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平等之名:托克维尔与《论美国的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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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现实中的民主(1)

民主没有华美但也没有悲惨

托克维尔用冷静的态度对待民主。他既要对法国反对民主的人解释民主的好处,另一方面也要对法国的民主狂热分子客观说明民主的缺憾。他的冷静观察方式,最明白显示在他书中所做的政治制度比较上。他不画抽象的民主美景,而是具体地分析民主的效益,尽可能坦诚地说明:选择民主究竟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

选择了民主,那么社会上就会少了贵族式的splendor(华丽光彩)。财富、地位带来的炫耀式华丽光彩会变少。在托克维尔看到的美国民主社会里,每一样东西相对于欧洲都很简陋。

两百多年后,这种情况其实都还是没有改变。留学时,我在波士顿住了六年多的时间,接待过来来往往许多同学、客人,一直都有不晓得该怎么带人家去观光的尴尬、困扰。波士顿是个很不适合观光的城市,它没有什么去到当下马上就会“哇!”地发出惊叹的华丽景点。

例如说,一个最明显的景点,是哈佛大学。但每个人到了哈佛,按照观光的习惯,一定是要找到哈佛的大门,在门前拍照留念。问题是,哈佛大学没有大门。没有我们想象的一个上面写着“Harvard University”字样的大拱门或大铁门。哈佛的每一个门都小小的,而且没有一个门上有可辨识的“Harvard University”字样。或者换另一个方式说,台湾任何一所大学的大门,都比哈佛大学的校门气派得多。

最像哈佛大学校门的,是Johnson Gate,哈佛学生习惯约在Johnson Gate 见面,再一起到街上逛书店、吃饭、看电影。而Johnson Gate 前面既没有“Harvard”的字样,也没有Johnson Gate 的名字写在任何地方,就是个简单的铁栅门,顶多就是两边的墙上有两块写了字的壁牌,不过上面写的,是拉丁文。这是一个实用的门,而不是用来标示、更不是用来炫耀的门。

波士顿市内,除了贝聿铭事务所设计的汉考克大楼(John Hancock Tower)是观光客一眼就看得到、看得出的之外,没有什么好带人家去的了。或者就算带人家去,人家也得不到什么了不起的观光满足,那种期待奇观奇景的满足,还不如带他们回家吃两只一磅半的红色大龙虾算了。

波士顿其实是个好地方,宜于居住,也有丰沛、方便的生活与文化资源,但这里保留了当年英国清教徒的基本价值,低调、实用、不夸张、不炫耀,也就是托克维尔所说的民主特色——没有王公贵族式的华美光彩。

由宗教殖民者创建的新英格兰,却很难找到大教堂。少数规模较宏大的教堂,往往是后来才盖的天主教或英国国教教堂。典型的新英格兰风景,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联系了一个又一个小镇,每一个小镇都有好几座小小的教堂,那些教堂甚至不叫church,而是更低调一点的chapel,教堂前面会有一棵大树,也许是橡树,也许是枫树。开着车,经过几座这样的小教堂,几分钟时间,一个小镇就走完了。

北美殖民地没有华美光彩,不过,托克维尔提醒:和华美光彩一同在这里消失的,是悲惨的生活。最华美最光彩的法国社会,同时也会有雨果笔下的“悲惨世界”。splendor 和misery 是手携手一同存在的。美国的民主社会和法国曾经有过的贵族社会相比,splendor 少了多少,相对地misery 也就少了多少。没有贵族的荣光,也就没有了贵族荣光映衬、对照着,被贵族们踩在脚下的那些可怜的人可怜的生活。

最辉煌的生活没那么辉煌,最可怜的生活没那么可怜,这是托克维尔给我们的第一组对照。

民主创造中等的好与善良

托克维尔给的第二组对照,是关于pleasure,人在一般生活所需之外可以享有的乐趣,以及comfort,人在一般生活所需中能得到的舒适。

托克维尔说:民主的社会、民主的效应会减少pleasure,却会增加comfort。也就是说生活本身会变得更舒适,然而生活以外的享乐却不会那么多。民主的社会里,大家变平等了,绝大多数人都能够拥有衣食住行基本生活的方便,然而却不会有那么多富裕资源去追求基本生活之外的乐趣。

美国人平均活得比法国人舒服、自在,但是美国人不可能在奢侈品的豪华程度及文化艺术的精美程度上,和法国人相比。托克维尔提出的这组对比,正是长期欧洲人对美国文化水平抱持质疑态度的起源。

托克维尔的第三组对比则是:民主社会里,纯粹的知识追求不会像贵族社会里那么发达,广义的sciences,各种非实用的知识学科,不可能在这个社会中得到顶尖的成就。但是对照的是,民主社会里彻底无知的人也会减少许多。大部分的人都能拥有基本的知识。民主社会让人具备一般的知识,却不会提供足够的余裕支持对于顶尖与创新知识的追求。

从“平均智能”的角度来看,民主社会一定高于贵族社会。不过若是要看顶尖的科学、文化、艺术成就,那么民主社会就得向贵族社会甘拜下风了。托克维尔认为民主是一个有利于平均、集体发展提升,却不利于个别顶尖突出的制度。

托克维尔还提出了第四组对照——相较于贵族社会,民主社会里人的vices(邪恶的想法与行为)会增加,但是crime(明显的犯法行为)却会减少。也就是说,民主社会里,人会有许多小奸小恶,可是相对地,犯下重大罪刑的比例却会降低。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组对照?这牵涉到托克维尔对于平等的基本看法。这在他描述美洲印第安人时表现得最清楚。他说:过去没人知道,从来未曾和欧洲旧世界接触过的印第安人,他们身上具备一种特质,他们无知、他们贫穷,但他们却同时既诚实又高贵。

欧洲旧世界的社会里,你绝对找不到无知、贫穷却又诚实、高贵的人。因为无知、贫穷的人,在不平等的社会里,一定会产生自卑感。他们无法不意识到周遭比他们有知识有智能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可能不意识到周遭那些比他们有钱的人,在比较下生出自卑情绪来。自卑感进而让他们猥琐,让他们贪婪,让他们邪恶,诱惑他们干下违法侵夺的事情。

人的堕落,不是源自无知与贫穷,而是源自自卑感。北美印第安人无知、贫穷却绝不堕落,因为他们活在平等的社会里,举目看去,周遭都是和他类似的族人,他不需、也无从产生自卑感。

看不到有人比我有钱、有人比我聪明、有人比我懂事、有人比我有知识有学问,我就不会感受到自己的贫穷与无知,就不会为了处理这种自卑感而去钻营、去骗、去偷、去抢。

一个平等的社会,人还是会有欲望,会有仇恨,从中产生vices,然而却没有那么大的动机去违反规范、法律,做出犯罪行为来,所以crimes 相对就少了。这是托克维尔对民主社会的另一项认知。

这四组对照主旨在于建立托克维尔对于民主描述的客观性。他在示范他的态度与方法,不是单向地赞美民主或批判民主,而是从这个角度看,也一定从相反角度看,两边平衡。从他的对照对比中,我们看出了托克维尔对民主最核心的评估:民主创造中等的好、中等的善良,取消了最上面的精彩和最下面的邪恶。

这样的评估,源自托克维尔的家族贵族身份与记忆。他是知道、理解贵族华美的人,享受过贵族乐趣,他用这个身份试图说服动荡半世纪的法国社会:即使民主会取消我们曾有过的华美、乐趣,然而相较于民主能够换来的“平等效益”,毕竟还是民主比较正确、比较划算,民主是我们无法拒绝的,是providential fact。