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生物·译言古登堡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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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鸭与猴

星野温泉在信州沓挂的火车站附近、沿着汤河上游的峡谷里。去年夏天,我先后两次去到那里,度过了约莫两周完全远离世俗烦恼的娴静日子。那段日子令我在身心健康上得到了很好的休整,故而今年夏天我再次欣然前往。

站在去年同一家屋子的阳台上,抬头仰望覆盖在屋檐上的厚朴树的宽扁叶子,低头俯瞰屋前开阔池中平静的池水那一刻,去年夏天的记忆幡然呈现脑中,仿若就发生在三两天之前,让人怎么也无法相信十几个月的韶光已逝。我总觉得身处信州的我,是在东京之外的另一个我。信州的我沉睡了一年,此时突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就这样,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去年一模一样,但细看片刻后渐渐发现许多不同。譬如,我知道池边生长着一株枝繁叶茂、盖住水面的陌生植株,此时正开着稀有的十字形白花,这在去年是未曾见过的。那花与日比谷公园一角种植的、附有“英国馈赠”说明牌的多花狗木所开之花颇为相似。但翻看植物图鉴才知,此树应当是山荔枝,别名山桑(Cornus Kousa,Buerg.)。

总之,一丁点季节上的差异,使许多去年不曾见过的景色突然呈现在我的眼前。面对那些尚未开花的不明植株,我们这些粗心大意的外行人多半只能区分是针叶树还是阔叶树,厉害点的也只能分辩出十种、二十种。所以一旦看到花开,就感觉那里仿佛新长出了什么不同的植物。虽然这种类推有些牵强,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人类也是如此,若未取得最后成功便无法充分证明自己确实存在。

去年七月池边还游荡着大批鹡鸰,今年七月它们却全都失去了踪影。相反,鸭子的数量倒由去年的一只增加到了今年的十三只。除了一对长着野鸭般羽毛的雌雄鸭子外,还有一只纯白的母鸭以及它孵化的十只雏鸭。去年七月来时,那些小鸭子还长得跟黄绒毛玩具似的,翅膀也不过琴拨子那般大小,只是个摆设。即便如此,它们还是时不时地踮起脚来,模仿着成鸭拍打翅膀,真是不可思议。它们一边发出吹麦杆哨子般哔哔的声音,一边凑到阳台前来,索要些剩饭或是薄饼碎片,随后进到池中,又马上不慌不忙地潜入水里,边走边用小嘴剔挖池底的淤泥。它们在水中游泳的样子甚是滑稽可爱,这种小精灵般奇特的姿态在水上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据说禽鸟的祖先是爬虫动物,怪不得它们与鳄鱼在水中的泳姿有几分相似。话虽如此,我之前倒从未见过成鸭以这种姿势游泳。单就这点,倒是孩子比父母更多才多艺。因为成鸭只需稍一倒立,将尾巴朝天,嘴就可以很自然地触到池底;而雏鸭若不是整个儿潜入水中是很难触底的,所以它们才会应自然的要求做出这样的特技来。且我估算潜水时间后发现,雏鸭的潜水时间明显长很多,大概有七八秒之久;成鸭最多坚持三四秒,之后就不得不将头伸出水面。这意味着,成鸭和雏鸭在生理机能上的确存在一定差距。

长着野鸭羽毛的“夫妇”始终保持着相隔不足一米的距离,如鸳鸯般形影不离地游曳着。另一方面,白母鸭和十只小鸭则自成一队行动。就这样,两群鸭子似乎始终被迫严守着某种聊表尊敬的距离。然而某天发生的一件稀罕事却从根本上打破了这一神圣规律,我因机缘巧合目睹了整个过程。一直相敬如宾并排游曳的“夫妇”中的雄鸭,突然发出非常刺耳的拍翅声,在水面上疾驰起来,随后一下子整个潜入了水中。接着它在水中一个劲地猛冲了三米多后,冷不防地在静静游着的白母鸭身边浮出水面,一口咬住母鸭的脖颈,一个劲地将这个孱弱的小个子往水中按去。我对这一幕惊讶不已。不久,暴君释放了他可怜的俘虏,悠然自得地向距离雌鸭一米以内的固定水域游去,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善良的妻子也若无其事地以一种平和的心态迎接她出轨的丈夫。另一方面,遭受了突然袭击、而后又被释放的白母鸭,也只是稍微用嘴巴梳理了一下凌乱的羽毛,简单整理完仪表后,就引领着十只刚从瞬间惊恐中缓过神来的小鸭,缓缓地朝着相反的方向游去,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看来在禽鸟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离婚问题和精神抚恤金之说的。

据说我来之前,原本有两只雄鸭。其中一只经常非常暴戾地虐待另一只。每每如此,那只长着野鸭羽毛的雌鸭都会摆出一副从中调停的面孔靠近他们,发出一种略异于平时的特殊低鸣声。后来突然有一天,那只“暴君雄鸭”在池中销声匿迹了。大概是被住家厨房的厨师强行拽走了。那天晚上主楼里刚好在招待一队军人,甚是热闹。这样一来,那时池中剩下的另一只胆小的雄鸭便成了现在这池中的王者、暴君和色鬼。

七月末,我曾一度返回东京。两周过后,我再次回来,雏鸭们的生长速度着实令我惊讶。不知何时,黄色的胎毛已然消失,羽毛颜色也呈现出与成鸭较为接近的色彩。那回飞镖般的“胚芽小翼”,已快长成名符其实的“翅膀”了。不过,以一个外行人的眼光,还真是无法辨别雌雄。仔细一看,我只知道靠近尾巴背面的羽毛若是稍带深黑条纹的,像是雄鸭。鸭子若未成年,就不会产生内分泌上的雌雄分化,因此无法根据它们的外貌特征对其性别进行判断。尽管如此,它们的体重却在短短的时间内有了极大的增加,相较于雏鸭中的大个子,白色母鸭反而显得远要娇小玲珑。另一方面,那只“色鬼雄鸭”的毛色隐隐透着些许憔悴,原先脖子周围一圈美丽的黑环也秃成了一块块的,看上去像是一下子上了年纪。这些变化仅仅发生在短短的两周时间里,也许这就是浦岛物语的小雏形吧。

植物世界里,我也看到了一些与去年显著不同的地方。最明显的是今年时令的大幅推迟。譬如,去年八月中旬已盛开的野凤仙花,今年却开得不多。九月上旬再次造访时,我去温泉前溪流对面的林间小路漫步,不想竟在小路边发现了开得正盛的野凤仙花。

逗留星野的那段时光,有天我游览了小诸城址,看到城池的正门后有一条往下的小坡这种依据地形构建而成的城池应该挺罕见的吧。

那一带有一处名为藤村庵的地方,庵内墙壁上并排挂着藤村先生[1]的真迹,还有藤村的文献目录。把与健在文人有些渊源的屋子搞得宛如故人遗迹一般,让我觉得有些少见。

一登上天守台遗址,耳边就响起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刮-刮-”的乌鸦叫声。我觉得这乌鸦叫也是难得耳闻。石崖上端附近,一名第一高等中学的学生独自盘腿而坐,上衣蒙住整个脑袋,正避着炎炎烈日聚精会神地研读着岩波文库的书。他读的大概是《千曲川风情》[2]。我甚至希望自己也能再次回到那个年岁。

走在园内山谷中架设的吊桥上,迎面走来一位身穿浴衣的青年,他垂下的手中提着的书貌似也是《千曲川风情》。一对乡下人模样、打着花阳伞的德国人夫妇正提心吊胆地带着一大群孩子俯瞰峡谷。

那里有个动物园。我买了薄脆饼干喂熊。熊把嘴张得很大,全然不顾薄饼顺势掉到地上的可能性,悠然自得地等待下一次投食,那样子十分天真无邪。与我们并排站着看熊的一位信州人模样的大叔正与他的同伴谈论着诸如这熊“品格”高尚之类的话题。熊的品格这一说法本身也够稀奇的。

无论哪个国家,关猴子的笼子总是最有人气。其中有一只腰骨瘫软无法站立的猴子,放弃了与其他猴子一样的活动,总是百无聊赖地待在一间小屋的屋顶上。偶尔想活动活动时,它便会突然起身倒立,高高抬起麻痹的腰和后腿,自如地用前肢行走。真不愧是猴子!不管怎样,这也是一种创新。

我将适才抽过的香烟烟蒂扔在了猴子围栏前,不想蹲在那里看猴子的一位本地人模样的大叔,却突然将那尚未熄灭的烟蒂扔进了猴栏。随后一只坐在地上的大猴子摆出心领神会的表情,伸出手来摊开手掌,将烟蒂在地上一蹭,熟练地把火掐灭了。接着,它撮起烟灰,以一种煞有介事的手势扯破香烟裹纸,拉出烟丝,一下子放到了嘴里。这怎么可能?我暗忖道,可它确实是在品尝烟丝的味道。看起来也不觉美味,但它也不急着吐出,而是沉着冷静地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嚼了下去。这情形也着实稀奇。可以想象,这里的猴子恐怕在许久以前就已经接受过此般“烟蒂教育”了。

站在峭壁的帷幕前,俯瞰彼岸八月艳阳照耀下千曲川沿岸平原那独特的美景,让我不由吟出“蝉鸣松梢千曲川”的诗句来。

回来时我在沓挂站下车。开往星野的公交车尚未发车,在等发车的那段时间里,同车的一位商人与司机饶有兴趣地聊天,说方才他亲眼目睹一辆卡车将一位老妇人的脚轧得骨肉完全分离。发车后不久,某物从一侧重重撞上公交车,导致车体倾斜,险些翻车,好不容易才停稳。原来,经过十字路口时,一辆满载欧美人的汽车突然从一旁窜出,撞在公交车的车尾上。幸好那车只是撞瘪了一侧的挡泥板,我们的公交车也只是车帮稍有凹陷,掉了点漆,总算有惊无险。车上下来一位胖乎乎红脸膛、看上去挺快活的老人,他先设法将撞瘪了的挡泥板掰正复位,接着对我们微微一笑,举起一只手大声向我们喊道:“真是对不起。”随后,他再次发动轰轰的汽车引擎,雷厉风行地朝着轻井泽町飞奔而去。

九月上旬我第三次去时,终于在住处池边看到了两三只鹡鸰,去年那样的大批鹡鸰大概已经不会出现了。这可能是因为今年鸭子的集群数量众多,侵占了鹡鸰领地。这里的避暑客恰如周期性飞来轻井泽过冬的候鸟,不知在他们中是否也能观察到同样的现象?如果可以得到相关的研究资料,我想试着调查一番。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文学》)

注释:

[1]岛崎藤村:Shimazaki Tōson(1872-1943),日本诗人和小说家。(译注)[2]《千曲川风情》:日本著名自然主义作家岛崎藤村(1872~1943)于大正元年(公元1912年)出版的描写信浓地区风土人情的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