看,原来之前没察觉到树荫下有个砍柴的女子正在休息。她把干柴靠放在山崖上,伸展开绑着绑腿的双脚,直直地望向我这里。事发突然,我不由地回望了一眼。她的衣服有些短,打着补丁,腰间绑根绳子做腰带。头上盖着的白手帕快要遮到眼睛,手帕下的黑发顺着额头垂下来。我没想到她长得这么美。这样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在城里很少见,使她显得更动人。她的眼神中毫无怯意。被这一双黑眸子直视时,不知为何,我有种被责问的感觉,不禁怯生生地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那里。
知了叫个不停,天气越发闷热。我嗅着刚才摘的野蔷薇刚走出两三町远,迎面走来一个背着干柴的年轻人。他背着堆得比自己还高的柴,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五官威猛脸色赤黑,头上绑着一根扎头巾,腰间锋利的镰刀泛着光。擦肩而过时,他瞥了我一眼说了句“对不住,多有打扰。”过了一会儿,我转身一看,年轻人已经走到了刚才的清流附近,也正回头看着我。不知为何,我把手里的野蔷薇往路边一扔,匆忙往前方的清流赶去。
七、常山花
还在读小学时,朋友之间流行收集昆虫。我也曾求妈妈用破蚊帐给我做捕虫网兜。那时,我连大伏天的太阳都不怕,几乎每天都会扛着网兜外出捉虫。城山里蝴蝶、蛾子和甲虫类的昆虫最多,我在那一带到处转悠,待上一整天。二之丸和三之丸[5]的草原里有很多罕见的蝴蝶和蚂蚱。稍往树丛里一走,能看到树干上的各色甲虫,有金花虫、金龟子、叩头虫等等,数不胜数。我在冲鼻的草木香气中,欢欣雀跃地一路捕捉着昆虫。抓来的昆虫用热水或樟脑杀死后,整齐地摆放在点心盒做的标本盒中。像这样让标本盒越来越多曾是我的乐趣。每次捕虫归来,全身都被汗湿透,脸也红得跟火一样。
为什么我会如此喜欢昆虫呢,妈妈至今都把这个当成一桩陈年轶事来说。随着年纪增长,我也遇到了不少有趣的事情,但当年发现稀有昆虫并成功捕获时感受到的强烈喜悦感却很少能体会得到。我到现在都还能回想起城山深处的树丛中那些朽木的香气。
有一次,我走到进了一片昏暗的树林。那树丛面对着城山边的护城河,里面有棵很大的常山木,枝头开满了桃红色的花。飘落的花瓣随风起舞,凄美地散落在半沉于水中的运泥船上。那棵树的树干上到处是蛀洞,洞里尽是细木屑和虫粪,弥漫着一股臭气。我看到高处树干上有只漂亮的独角仙正神气地仰着犄角,别提有多高兴了。因为我的标本盒里还没有这么好的甲虫,按捺住心中兴奋把网兜伸向了它。刚开始网有点没够着,但最后总算顺利地把它给网住了。我马上把它放进挂在腰间的虫笼里,满怀欣喜地离开了树林。
走下三之丸的石阶,迎面遇到一对母女,妈妈撑着漂亮洋伞牵着孩子慢慢走在树荫里。她们应该是镇上富庶人家的妻女。妈妈一手撑伞的手还拿着药瓶,另一只手牵着孩子。小姑娘戴着一顶簇新的大草帽,帽绳系在可爱的下巴上,身上穿着白色的洋装。她看到我拎着的虫笼,便松开妈妈的手,过来探视虫笼,不一会儿便瞪圆眼睛跑回了妈妈身边。只见她拉了拉妈妈的袖子,又跑过来研究起我的笼子来。妈妈叫她快点回去,可她始终不肯离开我的身边。妈妈过来强行把她拉走,结果她蹲在路中央,最后大哭起来。她妈妈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训斥起孩子来。这时,我打开笼子,把甲虫放出来,去路边拔了一根牛筋草,紧紧拴住甲虫的犄角,把这只虫送给了她。她不哭了,有点难为情却一脸欣喜。她妈妈有点吃惊,一边教育孩子,一边向我道谢。我感觉有些害羞,默默地晃着空虫笼往回跑。当时又高兴又舍不得,之前还从未有过那样的心境。
那之后我也时常去那一棵常山树下转悠,但再也没找到那么漂亮的甲虫。另外,我也再没遇到过那时的那对母女。
八、龙胆
同年级里有个人叫藤野,夏天参加实践活动去演习林时,我们常被分到一组,一起进行测量结伴走。他看上去身体孱弱,高个消瘦,和身体相比头显小,走路时总爱弓着背。他沉默少语,给人一种总在呆呆地思索着什么的感觉,不太受其他活泼爱玩的普通同学欢迎。可他又是个纤细的好人,目光柔和,有些吸引人的魅力。我每次看到他的脸,总会莫名地产生怜悯之感。他从未说起过自己的过去与现在,我也没从其他人那里听说过。但从第一次见面时起,我内心深处总感觉他是个有些不幸的人。
那是某年夏天,我们在演习林实习铺设小路时的事。除了藤野之外,同组的还有三四个人,我们一同在山间的小屋里住了两周。说是山间小屋,其实就是在山崖上边斜插一根圆木,上面铺着草席和杉叶,下面铺了层板做成的简陋小屋。我们各自裹着毯子在里面席地而睡。小屋的一角有一个用石头推起来的灶头,在这儿干活儿的伐木工会帮我们做饭。做完一天的工作,在岔道上仰望从小屋里飘出的缕缕青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即使是这样的陋室,也让人有种回家的安心感。到了晚上,我们一边驱赶被圆木上吊着的灯吸引来的虫子,一边进行着必要的计算和绘图。有时则是把饼干桶放在中间,大家边吃边聊着无聊的话题。
我们时常会说些关于学校里的流言,模仿教授们的言行,热闹非凡。也常常会提到一些年少时的情史。每到这时,藤野便似听非听,若有所思地露出些许不安的神色,有时他还会从口袋里掏出本用惯了的本子,随意地涂鸦几笔。有一天晚上,我从梦中醒来,山里一片寂静,月光正好落在灶台上。我听到小屋外有脚步声,从草席的缝隙往外望,看见藤野在清冷的月光下闲庭信步。
每天早上起床,吃完定例的味增汤拌饭,我们便扛着经纬仪和支架出门。到达目的地后,就架起仪器开始轮流观测。在别人观测时,藤野要不是坐在树桩上休息,就是躺在草坪上,和往常一样像在思考着什么。当轮到他时,则急急忙忙地赶来,捣腾起仪器,认真地读着数据,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经常会读错得很离谱。负责记录的组员提醒说:“这个数据有些太离谱了”,他才注意到自己的错误,一下脸变得通红,羞得哆哆嗦嗦的,不停道歉说“真是不好意思,真是太失礼了”。大概大家都觉得还是尽量别让他读数据,可又不能这么做,还是按照顺序轮流着来。藤野基本每五次就会出一次出问题,每次都是一副又害羞又难受的表情,抱着膝盖陷入更深的沉思。
这样过了差不过了两周,就在我们准备结束回家前的某一天。那天整日都下着大雨,山里起雾没法进行工作,大家都窝在小屋里睡觉。藤野的本子掉在我旁边,我随手拿起来打开一看,里面夹着许多开得满山都是的龙胆花书签,还有各种涂鸦。本子上画着几个梳返银杏发髻的女孩,还有用各种字体写成的“Fate”,四处散落在纸上。仰卧睡觉的藤野起来看到我正在看他的本子,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可也没说什么。
九、苦楝花
一年夏天,我患了脑疾,到乡下亲戚家借宿疗养,玩了大概一个月。亲戚家门前,一条清澈的小溪水声叮咚。狭窄的乡间小道的另一边是一片绿油油的农田。农田对面是一个小丘,那是德川时代以前的小城池遗迹。古色古香的大门边有棵高大的苦楝树,长得枝繁叶茂,在烈日炎炎的街道上撒下一片树荫。途经此地的商贩们经常在门前卸下行李,在门前的小溪边洗把脸,将湿手巾叼在嘴里消暑。
我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出门,看到制桶师在树荫下给吊桶、水桶箍桶箍。整洁的街道上散落着劈下的碎青竹和刨屑,还有满地的苦楝花。那个制桶师脸上有黑色痘疤,一看就是个脾气古怪之人。他穿着手巾质地的汗衫,露着些许黑色胸毛,健壮的手臂正挥舞着木槌。木槌的敲打声从对面的丘陵上反传回来,响彻宁静的村庄。强烈的阳光直射稻田,农田也抵不过这夏天的暑热,仿佛睡着了一般。这时,来了一个烟杆匠,在制桶师旁边卸下了行李。他上身穿着一件又旧又小不合胸围的小仓织料的洋装,下身穿着细腿裤和裹脚,赤脚穿着草鞋,头上戴着一顶冬天的旧礼帽,帽子压得很深,隐隐看出他留着光头。烟杆匠向制桶师搭话说:“今天也捕到了鲣鱼。”“抓到了吗。最近虽然能能抓到几尾,可大都因为天热往上游去了,我们这里都捕不到什么。”说罢制桶师敲打得更用力了。
烟杆匠叼着烟管,看着在门前屋檐下筑巢的燕子从田里飞回又向外飞去,若有所思地说道“在鸟里面,应该没有比燕子更让人钦佩的了吧。”说着,他讲起了这样一个故事。在村里有一户世家,燕子在这家巢筑多年。有一天这家的主人对燕子开玩笑说:“你都在我们家借宿那么多年了,偶尔也给我们带点手信吧,可好?”第二年等燕子回来时,正巧这家人在吃饭,燕子飞到了餐桌上放下了一粒小果子。主人当时没有多想,把这粒果子丢去了院子里。不久后,院子里长出了一棵怪树。这棵树很奇怪,大家别说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树长大后,枝叶上爬满了让人恶心的毛毛虫。因为实在是看着不舒服,主人便把这棵树给拔了,劈成了烧洗澡水的柴火。正好镇上的医生打那儿经过,不由得叹息说太可惜了。主人问他这是为什么,医生说那是在国内罕见的麝香。
烟杆匠说到这里,一脸煞有介事地抽起烟来,吐出烟圈。制桶师敲着桶边默默听完这个故事,用怪怪的眼神往我这里瞟了一眼,问道:“那个叫麝香的究竟是什么?是说那棵树,还是那些毛毛虫?”烟杆匠答道:“这个嘛,那什么,麝香也是有很多种类的嘛。”最终也没说明白究竟哪个才是麝香。制桶人没再深究下去。敲击桶的声音回荡在远方的小丘上,震得苦楝花簌簌地飘落下来。
(一九〇八年十月,《杜鹃》)
注释:
[1]町:日本旧制长度单位,1町约合109米。(译注)[2]畳:即榻榻米,1块约1.62平方米。(译注)[3]石板:一种文具,用薄的长方形板岩制成,可用石笔在上面书写。(译注)[4]冠木门:日本住宅大门的一种,有两个门扇,在接近两根门柱顶端横贯一根冠木,多见于旧时的武士家。
[5]丸:日本城池外的筑墙,从内向外共有三道,分别是本丸、二之丸、三之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